《当时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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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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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声激得她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晕晕然之间,忽然觉得臂上凉凉的一阵,伸手一摸,竟是湿的,这一下几乎让她跳起来,顿时完全清醒,见书册上这一页已经全部被茶水浸湿了,上面的墨迹正顺着水迹缓缓地晕开来。
  
  泠霜一下子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忙将书卷抢救出来,幸好没有湿很多,把打湿了的几页掀开来,免得连下面的几页也被殃及。
  
  懊恼地将书册翻开着搁在窗台上日头底下晒着,正为了明日愁苦深深地大叹一口气,却见湖绿窗纱上映出一个人影来,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泠霜一震,忙转头望向门口处,果然才几步功夫,便见他立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摇头笑得好不无奈。
  
  她扁了扁嘴,扬着手中湿嗒嗒的书卷,对着他皱眉鼓腮。
  
  他本是笑着的脸忽然变了色,双眉高高挑着,眉心皱起来,细细地看着那上面有点花了的字。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他半是严肃半是调侃地念道。
  
  * * *
  
  百顷莲叶,将那无穷碧色直绵延到天边去,那日,她的脸,也是与这湖里的映日荷花一般,红艳如火。
  
  已经是知道害羞的年纪,小女儿情思,急得直跺脚,怎的好巧不巧就翻到这一页!
  
  她只记得,那个时候,他已经渐渐变得沉默了,那以后的几年,他渐渐地从她的视线里淡了出去,家里的长辈说她已经不小了,不该再肆无忌惮地与兄长们玩闹,男女始终有别,总得防的旁人多说一句闲话。
  
  她是知道他那些事的,外人皆道他脾气越来越阴沉,待人也越来越刻薄,许久才见他一次,便再没有见他对自己笑过。
  
  她那时正八九岁光景,最是‘恩怨分明’的年纪,听得他曾经暗中迫害过叔父,与叔父几乎反目成仇,怒不可遏,不顾一切,冲去质问他。
  
  她记得他的书房里,弥漫着菖蒲特有的清苦味,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手中握着一个墨绿色的墨枕,细密的夔纹冰凉地印在指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挑眉看她,冷冷道了一句:“是又怎样?”
  
  或许,这一次,是从小到大,她对他最‘失望’的一次,那以后,他们之间,越来越生分,直到后来,顾皓熵的出现,才稍稍地缓和过来。
  
  在她的心目中,叔父是最最重要的人,他为了权势名利连叔父也要害,众口铄金,他成为众矢之的,她毫不犹豫地站在‘正义’的一方,去指责他。
  
  泠霜将那书册凑到鼻端,轻轻一嗅,隐约之间,仿佛那股书卷味里,还掺杂了一丝丝的茶香,幽幽的一缕,似光影里从金兽嘴里吐出来的袅袅的茶烟,透过那窗纱,缓缓地逸散进空气里。
  
  她总想着,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这样骄傲,没有这样决绝,肯解释给她听,肯多说一句,告诉她他心里的苦,那今日又该是怎样一个局面?
  
  她更想着,如果,她那时可以理解他,可以体谅他,没有如旁人一般,不分青红皂白,齐齐将矛头对准了他,没有放弃他,将他视作为名利不择手段的大奸大恶之徒,没有用报复和惩罚一般的心态一味将他划作敌对的一方,亲近大哥与叔父,将他孤立起来,那,今日又该是怎样一个局面?
  
  可惜,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他总是这般要强,那日书房,一见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便已不想为自己辩驳,更挑衅一般地说了那句:“是又怎样?”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当着她的面说那四个字的时候,心中有多少难言的苦楚,可是,他就是从来都不肯同她讲的。
  
  正如那一次,他的寝宫里,桌上那一幅墨迹未干的卷轴,‘一片冰心在玉壶’,那一把玉壶,却搁不下一片冰心,搁不下顾皓熵的,搁不下他的,也搁不下她的,这诡秘的三角关系,谁的眼看着谁,谁的心容着谁?
  
  当他向她走来,伸出手,想如年幼时那般抚抚她的头,可是,终究被她偏头闪过,只因,这一切,早已不一样了,沧海桑田,隔着这些年,一切都已非昨。
  
  他总以为他得了天下,做了天下主宰,便能将时光倒流回去,可是,不能的,根本不能的。
  
  大哥总是温暖慈爱的,于她没有任何对于的情愫,也没有任何的危险,而他却不一样,那个目光里,总是有太多隐晦,太多难言,叫她害怕,叫她恐慌,所以,她选择逃避,避得远远的,避到他看不见她的角落里去……即使是自欺欺人,即使只能躲得了一时,她也要躲,多一刻,也是好的。
  
  大哥豁达而潇洒的人生,于她,就像一朵开在她触手可及之地的罂粟,深深地蛊惑她接近,跟着他偷偷地跑出皇宫,跟着他畅游西子湖,坐在他身边听他吹奏世上最悦耳动听的箫声,酒绿灯红里,是翩翩年少,是意气风发,是从那腐朽阴暗的深宫里逃逸出来,就像溺水之人挣扎出水面的一瞬,深深地吸一口空气进胸腔里,无尽的满足与莫大的幸福,那时,她的想法变了,嫁给大哥和二哥都是不幸福的。
  
  那要嫁给谁才是幸福的?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泠霜静静地伏在朱漆狮子座栏杆上,将那八宝盒子打开来,正八边形分成的八个格子,每个格子放一样吃食,正中间是一朵时下最繁盛的木雕花卉,重重叠叠的一朵荷花,正翩跹而立,栩栩如生。
  
  曾几何时,他回府来,也会带几样这样的点心,那纸包着,藏在广袖里,束发的一根琥珀簪,清俭素雅。
  
  一听见马蹄声,她总是欢欢喜喜地跑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仰着头看树上的花,听见他走近,笑着忽地转过身去,偏头向他伸出手去。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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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错》阿黎 ˇ牵愁照恨动离情(下)ˇ 
  汪重的声音,带了阉人特有的尖细,在这晦暗的内殿里,如利刃一样镶进耳里,在脑海里一下一下地荡着。
  
  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这是他们大婚那夜,洞房花烛,她亲口一个字一个字讲出的。东宫的昌德殿里,一对龙凤呈祥的丈许高的花烛,精致的仕女双秀拱手烛插,朱漆贴金的翘头案上燃着,须得整整燃上三日不能灭,才算是大吉大利。
  
  这桩婚事,于他,本不在乎的。他之所以年逾弱冠却还迟迟没有娶亲,完全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婚姻对于将来朝廷的局势有着太大的左右力量。
  
  皇帝一心想借他的亲事,拉拢一个乃至一帮权臣,借以抗衡袁昊天在朝的势力,他自己也想要借未来岳父的力量,一举打倒兄长取而代之。终于,在错综复杂的权力角逐之下,郑婉芷嫁给了他。
  
  娶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娶的那个人能为他带来什么。与郑婉芷的婚姻,是他入主东宫最后一个也是最重的一个筹码,在郑氏家族的鼎力支持之下,袁昊天也无力阻止。
  
  他把这场政治联姻看做一次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他与郑家各取所需,至于郑婉芷,则是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母仪天下。
  
  他能给的,他给得起的,就是这些,也只是这些。
  
  这个女子,他是不陌生的,年少时候,常常往郑家走动,他也经常能见到她。霜儿总喜欢跟着她们姐妹玩耍,每回他要回府时,总得去后园子里接她,只记得她总牵着小妹的手交到他手里,微微低眉对他浅浅一礼。
  
  或许,他真的不了解她,也从来没有花那个时间和心思去了解她,所以,灯火通明的寝殿里,彩纱宫灯五步一盏,她端端正正地庄严地坐在喜床上,身后撒着枣桂的大红被面上,金丝银线绣着百子千孙图,她从容不迫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道:“自今日起,君之命便是妾之命,君之难便是妾之难,妾与君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他定定地看着她,半刻,放声大笑。到底还是个小女子,心中或许还念着要过那‘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的日子,到底还是无知,不知深宫险恶。
  
  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的,不相信她。不是郑婉芷做不到,而是他不相信她能做到,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一个女子,可以为了他去死,可以陪着他去下地狱。可是,她做到了,真的陪着他下地狱,义无反顾,可是,他却来不及对她说一句话。
  
  “陛下,陛下!”汪重见他愣神许久,不由拔高了音量喊道。
  
  他终于回过神来,见殿外明媚的阳光,耀了他的眼,依稀记得,那个晴日,他去郑府找他家大公子,在花园不巧遇上她,流水小桥上,两个婢女跟在她身后,她举扇轻轻挡去了半张面容,浅浅地福身施了一礼,没有惊慌失措,没有羞稔窘迫。印象中,她似乎总是这般淡定平静,举止得宜。
  
  * * *
  
  待他从偏殿走出,泠霜也已按照他的要求着装完毕。
  
  只见伊人云髻峨峨,罗衣璀粲,珥瑶碧华。首饰金翠,明珠以缀。雾绡轻裾长长地曳过地面,如幽兰之芳蔼。广袖及地,仪静体闲。
  
  他深深凝望她半刻,忽而一笑,道:“这方是我袁氏女儿!”顺手从身旁的花盆中掐下一朵盛开的茉莉花,簪上她的发髻,清香流溢中,温柔道:“咱们该走了。”
  
  言毕,也不等她回话,牵了她的手便走,步步决然。
  
  京城已破,袁军从破晓时分退守宫城,护城河上九座金水桥已经被毁,段军伐木为桥,没有耽误太久,便已逼到宫城脚下。
  
  阖宫上下乱做一团,四处都是神色匆匆,到处乱逃的宫女太监。
  
  袁泠傲一路牵着她,直奔皇宫正门而去。行到崇德宫时,忽而望见东方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泠霜失声喊道:“那是交泰殿的方位!”
  
  袁泠傲自然也知晓,顿时转过身来,面色已然铁青,问汪重道:“怎么回事!”
  
  汪重已知瞒不下去,颤着身子道:“今早皇后娘娘将后宫所有在册妃嫔,全部召到交泰殿,赐宴。”
  
  泠霜身子猛然一颤,她自然知道此时‘赐宴’二字是什么含义,破宫之日,帝后都会赐死后宫宫人,以身殉节,不被敌军玷污,有辱国体。
  
  “然后呢?”袁泠傲知道这火光定不寻常,汪重的话肯定还未讲完。
  
  “待各宫娘娘们一到,皇后娘娘便命中宫一百死士将所有大小宫门全部钉上木板封死,然后,纵火焚殿!”
  
  汪重的声音并不很高,后宫喧嚷的嘈杂声里,这‘纵火焚殿’四字,却是格外清晰,一字一字地镌刻进他心里去。
  
  泠霜愣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
  
  “狗奴才!你竟敢欺瞒朕!”袁泠傲当胸一脚朝汪重踹去,双目怒睁,拂袖朝交泰殿方向奔去。
  
  “是娘娘不准奴才告诉您……”汪重对着他的背影,重重地一叩首,鬓间已然霜白。
  
  * * *
  
  “婉芷!婉芷!”他疯也似的双手握拳捶在铜钉门上,以前也不是没有试过唤她的名字,可是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可是,这一次,却叫得这般顺口,仿佛已经将这个称呼叫了十年,二十年……
  
  他一声声地喊她,希望还来得及,可是,迟迟听不到回应,心正一点点地凉下去。
  
  “陛下……”低低的一声,听得出十分地虚弱,可是,听在耳里,竟恍如天籁。
  
  “婉芷!出来,开门,我命令你!”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隔着漫天的火光,郑婉芷看向那扇大门,他终于来了,就在那里,就在那门后。
  
  “你这是为什么呀!你可以走的,为什么不走?!何必!何必啊!”
  
  “一国之君的陛下要留下来,一国之母的皇后怎么能走?何况,你还记不记得我嫁给你那天,对你说过的,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没有了你,我一个人又怎么能活下去?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这是我的誓言……”不知哪里落下来的一个火星子,落到这盘凤飞龙的精致章服上,从裙裾处瞬间燃了起来,她静静地低头看着火苗在自己身上越烧越旺,低喃一般:“喔,你不会记得的,肯定早就忘了,你怎么会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记得!我真的记得!”他重重地一拳砸在门上。
  
  “原来你还记得……”她发誓要尊严地死去,符合一国之母的身份,符合作为他妻子的身份,她与自己约定过不准哭的,可是,听到他居然还记得,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婉芷,我对不起你!”她听见,隔着那一扇门,隔着烈火焚身的痛,他说道。
  
  “我不怪你,从来不怪……因为,我明白,全都明白……”她尽可能地大声喊道,让他听得清楚,眼泪簌簌而下望一眼澄澈蔚蓝的天空,朝着他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臣妾在做一个皇后应该做的事,现在,也请陛下去做您应该做的事!”
  
  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他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回音。
  
  * * *
  
  那日,她曾说,白骨乱蓬蒿的战场,是她所未见,所以她请他带她去看。可是,今日,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却深深后悔了,如果可以,这一辈子,她都不想看。
  
  袁泠傲几乎是拖着她,跌倒了,一把把她从地上拽起,一步一步登上城楼。
  
  旌旗蔽日的段军,黑压压一片,瞬间仰起头来看着她。
  
  她伏在冰冷的城堞上,乱军之中,只一眼,便看到了他。刀光剑影,战马嘶鸣的战场上,真有这么一日,他们隔着两军阵前,两两相望。
  
  纤细的十指,深深地抠进砖缝里去,你说过的,再见时,是西湖烟柳,是夹岸桃花,画楼西畔,有明月清风。
  
  可是,为何,却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说,本不是这样的,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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