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他的伤,白驹过隙,仍不肯结疤。
岳归洋最近愁眉不展,估计还是那青年科研基金项目实验阶段受了阻,作为负责,压力空前。
黎糯有些担心,便自作主张邀请了“外援”前来解救水深火热中的岳主任。
他起初半信半疑。他也当过实习生,深知一个小小实习生的交际圈无非是实习同学、基地医生和个别带教,能认识些什么厉害物。
没想到她还挺有本事,把轮转科室带教的带教的带教给搬了出来。
这位“外援”不是别,正是号称c大医学院“标书女王”兼“科研女神”的田佳酿。
血液科时,田佳酿是黎糯那一组的副主任,其下还有住院和主治,并不算是她正式的带教老师。但由于一同搭过好几个夜班,聊下来还较为投机,便走近了些。
直到她妈妈罹患绝症的消息传来,田佳酿主动引荐,一来二去,两发现她们不仅都生长单亲家庭,且性格和喜好也比较接近,于是乎,成了对方最近联系名单里的常客。
可田佳酿翩翩抵达前一刻,她才回想起来,他们是大学同学的事情。
见面相谈的地方选鲁迅公园附近的咖啡厅。
周五的晚上,客济济,大多都是周围商务楼内的白领聚一起聊天以排解一周的压力。黎糯预定的位置略靠中央,被一桌桌相聊甚欢的顾客包围,然而异常安静。
安静得诡异。
“黎糯说青年基金项目出了点问题。”还是田佳酿先开了口,“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岳归洋沉默了片刻,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
“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他重复了一遍。
黎糯有些莫名,莫名于他的答非所问。
悄悄侧头看他,却见他抿着双唇,神情紧绷,仿佛刻意压制着什么。
一个陌生的岳归洋。
“哦……”田佳酿微微一笑,“有一段时间了,比黄芪早一年回的上海。”
他抬起手,端起杯子猛地灌了一口咖啡。
“为什么……”
“这和的课题没有关系吧,老同学。”她也喝了口咖啡,轻巧地拿起,优雅地放下。
“应该跟说一下的。”他低语。
田佳酿一愣,然后僵硬地扯起嘴角,“然后呢?”
“然后就……”
“当归,”她打断了他的话,眼眸定定望向他,道:“不用然后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好了,们说课题。究竟哪个阶段出了问题?”话题回到原点,田佳酿重又问他。
“哦,”他也回过神,说,“先介绍下这次课题的大致情况。主要研究内容么就是宣郁通经汤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机制……”
黎糯被方才欲语还休的场面冷到,之后又对他们来往的课题一知半解,便独自走出咖啡厅吹吹风。
时间飞逝,春末夏已至。一个月的事假即将结束,妈妈的病情岳老的中药干预下进展变缓,那个去了云南也有一个多月之久。
她仰头看天,穿过高架和轻轨,灰蓝色的天空没有星星。
不知道彩云之南的地方,天空是什么样子的。
打开手机,翻到那天城隍庙拍的合影。每天她都会做这个动作,每次见到他挺拔的侧影、英气的脸庞和柔情的眼神,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乱跳。
黎糯苦笑,看来有些东西越想斩断,就越是无法斩断。
岳归洋和田佳酿聊了很久,等到他们走出咖啡厅,黎糯已经无聊地蹲角落画圈圈了。
送她回家的路上,她问岳归洋:“这个外援怎么样?”
他笑:“一如既往的好。”
然后又说:“糯米,陪哥哥去喝一杯吧,哥哥给讲故事听。”
她觉着今天他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不忍推辞,便先回家安顿好了妈妈,接着前往c大本部附近的小饭店陪岳归洋同志小酌。
走进饭店,他已经叫了几个小菜,开喝啤酒。
黎糯见他喝酒,是有些惊奇的,至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喝酒的岳归洋。
“很奇怪么?”他看出了她的纳闷。
“没,怕伤身。”她说。
“一年就喝一两回,伤不了身。”他笑了笑,“家里不喝,工作时不喝,吾等妇科男儿连科室年夜饭都基本不喝。上次酩酊大醉,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大概还是失了这辈子唯一一次恋的时候吧。”
黎糯明白了,他所要讲的“故事”大概关于那个嫁了生了娃的前女友。
岳归洋忽又问她:“糯米,能帮处且帮是与生俱来的吗?”
“是吧。”
“跟单亲家庭有关吗?”
她想了想,说:“可能有点关系吧。毕竟单亲家庭的孩子懂事的多,艰难经历得多,而且或多或少受过别帮助,所以容易导致看谁都像姐姐看弟弟,看不过去了自然就会出手相助。”
他点头,说道:“其实们这辈岳家三个孩子,尤其是和黄芪,都是爷爷和爸妈的调|教下长大的,所以有挺多相似点,就连看的眼光也差不了多少,只是他苦吃的比多,故比心理更阴暗些。”
“还记得对说,是最有可能住进他心里的吗?那是有原因的。”
她心下不由一紧,紧跟着问:“什么原因?”
“知道学校要他教们医学英语,因为他实是合适不过的选,他帮们上了第一次课回来,就和说,他见到了黎叔叔的女儿。明知故问,问他小姑娘现怎么样了,他只说了一句:‘长大了’。也知道这弟弟是何等的冷漠,对全世界都漠不关心似的,但他的确意,也一定会意。不仅因为们是同一场事故最大的受害者,还因为之后的生活环境把们打造成了相似的,相似到即使街头走失,也能立即找到的,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岳归洋顿了顿,接着讲道:“这是第一。还有第二,不是说们看眼光差不多么,喜欢的也有着与相似的性格,且她和黄芪同样处得很好。”
由于酒精的作用,岳归洋接下去的“故事”讲得断断续续,但是,已经够黎糯胆战心惊了。
她叫了车把他载回家后,急忙给岳苓洋拨电话。
茯苓又值班,沙哑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倦意。
“茯苓,知道当归当年的女朋友是谁吗?”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名字不知道,”茯苓说,“不过整个经过知道个大概。”
应黎糯固执的请求,岳苓洋无奈地讲了一个俗套而简短的经过。
无非是同班同学,情投意合,后来由于什么事情分了手,女生出了国,读硕读博,嫁了,生没生孩子有待查证,后来被首都的a大医学院三附院请了回来,专职搞科研。
“家的确比哥强多了,硕博都jhu医学院念的,全美第二啊,望洋兴叹的录取率,实属牛叉。据说还是个美女,都觉得她被们a大挖回来可惜了,当然,配哥个不求上进分子更可惜。”茯苓补充道。
随着岳苓洋的讲述,黎糯更加心惊肉跳,她想起了田佳酿那华丽又复杂的简历: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学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jhu)mph及医疗管理mba,公共卫生ph。d。毕业后于jhu老年病研究所从事科研工作,后应a大医学院三附院邀请回国,一年后又因备受母校c大医学院一附院血液内科大主任青睐,以特殊才引进一附院,受邀出任血液内科副主任一职及一附院内科分组科研总干事,主持并统筹全院各大内科的科研工作。
额,这次,她貌似做错事了……
、中卷3
黎糯同学成功捅了岳归洋感情史的篓子之后;经过深思熟虑;觉得也没低头认罪的必要。
反正一方始终没把“故事”的女主角点名道姓地讲出来;而另一方则更是一副没关没系的态度。
也是;田佳酿都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那天岳苓洋电话的最后告知她:“他们的事不该来问;应该去问黄芪;他甚至比当归本都了解那女生之后发生的事情。”
听到这个令她五味杂陈的名字,她的小小八卦心随之即灭。
黎妈妈的病情全凭中药维系着,可即使是岳老的药方,也只能对症治疗;无法减缓肿瘤生长的迅猛势头。
恶性肿瘤骨转移的后期;会引发持续的难以忍受的疼痛,这也是肿瘤科病房里阵阵呻|吟声不觉于耳的原因之一。
她一直认为;她的妈妈是这世上她所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她哪怕发着四十度的高烧,也会不吭一声,从厂里骑自行车回家;哪怕摔倒地膝盖里磕满了小碎石,也不会去医院,自己消毒、自己挑出石头、自己包扎;哪怕年纪轻轻送走了丈夫和双亲,也没有流过眼泪,而是努力地过好接下去的日子。
黎糯觉得,其实妈妈比自己更适合做医生。
然而坚强如她,还是受不住病痛无尽的煎熬。由于肠梗阻不断加剧,进食非常困难,中药喝一碗吐半碗,整个瘦到皮包骨头,皮肤萎黄。只消一眼,就理解了书上所说的;典型的“恶液质”。而用麻醉卡配的透皮贴已起不到止痛的作用,接下去唯有注射吗啡才可能起效。
必须再次住院治疗,刻不容缓。
于是又是岳归洋的帮助下,妈妈住回了y医院的肿瘤科。
是日,主治医生明确告诉黎糯:“务必做好思想准备,这次进来可能就出不去了。”
六月光景,气温已蹿升至三十度之上。大中午的,尚着长袖的黎糯被烤得下意识伸长舌头散热。
她也不想这种时候往室外跑,可脱的了身的机会实难得。妈妈吗啡的作用下几天来终于首次合上眼,她得趁这空档去次一附院。
回医院一为交上上月拖欠的病史作业,二为再请一个月事假。
教办位于a楼4楼,等电梯太麻烦,便直接走上去。
由于黎糯本就班级里担任些职务,且又是实习小组的组长,和教办里的大部分老师都认识,他们过问了她妈妈的情况,俱表示非常惋惜。
自己班的临床辅导员正会议中,她自来熟地拖了张凳子坐办公桌旁。坐着坐着,连日陪夜的疲劳激发,伏倒于桌上睡了起来。
直到电脑传来“叮”的一下将她吵醒。
她朦胧地抬起头,惺忪的眼睛看到了屏幕上弹出来的一条oa信息。
“紧急增派援滇员报名工作即时起正式启动。请各位科主任协调好科内各项事宜,于今日五点前将后备名单上交至a24院办。总名额为10,以中级职称以上临床医生优先。”
黎糯一愣,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为什么要增派?还要十个?那岳芪洋他们干嘛去了?
身边的老师们不住交头接耳:“也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还没有消息?”
“没有……”
“不会吧,要他们出了事们医院损失也太大了。”
“也想去,但家不要。”
“个搞行政的去做什么?组织抢险救灾么?”
……
她的大脑顿时如千百钟齐鸣,猛然“嗡”的一声。
不管不顾地冲进老师们中间,问他们:“云南那边出什么事了?”
老师们愕然地看向披头散发的黎糯,有些不明所以为何一个实习生要紧张成这样。
有调出了更早时候的一条oa通知给她看。
“接当地政府急电,暂驻扎xx县的院援滇二组今晨五时遭遇山体滑坡,援建点房屋被掩埋,有无员伤亡目前未知,当地政府已启动应急预案,尽全力确保医务工作者生安全。故院决定今日内完成招募增派援滇员事宜以协助当地抢险和救治,请静待通知。并附院援滇二组成员名单:组长:普外三科副主任岳芪洋……”
她突然觉得,缤纷的世界就这样暗了下去,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y医院。
走到住院楼前,停下脚步,不自觉伸手摸摸脸,湿漉漉一片。
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黎糯也不清楚,约莫看了那条oa之后,就失控地跑出了教办,失控地哭了起来。
再仔细一瞧,原本要交的十份病史还手里握着,被她东抹西抹,蓝黑色的笔迹洇开不少,一团糟。
这样的状态没法回病房面对妈妈,于是她转身,去了住院楼边的小花园。
所有都说她开朗,其实她只是怕冷场。所有都说她乐观,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只鸵鸟,不愿面对悲伤,遂编织个美好的笼子让自己住进去。
就像现,她只能主观地相信岳芪洋没事。
嗯,一定没事,默念一百遍没事就真的没事了。
可是念了五十遍,还是住了口。
她胡乱地从包里掏出手机,对着键盘一阵狂按。
“关于为妈求情没睬那件事,其实想说既然讲了对不起,那就原谅了。”
摇头,删除。
“云南还好么?一去已近两个月……”
又删除。
“岳芪洋欠了多少知不知道!不许死!”
再删除。
删到最后,明明文字已清空,手指还不受控制地按着那个键。
放弃了。
把手机扔到一边,仰躺木质长椅上茫然望天。
她真的恨他,自己苦苦求情未果的时候,她有过冲上去掐死他的念头。所以果断的离婚,果断的再见。
可喜欢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情感,她嗤之以鼻多少年的又爱又恨居然真的能够共存,而且就自己的身上。
如此平凡的她,头一回喜欢,竟然上演了场矛盾的戏剧和戏剧的矛盾,呵呵,逼精分。
黎糯重又拾起手机,翻到那张照片。
似乎每看一次,心里的怨恨就不小心打了个折,打啊打啊,打到听说他出了事,便赔本清了仓。
她想了想,还是发了条短信至他的号码。
“活着死了?活着就吱一声。”
回病房时,妈妈翻看一本笔记。
“妈,看什么啊?”黎糯突然蹿到床边。
妈妈吓了一跳,横了她一眼,将笔记塞回枕头下方,道:“没什么。”
她不依,探手去摸,被妈妈挡了回来。
“什么东西啊?神神秘秘的。”
“一些当年跟爸的情书之类的。”妈妈侧过头去,不再看她,说:“要看可以,不过得等死了。”
黎糯干干一笑,打住了这个话题。
她们母女之间,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妈妈掌管着全部,女儿只会一让再让。
“妈。”她说,“其实跟岳芪洋从来没住一起过。”
“哦。”妈妈仍旧侧着头,不看她。
黎糯有些讶异,“不惊讶?”
“不惊讶。不是一直这样的吗,看着身边不少男性朋友,但他们都不把当女看,一个都不会喜欢上。”妈妈说。
她愣了好半天,才讪讪笑,说:“妈,吊了几天乐凡命倒是又骂的动了。”
“不是爸,尽说些文绉绉空洞的话,什么嫁个喜欢的就好了。再怎么喜欢也是有期限的,只有钱才是永恒的,所以要让嫁得好,然后再去喜欢对方不就行了。”
“嗯。”她轻声说,“这回果然又按铺的路走了。”
“嗯?”妈妈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
“喜欢上岳芪洋了。”黎糯坦白。
换了妈妈呆愣,然后问她:“那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