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梦华卷·云泥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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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梦华卷·云泥之变-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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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宿海位于云荒北方,气候荒冷,不比南方红莲海的温暖湿润,就连南方海湾中常见的沙滩都难以寻觅。当鉴遥终于走完了脚下的碎石滩,迎接他的是宽阔的长满盐碱草的滩涂。一脚下去,淤泥深及小腿,等到拔脚出来,鞋子已经生生被粘稠的淤泥留下。
然而鉴遥没有心思去顾及自己的鞋子了,虽然冒着被士兵敲打的风险,他还是贪婪地望了一阵面前出现的庞然大物——那是一艘停泊在岸边的船。
巨大的船。
这艘船长约四十多丈,宽二十余丈,九根桅杆上挂着十二面宽大的帆。船楼高有四层,雕刻着仙女、神兽、各样奇花异草的红木梁楣上,金粉闪闪发光。就连从甲板连通船楼的台阶,也无不铺陈着精致的插色织毯,厚实得让人可以幻想到一脚踏上去的柔软触感,美伦美奂,极尽奢华。
这样的船,可以容纳数千人吧。鉴遥忽然想,那些漂泊在海上的冰族同胞,若是能生活在这样的船上,该是多么幸福。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从今日起,他果真就要生活在这艘船上了。可惜所谓幸福,却似乎更加飘渺难寻。
他成了这艘宝船上的桨奴。
脚上套着铁链,关在最窒闷黑暗的船舱底部,眼前除了前一个人□的脊背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能是拼命划桨、拼命划桨,否则下一刻监工士兵的鞭子就会毫不容情地落在脊背上,让血珠和汗珠一起滚落……这就是桨奴的生活。
一般来说,桨奴都是由普通的犯人担任,只要他们熬过了被判苦役的刑期,就可以获得释放。鉴遥不止一次看到刑满释放的桨奴欣喜若狂地走出幽闭的舱室,周遭的人们无不发出羡慕的叹息。只有鉴遥,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的心越来越冷,几乎要结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刑期,每个人的苦役都会到头,只有他,没有经过审讯,没有经过宣判,甚至没有定下罪名,反而连一点点的希望都被抹杀不见。
空洞冰寒的绝望一层层地包裹住年轻冰族人的心,让他白天黑夜都是一派压抑的窒息,屡屡想要从座位山跳起来,抡起手中硕大的船桨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扫落。可惜,脚踝上的铁链让他无法跳起,固定在铁架上的船桨他也无法挥舞,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呆的底舱一样,阴暗、窒闷、毫无出路。
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努力划桨,究竟是要去往什么地方。
宝船在海上不断地行驶,偶尔会靠一靠岸,补充淡水和食物,可是桨奴们除了刑满释放之人,是不被允许上岸的。鉴遥和其他桨奴一样,只能透过船桨孔的缝隙,贪婪地注视着岸上的一草一木,若是能看到一只海鸟经过,都会引起一场欢呼。
这样的生活,是会把人逼疯的。只要能走出这个底舱,鉴遥不止一次地想,就算是走向火刑架都好。
然而事实还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
一天,宝船正行驶在海面上,底舱舱门忽然打开了。所有的桨奴都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而监工也没有吆喝着挥下鞭子,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有人愿意去做兕饵的吗?不死者立时获释,死者赏家属十个金铢!”一个穿着华贵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左手扶着腰间的剑柄,盛气凌人地道。
兕饵。鉴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两个字的意思。传说星宿海中有巨兽名为海兕,口中有两根尖牙如矛,性情凶残嗜血,常常顶翻渔船后捕食渔人。然而此兽虽然凶猛,两根尖牙却是空桑贵族们用以炫耀武力和财富的珍贵装饰品,用兕牙所制的酒杯还可以检验酒水是否有毒,因此虽然捕猎不易,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甚至以活人作饵用以诱捕海兕。此番来征召的,应该就是这个诱饵了。
同为桨奴的犯人们低声地议论着,却没有人出来应声。他们的苦役都有期限,虽然也想立时自由,可作为兕饵九死一生,实在不是个划算的交易。
“没人应征吗?”贵族打扮的年轻人脸上浮起促狭的笑容,“那么我们就抓阄吧。”
“我去。”鉴遥干涩的嗓子里冒出了这两个字,反正只有自己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不如去赌上一把。
年轻贵族打量了一下鉴遥,点了点头:“给他开锁。”
脚踝上的铁镣终于去除,鉴遥有些摇晃着站起身,踏上底舱的台阶。桨奴们惊讶的目光让他的头抬得更高了一些——他和他们,原本就不是同样的人。
走上甲板,猛烈的日光让鉴遥一阵眩晕。他伸出手搭在眉间,好不容易才从底舱阴暗的环境中适应过来。
脏污的赤脚踏上色彩纷繁的地毯,脚心毛茸茸的触感让人想起春天的青草。鉴遥忽然有些害怕别人会呵斥自己弄脏了地毯,那个领路的青年贵族却什么都没有说,打量他的眼光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这种轻蔑的眼光鼓起了鉴遥的斗志,他抖擞精神,双手暗暗握成了拳头。一直走到金碧辉煌的船楼前跪下,鉴遥抬起头,看到一根长长的钓竿横过天空,一头垂下的钓线和钓钩落在自己身旁,而钓竿的另一头,则握在船楼最高层一个人的手里。
夺目的阳光从那个人的头顶洒下,仿佛给那个人戴上了纯金的冠冕,也让鉴遥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只能猜测他便是这艘船上至高无上的贵人,就连刚才领路的年轻贵族,也无非是他的一个侍从而已。
几个侍从走上来,将坚韧的钓线缠在鉴遥的腰间。眼看他们还想绑住自己的手脚,鉴遥忽然大声道:“给我兵刃,我去杀海兕!”
“闭嘴!”侍卫们正想压制下鉴遥的挣扎,船楼上的贵人却摆了摆手:“给他。”
立时有人递给鉴遥一支锋利的双头鱼叉。鉴遥接过来掂了掂,又道:“我要喝酒。”
这一次,酒坛很快就递了过来。鉴遥单手托起坛底,大口大口地灌下炽烈的烧酒,惨白的脸顿时烧得通红。他一把将酒坛摔在甲板上,一手提着双头鱼叉,一手握住船锚一般大小的银色鱼钩,洪亮地喊了一声:“来吧!”
“慢着,你先交代一下,那十个金铢的抚恤日后交给何人?”一个文职打扮的侍从走上来问道。
原本趁着酒劲意气飞扬的鉴遥愣了一下,半晌才道:“捐给天音神殿吧。”
神啊,这是你虔诚的子民能够为木兰宗做出的最后奉献。鉴遥抬起头,好让自己的泪水不至于滑出眼眶。
船楼顶部的贵人笑了笑,手腕轻轻一抖,透明的钓线霎时如同马鞭一般飞舞而出,连同着钓线底部的钓钩和兕饵,在海风中啪地划出一根弧线,落入了海水中。
冰冷的海水让鉴遥发热的头脑顿时冷静下来,他憋住气往上划水,终于在绑在腰间的钓线绷到尽头的时候,勉强把口鼻伸出水面换了一口气。
冰族人在海上漂泊了数千年,自小就练就了一副好水性,否则不用等到海兕循味前来,光淹也把兕饵淹死了。
宝船继续在海面上行驶着,钓线拖着鉴遥一路缓缓向前。鉴遥一手紧紧握住鱼叉,一手拉住钓线,不时要拼命将头探出水面换一口气,却难免被涌动的水波呛住口鼻,咳得天昏地暗。这样的境遇,比在舱底划桨糟糕得多。
 此刻他唯一祈祷的,是自己不要在海兕出现之前就窒息死掉。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已经越来越冷,连原本冰寒的海水也似乎温暖起来,鉴遥知道,自己的体力不多了。
终于,海水的波浪似乎改变了方向,似乎还有模糊的嗡嗡声从远处的水下传来。鉴遥勉强睁开被海水糊住的双眼,看见宝船甲板上的人们指手画脚,一派兴奋神色——海兕终于来了。
鉴遥努力地向海水涌来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将手中的鱼叉握得更紧。他瞪大了眼睛,全身由于高度的戒备而绷紧,可是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水流就如同山洪一般将他彻底地从海面卷下,耳边听到的都是海水搅动的混乱声音,腥臭的气味熏得他几乎要窒息昏迷。在眼前的一派血红中,鉴遥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被海兕吞入了口中。
海兕舌头上布满巨大的倒钩,鉴遥只是就地一滚,浑身就已经被刮得鲜血淋漓。海兕尝到血腥味,越发兴奋,血红的舌头如同巨浪一般倒卷过来,要将猎物推入腹中。鉴遥眼看海中微弱的光亮在眼前渐渐熄灭,心下一暗——自己终于还是要丧生在海兕口中。
可是,他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父亲的遗愿还没有实现,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他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作为一个桨奴、一个兕饵就这样卑贱地屈辱地毫无意义地死去!
手中一紧,鉴遥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鱼叉。他一手死死地抓住海兕舌头上的倒钩以免滑入那海兽的喉咙,一手猛地竖起鱼叉,将它狠狠地插进了海兕最为狭窄的喉口!
海兕剧痛之下,无法再行吞咽,只顾张开了嘴拼命晃动身体。鉴遥得了海兕口外的光线,一手攀住海兕舌头上的倒刺,一手拼命拉动腰间的钓线,想把那枚垂落在海兕口边的钓钩拉进来,然而单手却根本拽不动那沉重的钓钩。
眼看海兕再度卷起舌头要把自己强行咽进喉中,鉴遥绝望之下合身往那灌木一般的坚硬倒刺上一滚,借用倒钩钩住皮肉的力量稳住身形,又用双脚死死盘住插在海兕喉口的鱼叉,终于腾出双手使劲拉扯钓线,直拉得双臂都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双手被坚韧的钓线割得鲜血淋漓,方才将那枚乌沉沉的钓钩扯进了海兕的口腔。
那钓钩的形状是特意设计过的,只要扎进皮肉,越是挣扎就刺得越深。海兕感觉到不仅喉咙里,连口腔里也进了异物,恼怒异常,当即在海水中大力翻腾,一会儿跃出水面,一会儿潜入深海,却始终挣不断那根坚韧透明的纤细束缚。
鉴遥挂在海兕的舌头上,感觉自己就仿佛成了一个筛子,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各个伤口中涌出。他全身早已瘫软无力,只能随着海兕的挣扎在空中不断地跃起又落下。
随着头脑渐渐昏沉,鉴遥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他模模糊糊地相信,握在船楼顶端那个贵人手里的钓竿一定稳如磐石,这头海兕决计逃脱不了那人的掌控。这个信心,从他见到那个贵人的第一面就深深地扎了根,虽然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可那种自上而下的威严和强势让他难以抗拒地把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交到了那个人的手中。他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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