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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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光之外-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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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老贤木在清华也成了无娘的孩子,没有人说话,也不与人说话了。
  按理,老贤木是该戴上“右派”帽子的,但老贤木突然间不像过去那样吃饭睡觉,不洗澡,不更衣,走路摇摇晃晃,嘴里成天咕哝咕哝什么“宇宙计划”……令革命“左派”实在也有些下手不忍了。两个月后,系里研究并报学校批准,决定从此给老贤木每月发十三块钱生活费,派人将其送回原籍……
   
第三章 迷里迷气3(1)
一九五七年秋,老贤木回到珠玑公社珠玑一队。
  老贤木离开清华时,除了两捆书、一捆笔记本,什么也没有带,基本上是一个“裸人”。
  珠玑公社的乡亲们得知老贤木如此返乡,纷纷前去看望,见到他满脸胡茬,瘦得不成|人形,无不啧啧心疼,甚至因了疑惑而惶惑。老贤木族家叔辈老不朽是珠玑一队队长,代表亲属和地方一级组织表示了对清华的不满,并向陪送老贤木回来的人讨说法:“我家侄儿是好生生去清华的,你们那里还是不是社会主义呀?”陪送来的人脸上发讪,频频做笑道:“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然后,将老不朽队长领到禾场的空地上,特意小声地说:“组织上每月发给老贤木同志十三块钱,这个数字也不算小了;现在贤木同志生活自理能力较差,我们每月按期把钱汇给您,由您安排贤木同志的生活。我代表组织谢谢您了。”老不朽队长眨眨眼,觉得“数字”的确不算小,就以一种并不情愿的语气回答:“那只能这样啰。”于是就这样。
  从此,老贤木住自家的房子,由老不朽队长叫到家里去吃饭。起初,老队长的老婆觉得家中孩子多,本身照应不过来,并不乐意再加累坠。但老不朽眯细了眼睛笑:“嘿嘿,就是抓把米、加瓢水的事,再说,十三块钱,都是活钱啦,结余大着呢!”其老婆就望着队长愣了。老贤木只要有饭吃,并不理会什么“十三块”不“十三块”的,甚至每每端起碗来都极力显出尴尬和感激。而且,老贤木颇能跟小孩子打成一片,队长家大小三个孩子见到老贤木的小眼睛忽闪忽闪,个个都欢天喜地。有时,老贤木还教大孩子认字、算算术,那大孩子在学校读书的成绩一天比一天好,老师表扬他,他便报告老师应该归功于我家“贤木哥”。惭惭地,队长老婆动了恻隐,间或为老贤木的菜中添些油盐;而老贤木不知不觉增长饭量,脸上也冒出红晕来。冬天到来,队长老婆又去扯一块蓝色卡叽布,买回两斤棉花,请裁缝为老贤木做出一套实沉的棉衣棉裤;老贤木穿上崭新的棉衣时,激动得小眼睛里泪光闪闪,连声说:“婶子,您再不要为我花钱了!这套棉衣,够我穿一辈子的。”老贤木果然说到做到,此后,谢绝了“婶子”为他添置的所有新衣新裤。
  老贤木除了吃饭出门,偶尔也去村门口和街上走动走动。老贤木见了大人,会冲人笑笑,别人也会冲他笑笑;见了小孩子,则是扬起手来“hello”一声,那时乡下的小孩子不懂“hello”,一律“咯咯”地笑出声来。由于老贤木确有学问,又喜欢小孩子,大人们便常常把自己的孩子牵到老贤木面前,请他指点一二,效果自然是良好的。有时正遇着吃饭的时间,孩子们的家长还会把老贤木拉进屋里一起吃饭。久而久之,请老贤木在家里吃饭成了珠玑公社的时尚和乡俗,而老不朽家也因此又有了更大的“结余”。不过,老贤木是有格调的:去谁家吃饭都可以,但不能遭遇轻视。有一次,一个家长从儿子碗里夹一筷子菜移到老贤木碗里,老贤木当即放下碗筷便走。这事传开去,那家长遭到了村人们的一致愤慨。
  老贤木更多的时候是把自己关在家中。老贤木在家中时,谁也不得去敲门。如果门上有响动,老贤木就在屋里大喊大叫:“滚开!滚开!”曾经有人趴着门缝向里瞧,只见到老贤木伏在堂屋的方桌上写写划划,也不知道写划些什么。多数人的猜想是:老贤木一直在做大研究。有一年,老不朽队长升为大队副大队长,问老贤木要不要去大队民办小学教书,老贤木嘿嘿地笑,连连摇头:“我没时间、我没时间。”
  但是,老贤木的“大研究”终于遇到了困难。原先,他需要笔墨纸张均由“婶子”从“十三块”中支出,后来因用量逐渐增加,当副大队长的老不朽皱了眉头,指令老婆立即停止供应。其老婆色色地问:“那‘十三块’还有结余呢?”老不朽鼻子一嗤:“他写写划划有啥用?有用就留在清华写写画画了。”其老婆就转过去劝导老贤木:“你的学问够大的,还写画个什么呀!”老贤木一听便明白,从此缄口不言笔墨纸张。不久,常常有人看见老贤木蹲在村前的灶灰堆旁边找木炭,或者有时用土疙瘩或木棍子在枯地上写画……
  
第三章 迷里迷气3(2)
那“婶子”大约因为亏了老贤木,就去村口路边探望老贤木。问他:“贤木,想那种事吗?”贤木不明其意:“哪种事?”婶子便挑明了说:“就是女人的事……如果你实在想得厉害,婶子就让你弄一回……”老贤木吓得大叫:“婶子!你、你怎么向侄儿耍流氓?”说着,转身便跑。但“婶子”是实心的,便托人给老贤木说媒。不久,果然有一位读完初中回乡的姑娘很是崇拜老贤木,愿意与他结为百年之好,从此照顾他专心致志做“大研究”。而且,那姑娘属于新派人物,不要媒人相伴,直接去会老贤木。老贤木听罢来意,立时哈哈大笑,大声朗曰:“沛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在霸业!……”一面扬长而去,那姑娘便捂着眼睛更快地逃逸了。
  老贤木离开清华的第四年,清华来过一封信,是导师杨教授写来的,报告他虽然尚未摘帽,但已回学校做研究,还问了老贤木的生活身体如何。老贤木每天都要捧着这封信阅看十遍以上。不几天,他卖掉家中的一些家具,去了一趟北京。但是,据说老贤木只是隔着一道铁栅门与杨教授见了一面,杨教授不断地向他反着“招手”,示意他离去,他便泪眼婆娑地掉头走了。老贤木返回时,手上已没有钱,就沿途以教小孩子认字和算算术谋饭,但老贤木在外地没有“品牌”,而外地又不如珠玑公社民风淳朴,不仅常常教了认字和算算术得不到饭吃,有时还遭小孩子们的追赶。老贤木回到珠玑后,一时心灰,连小孩子也不大爱见了。实在无聊,就一个人去野外的阡陌上晃一晃。
  田野吹来零乱的风,撩拨他的蓬发和虬须。他就细了眼,向无限的远方凝望,望着望着,便望见了他的运算题……忽然,他转身向家中猛跑,心头揣着一个被触发的灵感,怦怦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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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珠玑公社有了一台“六至八”发动机,在遥远的田野里发出隆隆的响声,乡民们纷纷前往观瞻。这机器不是活人,却自动地旋转,加上一条皮带,又带动另一台机器旋转;另一台机器前后各接一道橡皮水管,前面的扎入水里,瑟瑟颤动,后面的扬在空中,喷出白哗哗的水柱。村民们见了无不啧啧连声,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奇物!老贤木闻声去看,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喜悦,主动向乡民们讲解机器转动的原理,指出其奥秘在于有油料发出能量,而那旋转的大铁盘可以加大惯性力。乡民们听他的词汇新鲜,觉得颇有道理,因而更认为老贤木是与机器、科学属于一类的概念。老贤木也就成为了一个别有新意的符号。
  而且,不久的一次,老贤木表现出来的卓越才华硬是让众人服呆了。
  那次,那机器熄火歇了一会儿,准备再次启动。负责发动机器的黑皮小伙取出火柴点“媒子”,不料,发现火柴盒空了,问围观的人,居然均没有带着火柴。黑皮小伙无奈,只好眼巴巴地朝着回村里去的方向看。这时,老贤木往人前一站,嘻嘻地笑道:“我可以用水取火。”众人以为听错了,一片惊叫:“什么呀?”老贤木依然“嘻嘻”地笑:“我说用水取火。”一面不再理会众人的惊讶,从黑袄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分子( 硬币 ),指指旁边竹竿上挂着的一个灯泡,问:“那个灯泡多少钱买的?”黑皮小伙疑惑地回答:“一角三分。”老贤木数数手中的银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手上只有一角二分,差一分,我想先买下这个灯泡,今后还你一分钱。”不等那黑皮小伙回答,众人齐说:“行、行、行!”老贤木就摘下那灯泡,在黑皮小伙的工具箱里找到一块钢锯片,先揪着嘴一点一点地将灯泡口上的锡块剥掉,再歪着嘴拆下灯泡上的螺口,又取出灯泡内的灯丝架;接着,将灯泡洗干净,装满水。然后,将它迎着阳光,在它形成的焦点处放一张纸片。不一会儿,那纸片果然就燃着了。老贤木举着燃烧的纸片去给黑皮小伙点“媒子”,众人一时呆了,许久之后猛然鼓掌,一直鼓到白花花的水柱喷泻出来
  
第三章 迷里迷气3(3)

  自此,在珠玑公社,还会有谁怀疑老贤木?还会有谁怀疑“迷气”呢?
  诚然,即使是在发生了“用水取火”的奇迹之后,大多数的个人仍不愿意自己做“迷气”,大多数的成|人也仍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做“迷气”;但珠玑公社的人们已然比外地的百姓更加理解“迷气”,亦更加尊重“迷气”。事实上,所有的人偶尔都会让自己“迷气”一下,并从中排解一下过去的某种欠缺带来的忧愁,或者哪怕窥测一下希望中可能会有的少许美妙!
  有时,乡村的哲学家们禁不住想:原来人类的历史是“迷气”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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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迷里迷气4(1)
其时,已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在中国人通用的哲学里,有一个“偶然”和“必然”的单元,确立了“必然”寓于“偶然”的思维方法。但凡小孩子读到中学,便有老师讲道:马克思主义是必然产生的学说,马克思是偶然,如果不是马克思,便是毛克思或刘克思;又,中国人民闹革命是必然的,设若没有毛主席的领导,也会有周主席或邓主席诞生。用这个思维方法面对人间万象,似乎在一定的层面也能让人心安理得。但是,倘若进入“偶然”或个体的研究,便会因为缺乏实证而显出“瞎蒙”的状态。到了二十一世纪,当基因科学有了长足的发展时,人们得以渐渐地看清:人的精神演进其实也会渗入到生理的基因逐代遗传和变异,从而显现个体的差异与特征。从前有个说法,一个婴儿如果在狼窝里长大,他( 她 )便具有狼性。这个说法固然多半合理,但用“狼性”抹煞“人性”基因的存在,往往遮蔽了关于“偶然”的探寻。
  “迷气”是否化入基因而遗传尚待科学确证,但“迷气”能够传染却是江汉平原的事实。
  “迷气”像一道气在江汉平原的大地上飘荡,时时从人的眉宇、鸡的变异、狗的生育、鸟的痴情中泄露出来,无可预防,无以名状。人就不必说了,且说那鸡、那狗、那鸟:明明是一只下蛋的母鸡,冠子却一天天地鲜红、一天天地竖立,居然爬到母鸡的背上去“打水”;而一只母狗从村里消失数日回来时,咬死了一头小猪,四个月后下出一窝小崽,竟全是豺的模样;一只花鸟歇到通顺河堤上一个穿花衣的女孩的头上,叼走了一根红头绳,从此每天守候在河堤的树枝上,发出婉转的鸣叫……“迷气”又传染植物,树木、花草和庄稼也会染上“迷气”:让人在冬日里看到墙角的一棵杨树仍不肯退青;在来年早春二月间碰见堤坡上一片急开的桃花;在萧瑟秋风中发现腐烂水坑里长出一株碧绿而茁壮的稻苗……总之,江汉平原上的动物和植物有了一种通灵,“迷气”的通灵。
  风筝似乎也染上“迷气”。
  五月的阳光下,一块小的影子在珠玑公社的村道上影影绰绰地移走,天空中是一只风筝在飘飞。
  放风筝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牵着风筝的线,跟着风筝奔跑,越跑越快,就快要与风筝一起飞起来。什么时候,他手中的线已经脱离,他不知道,仍在奔跑;而那风筝似乎与他默契,依然如前一样飘飞。可是,眨眼之间,那风筝飘进老高的天上,去了看不见的天外。
  天空无限的蓝,不知这风筝去了天外的何处。天外的世界又是怎样的世界?这男孩双手扣在后脑上,长久地仰望天空,有了生来的第一个玄想……
  有人说这个男孩是刘浪……是不是刘浪并不重要。
  关天江汉平原、关于老贤木、关于“迷气”之谜,于新生的孩童而言,委实被静穆的时空隔着,大抵也是不相干的。只是,孩童们既然出生于珠玑一带,毕竟总是不可回避地被放置在从过去走来的时光里。
  这是一种命运和注定的生活。
  那么,刘浪与老贤木在去年的冬天之前是否曾有过关系呢?刘浪本人的感觉里是有的,但没有真切的记忆。据家中的大人们说,在他一岁“抓周”时,老贤木从家门经过,祖父让老贤木过来看看孙子,老贤木过来后,摸了摸他的头,笑而不语,弄得全家人不由脸色骤变。
  当时,祖父似乎略有后悔和生气,急问道:“你有话就说嘛!”
  老贤木便说:“头大,问题多,聪明。”
  大家就笑逐颜开,说:“‘头大,问题多,聪明’有什么不好说的呢?瞧你这‘老迷气’!”
  母亲因问:“你的头这么小,怎么也聪明?”
  老贤木摸摸自己的头:“我的头小,但不平,沟深,面积大,所以照样聪明。”说完,笑嘻嘻地摇摇手,下台坡走了。
  母亲不解地摆了摆头:“说些什么话?”
  
第三章 迷里迷气4(2)


父亲则连连点头:“他说的有道理呢。”
  接着“抓周”。他坐在禾场中央的方桌上,方桌边放一只竹箩筛,箩筛里盛着书本、笔墨、纸张、算盘、铜钱、新钱、饼子、糖果等等,差不多包蕴了二千年的文明和希冀!可是,他竟然一脚蹬去,将一筛子的物件全部踢翻在地……阳光于此时一阵婆娑地晃动。
  
第四章 目光折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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