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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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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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书馆我房间里挂的那幅海边的画?”
  佐伯点头:“是的。《海边的卡夫卡》。希望你把那幅画带走,哪里都没关系,你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那幅画不归谁所有吗?”
  她摇头道:“那是我的东西,他去东京上学时送给我的。自那以来那幅画我从未离身,走到哪里都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只是在甲村图书馆工作后才临时送回那个房间,送回原来的场所。我给大岛写了封信放在图书馆我的写字台抽屉里,信上交待我把这幅画转让给你。那幅画本来就是你的。”
  “我的?”
  她点头:“因为你在那里。而且我坐在旁边看你。很久很久以前,在海边,天上飘浮着雪白雪白的云絮,季节总是夏季。”
  我闭目合眼。我置身于夏日海边,歪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质地,可以把海潮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闭上眼睛阳光也闪闪耀眼。涛声传来。涛声像被时间摇晃着,时远时近。有人在稍离开些的地方画我的像。旁边坐着身穿淡蓝色半袖连衣裙的少女,往这边看着。她戴一顶有白色蝴蝶结的草帽,手里抓一把沙子。笔直下泻的头发,修长有力的手指。弹钢琴的手指。两只手臂在太阳光下宛如瓷器一般泛着光泽。闭成一条线的嘴唇两端漾出自然的笑意。我爱她,她爱我。
  这是记忆。
  “那幅画请你一直带在身边。”佐伯说。
  她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窗外。太阳刚刚移过中天。蜜蜂还在睡。佐伯扬起右手,手遮凉棚眺望远处,之后回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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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动身了。”她说。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的耳朵碰在我的脖颈上。耳轮硬硬的感触。我把两只手掌放在她背部,努力读取那里的符号。她的头发拂掠我的脸颊。她的双手把我紧紧抱住,指尖扣进我的脊背。那是抓在时间墙壁上的手指。海潮的清香。拍岸的涛音。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在遥远的地方。
  “你是我的母亲吗?”我终于问道。
  “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我是知晓答案,但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不能把它诉诸语言。倘诉诸语言,答案必定失去意义。
  “我在久远的往昔扔掉了不该扔的东西。”她说,“扔掉了我比什么都珍爱的东西。我害怕迟早会失去,所以不能不用自己的手扔掉。我想,与其被夺走或由于偶然原因消失,还不如自行扔掉为好。当然那里边也有不可能减却的愤怒。然而那是错误的,那是我绝对不可扔掉的东西。”
  我默然。
  “于是你被不该抛弃你的人抛弃了。”佐伯说,“嗳,田村君,你能原谅我么?”
  “我有原谅你的资格吗?”
  她冲着我的肩膀一再点头。“假如愤怒和恐惧不阻碍你的话。”
  “佐伯女士,如果我有那样的资格,我就原谅你。”我说。
  妈妈!我说,我原谅你。你心中冰冻的什么发出声响。
  佐伯默默放开我。她解开拢发的发卡,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尖端刺入右腕的内侧,强有力地。接着她用右手使劲按住旁边的静脉。伤口很快淌出血来,最初一滴落在地板时声音大得令人意外。接着,她一言不发地把那只胳膊朝我伸来,又一滴血落在地板上。我弓身吻住不大的伤口。我的舌头舔她的血,闭目品尝血的滋味。我把吸出的血含在口中缓缓咽下。我在喉咙深处接受她的血。血被我干渴的心肌静悄悄地吸入,这时我才晓得自己是何等的渴求她的心。我的心位于极远的世界,而同时我的身体又站在这里,同活灵无异。我甚至想就这样把她所有的血吸干,可是我不能那样。我把嘴唇从她手臂上移开,看着她的脸。
  “再见,田村卡夫卡君。”佐伯说,“回到原来的场所,继续活下去。”
  “佐伯女士,”
  “什么?”
  “我不清楚活着的意义。”
  她把手从我身上拿开,抬头看我,伸手把手指按在我嘴唇上。“看画!”她静静地说,“像我过去那样看画,经常看。”
  她离去了。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去外面。我立于窗前目送她的背影。她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一座建筑物的背后,我依然手扶窗台久久地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说不定她会想起忘说了什么而折身回来。然而佐伯没有返回。这里唯有不在这一形式如凹坑一般剩留下来。
  一直睡着的蜜蜂醒来,围着我飞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似的从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太阳继续照着。我回到餐桌前,坐在椅子上。桌上她的杯子里还剩有一点点香味茶,我没有碰,让它原样放在那里。杯字看上去仿佛已然失去的记忆的隐喻。
  脱去新换的T恤,穿回原来有汗味儿的T恤。拿起已经死掉的手表戴到左腕,把大岛给的帽子帽檐朝后扣到脑袋上,戴上天蓝色太阳镜,穿上长袖衫,进厨房接一杯自来水一饮而尽。把杯子放进洗涤槽,回头打量一圈房间,那里有餐桌,有椅子,那是少女坐过的椅子——佐伯坐过的椅子。餐桌上有茶没喝完的杯子。我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打开门走出。关门。下檐廊阶梯。地面上清晰地印出我的身影,好像紧贴在脚下。太阳还高。
  森林入口处,两个士兵背靠着树干在等我。看见我,他们也什么都没问,似乎早已知道我在想什么。两人依然斜挎步枪。高个儿士兵嘴里叼着一棵草。
  “入口还开着。”高个儿叼着草说,“至少刚才看的时候还开着。”
  “用来时的速度前进不要紧吧?”壮个儿说,“跟得上?”
  “不要紧,跟得上。”
  “万一到那里入口已经关上,想必你也不好办。”高个儿说。
  “那可就白跑一趟了。”另一个说。
  “是的。”我说。
  “对离开这里没什么可犹豫的?”高个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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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
  “那就抓紧吧!”
  “最好不要回头!”壮个儿士兵说。
  “嗯,不回头好。”高个儿士兵接上一句。
  于是我们重新走进森林。
  我夹在空白与空白之间,分不出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甚至自己希求什么都浑浑噩噩。我独自站在呼啸而来的沙尘暴中,自己伸出的指尖都已看不见。我哪里也去不成,碎骨般的白沙将我重重包围。但佐伯不知从哪里向我开口了。“你还是要返回才行。”佐伯斩钉截铁地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在那里。”
  定身法解除,我重新合为一体,热血返回我的全身。那是她给我的血,是她最后的血。下一瞬间我转身向前,朝两个士兵追去。拐弯之后,山洼中的小世界从视野里消失,消失在梦与梦之间。往下我集中注意力在森林中穿行,注意不迷路、不偏离路。这比什么都重要。
  入口仍开着,到傍晚还有时间。我向两个士兵道谢。他们放下枪,和上次一样坐在平坦的大石头上。高个儿士兵把一棵草叼在嘴上。两人一口粗气也不喘。
  “刺刀的用法别忘了。”高个儿说,“刺中对方后马上用力搅,把肠子搅断,否则你会落得同样下场——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但不光是这样。”壮个儿说。
  “当然,”高个儿清了下嗓子,“我们只谈黑暗面。”
  “而且善恶的判断十分困难。”壮个儿士兵说。
  “可那是回避不了的。”高个儿接口道。
  “或许。”壮个儿说。
  “还有一点,”高个儿说,“离开这里后,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可再次回头。”
  “这点非常要紧。”壮个儿强调。
  “刚才好歹挺过来了,”高个儿说,“但这次就要动真格的。路上不要回头。”
  “绝对不要。”壮个儿叮嘱道。
  “明白了。”我说。
  我再次致谢,向两人告别:“再见!”
  他们站起来并齐脚跟敬礼。我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我清楚,他们也清楚。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同士兵们分手后我一个人是怎样走回大岛的小屋的,我几乎记不得了,似乎穿越森林时我一直在想别的什么事。但我没有迷路,只依稀记得发现了去时扔在路傍的尼龙袋,几乎条件反射地拾在手里,并同样拾起了指南针、柴刀和喷漆罐。也记得我留在路旁树干上的黄|色标记,看上去像大飞蛾沾在那里的翅瓣。
  我站在小屋前的广场上仰望天空。回过神时,我的周围已活生生地充溢着大自然的交响曲:鸟的鸣叫声,小河流水声,风吹树叶声——都是很轻微的声音。简直像耳塞因为什么突然掉出来似的,那些声音着充满令人惊奇的生机,亲切地传到我的耳里。所有声音交融互汇,却又可以真切地分辨每一音节。我看一眼左腕上的手表。手表不知何时已开始显示,绿色表盘浮现出阿拉伯数字,若无其事地频频变化。4:16——现在的时刻。
  走进小屋,衣服没换就上床躺下。穿过茂密的森林之后,身体是那样的渴求休息。我仰卧着闭起眼睛。一只蜜蜂在窗玻璃上歇息。少女的双臂在晨光中如瓷器般闪闪生辉。“比如么,”她说。
  “看画!”佐伯说,“像我过去那样。”
  雪白的沙子从少女纤细的指间滑落。海浪轻轻四溅的声音传来了。腾起,下落,溅开。腾起,下落,溅开。我的意识被昏暗的走廊般的场所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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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第 48 章 千年一次的机会 
  
  “乱套了!”星野重复一句。 
  “没什么可乱套的嘛,星野君。”黑猫不无吃力地说。猫的脸很大,看样子岁数不小。“你一个人挺无聊的吧?一整天和石头说话。”
  “你怎么会讲人话呢?”
  “我可没讲什么人话!”
  “把我搞糊涂了。那么我们为什么能这样交谈呢——猫和人之间?”
  “我们是站在世界的分界线上讲共通的语言,事情简单得很。”
  星野沉思起来。“世界的分界线?共通的语言?”
  “要糊涂你就糊涂着吧,解释起来话长。”说着,猫短促地晃了几下尾巴,似乎对啰嗦事表示鄙视。
  “我说,你莫不是卡内尔·山德士?”星野问。
  “卡内尔·山德士?”猫显得不耐烦,“那家伙谁晓得!我就是我,不是别的什么人。普通的市井猫。”
  “有名字?”
  “名字总是有的。”
  “什么名字?”
  “土罗。”
  “土罗?”星野问,“寿司用的土罗①?”
  “正是。”猫说,“说实话,是附近一家寿司店饲养的。也养狗,狗名叫铁火②。”
  ①金枪中鱼脂肪较多的部位,常用来做寿司。②③一种用生金枪鱼做的菜肴。④“那,你土罗君可知道我的名字!”
  “你大名鼎鼎,星野君嘛!”黑猫土罗说罢,终于笑了一瞬间。第一次看见猫笑。但那笑稍纵即逝,猫又恢复到原来无可形容的神情。“猫无所不知,中田君昨天死掉也好,那里有块不寻常的石头也好。大凡这一带发生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毕竟活得年头多。”
  “嗬!”星野钦佩起来,“喂喂,站着说话累,不进里边来,土罗君?”
  猫依然趴在扶手不动,摇头道:“不了,我在这里挺好,进去反倒心神不定。天气又好,在这里说话蛮不错的嘛。”
  “我倒怎么都无所谓。”星野说,“怎么样,肚子不饿?吃的东西我想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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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摇摇头:“不是我夸口,食物我应有尽有,莫如说在为如何减量而苦恼。毕竟被养在寿司店,身上胆固醇越积越多。胖了,就很难在高处上蹿下跳。”
  “那么,土罗君,”星野说,“今天来这里莫非有什么事?”
  “啊,”猫说,“你怕够为难的吧?一个人剩下来,又要面对那么一块麻烦的石头。”
  “说的是,一点不错。正为这个焦头烂额呢。”
  “若是为难,我可以助一臂之力。”
  “你肯相助,作为我是求之不得。”星野说,“人们常说‘忙得连猫手都想借’。”
  “问题在于石头。”说着,土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把飞来的苍蝇赶走,“只要归还石头,你的任务就算完成,想回哪里都可以。不是这样么?”
  “嗯,是那么回事。只要把入口石关上,事情就彻底结束。中田也说来着,东西一旦打开,就得再关上。这是规定。”
  “所以我来告诉你如何处理。”
  “你知道如何处理?”
  “当然知道。”猫说,“刚才我不是说了么,猫无所不知,和狗不同。”
  “那,如何处理呢?”
  “把那家伙除掉!”猫以奇妙的语声说。
  “除掉?”
  “是的,由你星野君把那家伙杀死。”
  “那家伙是谁?”
  “亲眼一看便知,知道这就是那家伙。”黑猫说,“但不亲眼看就莫名其妙。原本就不是实实在在有形体的东西。一个时候一个样。”
  “是人不成?”
  “不是人。只有这点可以保证。”
  “那,外形是什么样的呢?”
  “那个我不晓得。”土罗说,“刚才不是说了么,亲眼一看便知,不看不知道——说得一清二楚。”
  星野叹了口气:“那,那家伙的本来面目到底是什么呢?”
  “那个你不知道也不碍事。反正那家伙现在老老实实的,正在黑暗处大气也不敢出地窥视着四周的动静,但不可能永远老实待着,迟早要出动。估计今天就差不多了。那家伙肯定从你面前通过。千载一遇的良机!”
  “千载一遇?”
  “一千年才有一次的机会。”黑猫解释说,“你在这里以逸待劳,等着除掉那家伙即可。容易得很。之后随便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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