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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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务员笔记-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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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佩芬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弟,让你受苦了!”就这么一句,不管张佩芬是否发自内心,我听了以后都百感交集。接下来的淡话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想通过我了解省军区大院招待所内发生的所有情况,我当然让她失望了,她用怀疑“叛徒”的眼光看着我,几乎不相信我曾经是彭国梁的秘书。若是在案发前她用这种眼光看我,我会无地自容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倒觉得自己像个君子,心里坦荡得一望无际。我心想,你老公做过什么你最清楚,我因为什么被“双规”了半个月,你不知道吗?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如果说你老公对我有那么点知遇之恩的话,我用这半个月都还了,我一句出卖他的话都没说过,这半个月是怎样的一种心灵炼狱?任何幸运得没有陷入那种可怕的考验的人,都没有权力用这种跟光看我!谁没有真正面对这一考验,谁就不能说自己一定能够通过这一考验!不错,我是一个有着远大政治抱负和事业信念的人,但我也和所有人一样摆脱不掉沉重的肉身。我在不出卖被双规了的领导的前提下,也要本能地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因为上天都知道,我是无辜的,但是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人很难冲破肉体的樊篱。我认为,对人来说,灵魂是重要的,灵魂及其信仰是人区别于其它动物的最高标志。但是肉体也是重要的,因为肉体消失了,生命也就消失了,或许在尘世上惟一可以灵肉合一的生命载体也就消亡了。正因为如此,黎明的许诺也只能留下一些黄昏的暮色熹微,甚至连一点暮色熹微也看不到。

张佩芬发现我对她怀疑的目光有强烈的抵触,意识到自己的过分,于是换了一种和蔼的目光用感激的口气称赞我比胡占发有骨头,然后又用信任而又愤的语气控诉刘一鹤为了独占山头,排斥异己、打击报复、落井下石;大骂齐秀英是残害忠良的女魔头,指使我搜集刘一鹤贪污受贿贪赃枉法的罪证,为彭国梁报仇雪恨。

我断然拒绝,而且诚恳地劝阻她不要这么做,这么做是玩火,眼下最重要的是聘请律师,想办法救人!张佩芬不听,苦口婆心地劝我帮她,我觉得张佩芬越说越离谱,过多纠缠在一起只能引火烧身,我这个人从小就不喜欢火,因为小时候在山东老家一个小伙伴因为玩火,点着了麦秸垛烧死了,当时我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也在场,亲眼目睹了玩火者的下场。如今东州官场已经烈火熊熊了,张佩芬还嫌火烧得不旺,还要往火里浇油,这么危险的场面逃得越远越安全。我谎称我妈病了,离不开人,便不容分说地起身告辞。

我能感受到张佩芬用失望的眼光盯着我,大概心里还在骂我是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我心想,如果命运是一座牢笼,那么堕落似乎已经在劫难逃。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幸幅在永恒中只是一瞬,而苦难在时间范畴里发生一次的事情,在永恒中却不停地重复。

我索性不躲在我妈家了,干脆回到自己家,因为我哥说人生难得有这么充裕的时间读书,让我多读经典,我总不能把书都搬到我妈家去。只是家里的电话怎么响我也不接,除非是专案组的电话。

我从未像现在这么孤独,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害怕孤独的人,一种是享受孤独的人。深深的苦难让我明白,那些为了躲避孤独和寂寞而拼命地不择手段地逃到热闹中去的人,曲终人散之后,必将因空虚而寂寞,并被寂寞压得喘不过气来,这种寂寞的人将因空虚而颓废,甚至喧落。我是一个曾经热闹过的人,其实人是一条鱼,寂寞是一缸水,热闹就是如火的太阳。越是惧怕寂寞的人,越容易被太阳灼干。我的寂寞若少女含嗔的美眸,包容了我内心的孤独,它让我舍弃烦恼,心境不再忧郁。我知道这是书的力量。我很喜欢博尔赫斯的小说《通天塔图书馆》,他认为,宇宙就是图书馆。它看上去布局整齐,井井有条,仿佛是无限的,其实,这个图书馆是一个球体,它完整的中心是一个任意六面体,周围却难以企及。在这里,形形色色的书整齐地排列着。然而,当你企图找到其中一本,想进一步了解这个宇宙,你就会发现秩序消失了,混乱出现了:为了找甲书,必须先找有关甲书的乙书;为了找到乙书,又必须先找到有关乙书的丙书,依此类推,直到无限。也许无限秩序本来就根本不存在。这不得不让我想到老子的《道德经》,老子讲:“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们无论将宇宙比做图书馆,还是将图书馆比做宇宙,都是“玄之又玄”的事,这里的“玄”是“常无”,也是“常有”,“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将“常无”和“常有”结合在一起看待事物,就会从一个妙处进入另一个妙处,造就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其实为了找甲书,必须先找有关甲书的乙书,如此类推,就是通过“无限”这个“无”的存在,探寻一个又一个众妙之门。看来博尔赫斯的心灵与老子的心灵是相通的,甚至他们都有过当图书馆馆长的经历,博尔赫斯曾经说:“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天堂果真是图书馆的模样,我想两位智者一定在天堂图书馆相遇了,大概此时正在从一个“众妙之门”进入另一个“众妙之门”呢。我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自己的书房是任意六面体,会不会在梦中或者在哪一本书中与老子或博尔赫斯相遇,他们一定会劝我赶紧辞掉市长秘书,拽我和他们一起去神游“众妙之门”,那将是怎样一种幸福呢?

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我的境遇是隔三岔五就得去次专案组协助调查,很显然温华坚、陈实和胡占发已经开口了,由于很多事情我都在场,他们每提到我一次,我就得去核实一次,我每到专案组一次都感觉心灵被炼狱了一次,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因为从专案组对我问询的情况来看,彭国梁仍然在死扛着。

由于一起被“双规”的五个人中,我是唯一被放出来的,而且经常被专案组找去协助调查,便成了很多人关注的焦点。第一个企图在我身上打主意的就是综合二处处长杨恒达。与杨恒达共事以来,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别看他平时笑哈哈的,说话办事极有分寸,但是我却始终看不透这个人。杨恒达给老领导当了五年秘书,不仅给老领导撰写了一部三十多万字的《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的巨著,而且以身试尿陪老领导一喝就是五年,足见这个人的城府之深。我哥天天嘱咐我现在是非常时期,无论谁找我,能不见就不见,但是对杨恒达,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脱不见。不过以我现在的身份,明哲保身的人唯恐避之不及,他费劲周折找我,要请我去西山散散心,我深知以杨恒达的城府,他这次约我绝没有“散心”这么简单。

说实在的,我从心里想见见杨恒达,一晃儿离开市政府办公厅也有一个多月了,我像一个身体获得自由、灵魂却被束缚的囚徒,最近经常做梦自己被关在地牢里,地牢犹如能工巧匠代达洛斯奉国王米诺斯之命在克里特岛上建的迷宫,我就被囚禁在其中,我估计我在公务员心目中早就由过去被人羡慕的市长秘书,变成了囚禁在迷宫中的牛头怪,这个梦提示我,每个人最终都将死于迷宫之内,区别仅在于有的人死于自己造的迷宫之内,有的人死于他人造的迷宫之内。萨特在《间隔》一剧中提出‘他人是地狱”的命题,是存在主义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写照。自从我从省军区大院出来后,一直躲在家里不想见人,就是为了避免他人的关注,但是我深知,每天晚上在灯红酒绿的餐桌上,我都是他人酒后的谈资,我甚至能想像到他们谈论我的内容,我深深地感到,自身的价值是在他人的注视下体现的,自身的羞耻感更是在他人的眼光中体验到的。他人的眼光就是我梦中的地牢,我宁愿食不果腹地自由自在,也不愿意饱食终日而身陷牢笼,然而,在官本位至上的社会里,人们早就习惯了权力崇拜,意义是权力给的,人们只有在权力的关注下才能发现自己的存在,如果没有权力给予的评价,人就什么也不是。像我这种被权力抛弃的人,就只能生活在善意的恶中了。尽管用萨特的眼光看,这是很“恶心”的事,但是存在是黏滞的,它把人粘住,就像浆糊粘在手上、衣服上那样,让人“恶心”得要命。我们都生活在这种“恶心”中。杨恒达要见我,一定怀着这种“浆糊”心理,我同意见他,也没打算带一罐水将“浆糊”洗干净,不如此就不能探明杨恒达的真实用意。

刚见到杨恒达时,我真是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他,杨恒达也显得很亲切,以老大哥的姿态一边拍打着我的后背,一边说着压惊的话。口口声声说大嫂嘱咐他,让他多陪陪我。他不提张佩芬还好一些,一提张佩芬顿时引起了我的警觉,我心想,莫非是张佩芬从我嘴里没掏出东西,特意打发杨恒达来卧底的,想到这一层,一上车我就打定主意先封杨恒达的嘴。

我一本正经地问:“杨哥,你说实话,今天真是特意拉我出去散心的?”

杨恒达瞥了我一眼说:“小明,我看你是被专案组弄毛了,连我你都信不过了?’”

我顺势说:“那好,杨哥,咱们今天只看景,莫谈案子,如果你介意,我现在就下车。不瞒你说,大嫂找我,我也什么都没说。”

杨恒达怕我真下车,连忙表示决不淡案子,我当然知道他是权宜之计,既来之、则安之,我打定主意任凭你杨恒达使什么鬼主意,也别想从我嘴里掏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同时我还要从你嘴里弄明白办公厅目前对我有什么打算,市长秘书是当不成了,下一步厅里想怎么安排我,按理说我可以直接找肖福仁淡,但是回来前,邓宏昌专门找我谈话,叮嘱我让我不要抛头露面,说是这样对我的安全有好处,形势复杂,我估计肖福仁也未必肯见我。彭国梁案发前一个月,曾经当着肖福仁的面夸我是当办公厅副主任的好材料,还特意问肖福仁,以后我给他当副手怎么样?当时肖幅仁满脸堆笑地说,果真如此,他就如虎添翼了,我知道彭国梁当着我和肖福仁的面说这话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迫于温华坚和陈实的压力,这两个人早就认为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总在彭国梁面前说:“彭市长,像小明这种德才兼备的人,给你当秘书屈才了,为你独当一面倒是个好材料。”别以为这两个家伙真爱才,他们是想让彭国梁赶紧打发走我,但是彭国梁是个政治野心极大的人,身边缺的就是我这种可以做《隆中对》的人,他从用我那天起就没想让我这个秘书干长,但他也不想让我离开他太远,因此在办公厅当副主任是最适合我的位置,当时我判断他让我干秘书不会超过两年就能安排我。想到自己再熬一年时间就可以走上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的岗位,心里一度窃喜。然而,天不随人愿,命运让人记住的方式就是打碎美梦,就像将石子投入水里一样,一团涟漪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到这儿,我沮丧地问:“杨哥,你估计案子结了,厅里会怎么安排我。”

杨恒达意味深长地说:“厅里下一步怎么安排你,我说不好,不过肖主任当着我的面说过,小明可惜了!”

杨恒达的话看似什么信息也没有,其实已经将结果告诉我了,像我这种人不可能再有人敢用我了,谁重用我就等于告诉人们,他和彭国梁是一伙的,不是一伙的,最起码对贪官起了同情之心,“株连思维”虽然说是文化传统中的死灰,但是死灰里从来都潜藏着余温。肖福仁一句“小明可惜了”,将我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吹灭了,西山之行如果说有什么收获的话,“官场不能再回去了”大概是我唯一的收获。不回官场我又能干什么呢?

从西山回来之后,我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我彻底成了个像勒克莱齐奥笔下亚当·波洛式的边缘人,唯一的区别是,亚当·波洛存在的唯一理由是给每一粒沙子起名字,我唯一存住的理由是隔三岔五就被叫到专案组协助一次调查。我们都困在各自的牢笼里出不来,“好似那些染病的动物,动作挺灵巧,藏洞穴里,严密戒备着危险,戒备着来自地面的危险。”尽管如此,我也没有被外界全部忘记,我深知,只要案子不完,我就会经常被人想起,这是我比亚当·波洛有价值的地方,因为我知道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对许多喜欢攀登的人还有价值,尽管攀登与爬行表现为一个姿势。

杨恒达从我嘴里没有捞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却从他嘴里得知彭国梁案发后许智泰表现得很有点“梁山好汉”的味道,当然“梁山好汉”四个字是从杨恒达嘴里轻蔑地说出来的,他骨子里的用意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但我却以为许智泰的确准备上梁山,只不过他不是因抱打水平被逼上梁山的,而是被官本位逼上梁山的。以许智泰的年龄,他如今从政的梦想不过是当上综合二处处长,然而,这个梦他盼了十几年都没能实现,自从彭国梁当上常务副市长以后,在许智泰面前画了一个巨大的饼,这个巨大的饼对他犹如悬在空中的太阳,光芒万丈地照耀着他、引领着他、温暖着他,如今太阳像泡沫一样即将破灭,这等于要毁掉他的全部梦想,他不急才怪呢!官场上的老黄牛一旦像赌徒一样押宝,多少有一点悲壮的味道。就连他找我的方式都透着执著,老伙计竟然在我家门前等了三天才堵到我。

我哥怕我闷得慌,特意请了三天假陪我去了滨海市的小王岛,我浑身散发着咸带鱼味刚下出租车,就跟许智泰进了我家附近的海鲜酒楼。我告诉他,这几天在小王岛净吃海鲜了,弄几个青菜就行,许智泰不听,愣是点了一条老鼠斑清蒸了。许智泰平时为人并不大方,突然变得如此敞亮,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以为老伙计真是念及友情,专门请我喝酒的呢,感动得跟他连三杯。

没想到三杯酒下肚,许智泰以“梁山好汉”的语气开门见山地说:“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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