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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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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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出现在他眼前,可惜他让这机会一闪而过。汪高潮率先鼓起掌来,我们也跟着
鼓。有人说,老朱,你行啊!他说:“才知道我行?告诉你们这些兔崽子们,人不
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俗话说得好,‘没有弯弯肚子,不敢吞镰头刀子’!”接
下来横竿升到一米六十,侦察兵连跳三次都没过,他说,不行了咱就这点水平了,
不跳了。小王老师第一次没跳过去,第二次跳过去了,他用的也是剪式跳法。朱老
师走到横竿下,举手摸摸头上的横竿,说:“高不可及,望竿兴叹!咱也不行了,
咱是野路子,看人家汪同志的吧!”汪高潮往后退了几步,几乎没有助跑,就把一
米六十过了。他用得是俯卧式跳法。朱老师使劲鼓掌,大声夸奖:“真漂亮,真是
漂亮,专业的跟业余的就是不一样!”横竿升到一米七十,小王老师也被淘汰了,
汪高潮助跑了几步,一下子又把一米七十的高度过了。冠军已经是汪高潮了,但他
还不罢休,他让人把横竿升到了一米九十,跟操场边上的小杨树一般高了。天,他
要在我们的沙坑里创造全省纪录了。我们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他这次也认了真,
退回去十几米,一个劲地活动腿和腰,然后他就像小旋风似地朝横竿刮过去。他还
是用俯卧式,像一只大壁虎似的,他把横竿超越了。他的身体将横竿碰了,但我们
的横竿是放在钉子上的,轻易碰不下来,跳高架子晃了几下,没倒,横竿也没掉下
来,就算过了。一米九十,跟操场边上的小杨树一般高!大家欢呼,跳跃,真心里
感到高兴。喊得最响,跳得最高的是朱老师,他这人一点都不忌妒。他上去就抓住
了汪高潮的手,激动地说:“祝贺你,祝贺你!你创造了奇迹!”汪高潮有点不好
意思,说,其实我碰了竿,不算数的。朱老师说:“算算算,当然算,我们这儿条
件这样差,地面不平,器材也不合格,碰不下竿来就应该算数。”汪高潮说,您跳
得也相当不错,您的姿势很有意思。朱老师说:“您太客气了,汪同志,我们是土
压五,您是勃朗宁,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这么说吧,我们是老鸹打滚,您是凤凰
展翅,能跟您同场比赛,是我们这些人的福气。”运动会结束后,老师让我们写作
文,我就写了那篇《记一次跳高比赛》,我在作文中,主要写了汪高潮,写汪高潮
在农村的土沙坑里打破了省纪录,连朱老师一个字也没提。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
对不起他。
    在上级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农场右派、教职员工、贫下中农的共同努力下,
我们的运动场扩建了,运动场旁边的观礼台也修好了,各种运动器材也买了回来。
跳高不用往沙坑里跳了,可以跌在蒙着绿蓬布的弹簧垫子上了。乒乓球台也不再是
露天的水泥台子而是安放在室内的木头台子了。台子是用大兴安岭的红松木制作的,
上边涂着墨绿色的漆,中间还画了一条白漆线,周围还用白漆画上了白边,界限分
明,绿漆和白漆都闪闪发光。网子是用尼龙线编织,墨绿的丝网,上边是一道白边,
两边用螺丝固定在台子上。我们小王老师说,庄则栋和徐寅生等人打球也是用得这
种牌子的球台,这就说明我们一下子就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因为中国的乒乓球运
动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所以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器材也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我们的
比赛用球是‘红双喜’,当时卖两毛四分钱一个,在我们心目中贵得要命。小王老
师说国际比赛用得也是‘红双喜’,这又说明我们的运动会在某些方面达到了国际
先进水平。
    朱老师打乒乓球的事不能不提。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球手,我们学校的老师
没有一个人能打过他。 县里的冠军到我们学校打表演赛, 当然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校长不让朱老师上场)。冠军牛皮哄哄,一会儿嫌我们学校的水咸,一会儿嫌我
们学校的饭粗,最后还嫌我们学校的厕所有臭气。气得我们校长这样的大好人都嘟
哝:“啥呀,难道县里的厕所就没有臭气了吗?”其实我们学校的厕所是个古典厕
所,垒墙的砖头都是明朝的,厕所里那棵大杏树是民国时期种的,虽然算不上古树,
但那颗杏核却是范二先生从曲阜孔林里那棵孔夫子亲手种植的老杏树下捡了一颗熟
透了的大杏子里剥出来的。 孔夫子手植树的嫡传后代, 意义重大,又何况,所谓
‘杏坛’,也就是教育界的文雅别称,范二先生什么树都不栽,单栽一棵杏树;他
什么地方都不栽,偏把杏树栽到当时的私塾茅坑、如今的学校厕所边上,其复杂的
用心是多么良苦哇!你一个小小的县乒乓球冠军,比一根鸡巴毛还轻个玩意儿,有
什么资格嫌我们的厕所臭?老师们都愤愤不平,撺掇朱老师跟冠军干一场,煞煞他
的狂气,让他明白点做人的道理。朱老师说,校长说了,不让我参加比赛嘛!老师
们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去找校长说。于是就有人去跟校长说,让朱老师
跟冠军打一场,校长说,不太合适吧?大家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打着玩嘛,也不是
正式比赛,再说,我们让朱老师教育教育他,也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他的进步,
并不是纯粹为了出口气。校长说,我不管,我马上就回家,这事就当我不知道。校
长走了。县里的冠军和他的几个随从蹬开自行车也要走。小王老师上前拦住他们,
说:冠军同志,别急着走,我们这里还有个怪球手,想向您学习学习。冠军轻蔑地
说:怪球手?不会是用脚握球拍吧?小王老师说:冠军同志,您可真爱开玩笑。用
脚握球拍,那不成了‘怪球脚’了?众人哈哈大笑。冠军也笑了。小王老师说:我
们这个怪球手,保证用手跟您打。他原先是用右手打,划成右派就改用左手打了。
冠军说:还有这种事呀!小王老师把朱老师拉过来,对冠军说:就是他,我们学校
里挖厕所的校工,当然,敲钟分报纸也归他管。冠军看看朱老师,忍不住就笑了。
朱老师说:冠军,敢不敢打?冠军说:好吧,我也用左手,陪着您玩玩吧。一行人
就进了办公室。冠军把自己的拍子从精致的布套里掏出来,用小手绢擦了擦球拍的
把子,说:开始吧,我们还急着回去,晚上还要跟河南省的选手比赛呢。朱老师从
台子上拿起一个胶皮像猪耳朵一样乱扇乎的破拍子,说:开始吧。冠军说:也不是
正式比赛,你先发球吧。朱老师说:那可不行,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可不敢欠您
这个人情。冠军不耐烦地说:那就快点。说时迟,那时快,猜球的结果还是朱老师
发球。冠军说:这不还是一样嘛!朱老师说:那可不一样!当然是朱老师说得对。
朱老师紧靠着台子站着,他的上半截身体几乎与球台平行着,他的双手却隐藏在球
台下。冠军果然就用他不习惯的左手拿着球拍,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朱老师也没多
说什么,就把第一个球发了过去。他的球好象是从地狱里升起来的,带着一股子邪
气。冠军的球拍刚一触球,那球就飞到房梁上去了。冠军吃了一惊。朱老师说:要
不这个不算?冠军说:你太狂了吧?他抖擞精神,等待着朱老师的球。又一个阴风
习习的球从地狱里升起来了,冠军闪身抽球,触网。冠军嘴里发出一声怪叫:哟嗨,
邪了门啦!朱老师憨厚地笑着,说:接好!第三个球就像一道闪电,唰的一声就过
去了。冠军的球拍根本就没碰到球。他的小脸顿时就红了,全县冠军,竟然连吃了
一个罗锅腰子三个球,这还了得,传出去还不把人丢死?于是他的球拍仿佛无意中
就换到了右手里。朱老师扮了一个鬼脸,小王老师一点面子也不给冠军留,大声说:
冠军,怎么又换成右手了?冠军咬咬下唇,没有吭气。朱老师双手藏在球台下,眼
睛死盯着冠军的脸,冠军紧张不安,脸上渗出汗水。这个球又是快球,冠军把球推
挡过来,朱老师把球挑过去,擦边而落。冠军摇摇头,表示没办法。第五个球发过
来,像大毒蛇的舌头神出鬼没,冠军又没接住。五比零,朱老师领先。接下来我就
不想罗嗦了,朱老师靠神鬼莫测的发球和大量的擦边球,把冠军打得大败,三盘皆
输。朱老师说:冠军同志,您不该这样让球。冠军气的嘴唇发白,风度尽失,将球
拍扔在球台上,说:你这是什么鬼球!朱老师笑着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几年之后,我们大羊栏小学的五一运动会,实际是变成了县里的春季运动会。
高风同志热爱体育,喜欢热闹,每次运动会必来参加,不但他自己参加,他还给邻
县的领导发邀请,让他们组团前来。地区革委会主任秦穹是高风同志的老上级,高
风同志把他也拽来过一次。这一下我们的运动会规格更高了。当时,省体育届的人
士认为,大羊栏小学五一运动会的金牌,含金量比全省运动会的金牌还要高。这样
的奇迹大概只有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才可能发生,那时人们的思想其实满开放的,
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也没人把成绩看得太重,大家把运动会看成了盛大的节日,
人人参加,个个高兴,绝对没有现在的运动会这样多的猫儿尿,什么高价雇用国家
队的退役运动员冒充农民运动员,把全国农民运动会搞成了假冒伪劣运动会,什么
喝鳖血的,吃疯药的,那时人民比现在要纯洁一千多倍,不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多不
健康的思想。那时大家参加运动会都是自带干粮,我们学校用大锅烧上两锅开水,
倒在操场旁边的一口大缸里,缸上盖一个圆木盖子,防止刮进去太多的尘土。大缸
旁边一张桌子上摆着一摞粗磁大碗,跟赵一曼同志用过得那种一模一样。同志们大
家谁都可以过去掀开缸盖子,舀一碗水,咕嘟咕嘟灌下去。一碗热水灌下去,浑身
大汗冒出来,嘿,真过瘾!连秦穹同志也到大缸里舀水喝,现在的地委书记,给他
一根金条他也不会跟我们这些草民在一口大缸里舀水喝。好啦,咱们马上从现在回
到过去。过去其实也不太遥远,也就是三十来年前的事。
    1968年5月1日,地区革委会主任秦穹同志在县革委主任高风同志陪同下,坐着
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一大早就来到我们学校。我们学校操场边的观礼台上,正中
放着一个大喇叭,两边摆满了花圈,插着十几面旗,有红旗,有黄旗,有绿旗,有
粉红色旗、杏黄色旗、草绿色旗。没有蓝旗,没有白旗,更没有黑旗。那时也多少
要搞一点形式主义的东西,地革委主任,多大的官呀,能到我们这个小小的大羊栏
小学,你想想我们这些穷苦的老百姓心里是多么样的激动和感动吧!所以我们一大
早就麇集在操场边上,各人都举着一面自己糊的小纸旗,等着欢迎秦主任的专车。
在等待的过程中,赵红花的妹妹赵绿叶因为低血糖晕倒在地,把脑门子磕起了一个
大包,老师把她抬下去,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回来。老师让她回家休息,她难过得
哭起来,老师说,别哭了,别哭了,待在这里吧。由此可见我们对秦主任的感情是
很真的。现在当然不行了,现在别说是一个地区级干部,就是美国总统来了,让我
们去欢迎,我们也不一定愿意去。好了,秦主任的吉普车来了。
    上午九点钟还不到,秦主任的吉普车就开进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我们的操场是
很平整的,为了让它平整,右派和贫下中农付出了大量的劳动,连我们这些顽童也
出了不少力。我们都认识到这个操场的意义,所以大家义务劳动,热情高涨。我们
把全县的炉渣子都拉来垫了操场,我们拉着石滚子在操场上转圈,真有点人欢马叫
闹春耕的意思。我们还到胶河底下挖来那种透亮的白沙子,在操场上撒了一层,撒
一层就用石滚子镇压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越撒越压越好看。我们的操场是长方
形的,用白石灰水浇出了椭圆形的跑道,跑道中间,开辟成投铅球、甩铁饼、掷标
枪、扔手榴弹的场地,跳高与跳远还在操场边上,原先跳高与跳远用同一个沙坑,
现在跳高不用沙坑用蒙着绿蓬布的弹簧垫子。篮球比赛在学校原先的球场上,地面
当然也是费了大劲平整过的,上面也垫了炉渣撒了沙。篮球架子是新买的,是那种
用铁管子焊起来的,篮圈上还挂着网。我们原来的篮球架子是我爹做的,很简单,
就是在一根槐木上插上一个铁圈,上边原来有几块挡板,后来挡板被坏分子偷走了,
就闪下两个铁圈,两根槐木,槐木上还生出一些细枝嫩叶,又酷又爽。我们就是在
这样的架子上打球,我们都不会投擦板球,要么投不中,投中了就是漂亮的空心入
圈。乒乓球比赛是最重要的比赛,因为当时全国人民都爱好乒乓球运动,那也是潮
流。乒乓球比赛将在我们学校的办公室里进行。老师和校长的办公桌都抬到露天里
放着。墨水瓶东歪西倒,流了许多血;白纸刮得满天飞,像散发革命传单。
    秦主任和高主任从吉普车里钻出来了,我们一齐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边喊我们还一边挥舞小纸旗。十几个长得五官端正的女生腰里扎着红绸子,脸上
抹着红颜色,在我们前面边扭边唱。四个男生憋足了劲、鼓着腮帮子吹军号。他们
刚练了不久,还吹不出个调,哞哞哞,哞哞哞,跟牛叫差不多。欢迎的场面尽管不
能与现在相比,但在当时那个条件下,我们感到已经隆重得死去活来了。在校长的
引导下,秦主任在前,高主任在后,对我们挥手致着意,向观礼台走去。秦主任是
个小胖子,通红的圆脸蛋,好像一个被太阳晒红的大苹果。我特别注意到他的手,
手是小手,小红手,小胖手,手指头活像一根根小胡萝卜。怪不得我爹说大手捞草,
小手抓宝,瞧人家秦主任那手,一看就知道那是抓印把子的,人生有命,富贵在天,
生气也没用,不服也不行。跟在他老人家后边的高主任,是一个大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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