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问:你们看清楚了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全部变成了哑巴。大王冷笑道:群众的眼
睛是亮的,大家想想看,刚才他们走步时,是先迈左脚呢还是先迈右脚?众人大眼
瞪小眼,一个个张口结舌。大王说:他们两个,是我们这一大群人里,(大王伸出
左手画了一个圈)唯一的两个(伸出两根左手手指)走路先迈右脚的人。你们说,
他们不是右派,谁是右派?!朱老师听了大王的宣判,哇哇地哭起来。我大姐把小
棉袄脱下往后一扔,大踏步跑到墙根,捡起两块半头砖,一手拿一块,像只小老虎,
不分公母,狂叫着:呀______啊!就朝着大王扑了过去。
    大王站起来,抖抖肩上披着的黄呢子大衣,强做镇静地说:你,你,小毛丫头,
你想造反吗?大姐可不是那种随便就让人唬住的人,她悠了一下右臂,将一块砖头
对着大王投过去。她绝对想砸破大王的头,但因为力气太小,砖头落在大王的面前,
吓得大王蹦了一个蹦,像一个机灵的小青年。你这个小右派,还敢动真格的?!造
你活妈,我大姐破口大骂,把你妈造到坑洞里去,然后让她从烟囱里冒出来!我大
姐从小就喜欢骂人、说脏话,她骂人的那些话精彩纷呈,我不好意思如实地写,生
怕弄脏了你们的眼睛。另外她发明的那些骂人话里有许多字眼连《辞海》里都查不
到,所以我想如实地纪录也不可能。我大姐这个没有教养的女孩,举起第二块砖头,
对着大王的头投过去,大王轻轻一闪就躲过了,像一个机灵的青年。我大姐两投不
中,恼羞成怒,站在大王面前,跳着脚骂,那些黄色的词儿像密集的子弹,打得大
王体无完肤。众人刚开始还挺着,伪装严肃,但终于绷不住了。一人开笑,大家就
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大姐有点缺心眼,人来疯兼着人前疯,众人越笑她越来劲,
就像一个被人喝彩的演员。大王革命几十年,大概还没碰到过这样的问题。他习惯
性地把手往腰里摸去,有人害怕地喊:不好了,大王摸枪了!有人不害怕地说:摸
个鸟!他是文职干部,没有枪。大家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大王终于愤怒了。他指挥
不动别人,便指挥他的母翅膀:把她给我捆起来。这也是他的习惯性话语,张口闭
口就要把人给捆起来。他身边没有绳子,他的母翅膀身上也没带绳子。四个女人一
拥而上,她们都被我大姐气得鼓鼓的,可算等到出气的机会了。跟着大王划了那么
多右派,还没遇到这样的刺儿头。在那个年代里,谁不怕她们?一听说被划成了右
派,有哭的,有下跪的,有眼睛发直变成木头的,没有一个敢像这个小丫头,破口
大骂还拿着砖头行凶,如果不治服了她,这反右斗争就别搞了。她们一拥而上,把
我大姐按倒在地。尽管我大姐咬掉了不知是那个女人的一节手指,但最终还是给按
在了地上。她们用穿着小皮靴的脚踹着我大姐的屁股,我大姐骂不绝口,越骂人家
越踹,终于给踹尿了裤子。我爹和我娘匆匆跑来,不知他们怎么得到了消息。我娘
哭,我爹却笑。我爹笑着说:打打打,往死里打!这孩子我们早就不想要了。我娘
哭着说:你不想要,我还想要呢……
    跑到头前的李铁看到站着流泪的蒋桂英与蹲着哭泣的陈百灵,脸上表现出疑惑
的表情,但他没有停止奔跑。他的脸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其他的人基本上是麻木
不仁。最麻木不仁的是张家驹,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步速不变姿势也不变,活
活就是一架机器。朱老师却偏离了跑道,大声说,嘿嘿,欺负女人瞎只眼!人群中
有人感慨地说:老朱这人,睁着眼死在炕上,一肚子心事,像他这样子,还指望拿
头名?又有人说:朱老师是热心人,阶级斗争天天唱,世界需要热心肠!桑林得到
了可能是有生以来的最大尊敬,满脸是洋洋得意的神情。村里人说,嘿嘿,连桑林
都看不过去了,你想想自己缺不缺德吧!嘿嘿挨了两拳,又受到了大家的批判,尴
尬,委屈,虾着腰,提着鞭杆,说:桑林,你小子有种等着吧,我不报此仇就是大
闺女养的私孩子。桑林说:你原本就是个私孩子。嘿嘿挤出人群,对着那两匹马使
威风去了。本书来自,电子书下载请关注我们,地址://。。
    这时,篮球场上,右派队的教练员叫了暂停,县教工联队的也跟着暂停。两个
队的队员都围拢在自家的教练周围,听面授机宜。我们离着比较远,只能看到教练
员挥舞的双臂,但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嘿嘿劈开腿站在车辕干上,拿着牲口撒气,
一鞭紧追着一鞭,抽着那两匹倒霉的马,鞭声清脆,就像放枪似的。正好大队长从
这里路过,看到嘿嘿打马,便上前问:嘿嘿,你打它们干什么?嘿嘿打红了眼,抬
手就给了大队长一鞭,啪!大队长脖子上顿时就鼓起了一道血红。大队长崔团,复
员军人,自己说参加过广西十万大山的剿匪,智擒了女匪首,但随即就中了女匪首
的美人计,又把她给放了。这就犯了大错误,差点让连长给毙了,只是因为他战功
太多,才留了一条小命。这都是他自己咧咧的,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如果不是那个
女匪首,我早就提拔大了,还用得着跟你们这些个乡孙在一起生气?这是崔团经常
说的话。他的历史也许是自己虚构的,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却是我们有目共睹
的。这人脾气暴燥,雷管似的。我亲眼看到他提着一杆鸟枪追赶老婆,原因是老婆
在他吃饭时放了一个屁。他老婆跑不动了,就往一棵大杨树上爬。他追到树下,举
起鸟枪,瞄准老婆的屁股,呼嗵就是一枪。嘿嘿不知死活的个鬼,竟敢打了崔团一
鞭,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路边发生了这样的的事,所有的体育比赛都
丧失了吸引力,人们一窝蜂拥过去,想看一场大热闹。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平日
里性如烈火的崔团,竟然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四类分子似的,摸着脖子上的鞭痕,嘴
里低声嘟哝着,灰溜溜地走了,连句倒了架子不沾肉的硬话都没说。这让我们大失
了所望,目送了崔团一段,看了站在车辕上像骄傲的大公鸡一样的嘿嘿几眼,便无
趣地相跟着,回到操场边,继续观看比赛。
    当李铁带着他的、其实也不是他的队伍断断续续地转过来时,一个计时员举着
一页小黑板冲上跑道。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15圈6000米’。李铁眼睛凸出,喘气
粗重,像一个神经病人,直对着小黑板冲过去,计时员提着黑板慌忙逃离。他站在
跑道边上,对依次跑过来的运动员说着:6000米了,6000米了!运动员们有的歪头
看看黑板,脸上闪过一种慌乱的神气。有的却根本不看,好象黑板上的数字与自己
毫无关系。懂行的右派看客在旁边议论道:到了运动极限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
是最最艰苦的时刻,熬过这时刻就好了,熬过这一段就看得见胜利的曙光了。但立
即就有我们村的小铁嘴跳出来反驳右派言论:什么‘运动极限’?这就跟挨饿一样,
一天不吃饿得慌,两天不吃饿得狂,三天不吃哭亲娘,五天六天不吃,肚子里反而
胀得难受了。你们看,张家驹有运动极限吗?张家驹跑法依旧,黑脸上干巴巴的,
连一颗汗星儿都没有。有人说,一万米,对人家老张来说,那才叫张飞吃豆芽,小
菜一盘儿!人家老张拉着慈禧太后从颐和园跑到天安门,一天跑四个来回!一万米
算什么嘛!你们看,朱老师到了运动极限了吗?朱老师也还是那样,像我家的大白
鹅,一步一探头,跑到我们身边时从不忘记跟我们打个招呼,不说话也要点点头,
不点头也要笑一笑。刚受过众人赞赏的桑林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芽红皮大萝卜,问道:
老朱爷们,吃吗?朱老师摆摆手,笑道:爷们,孝顺老子也得选个时候!然后他就
一蹿一蹿地跑过去了。从后边看,他的腿是被他那颗大头带动着跑。我们追着他的
屁股喊:朱老师,加加油,追上去!有人说,不到时候,到了时候他会追上去的,
万米长跑,最重要的是气息,老朱气息好。什么呀,那不叫气息,那叫肺活量!朱
老师的肺活量,是我们亲眼见识过的。
    夏天的中午,朱老师带着我们到河里去洗澡,当然说去游泳也可以。我们习惯
把游泳说成洗澡,几十年如一日。只是在那些右派们来了后,游泳才进入我们的语
言。我们到了河边,全都脱得一丝不挂,把身上那条唯一的裤头挂在河边的红柳棵
子上。河里水浅,只有石桥底下水深。那儿不但水深,而且由于桥面的遮盖水还特
别凉,所以我们一下河就往石桥下面跑。朱老师在我们身后大喊:回来回来!不许
光屁股下河! 石桥那儿,早有一群右派在,游___泳!有男右派,有女右派。女人
下河,五谷不结,这是我爹他们的说法。我爹他们的说法只对我娘她们这些女人有
约束力,对人家那些女右派一点用也不管。人家尽管是右派,但大家都清楚,右派
也比农民高级,什么贫下中农也是领导阶级呀,那都是人家哄着咱们玩的,如果拿
着这话当真,那你就等着遭罪吧!右派不种地,照样有饭吃;贫下中农不种地,饿
死也没有哭儿的。你贫下中农再高级,不信去粘粘蒋桂英她们,人家连毛也不会让
你摸一根!右派们在桥下戏水,男的穿着裤头,女的穿着的也算裤头吧,不过她们
的裤头比男人的裤头长得多,我们给她们的裤头起了一个很文雅的名字:连奶裤头。
我们也终于明白了洗澡和游泳的区别。我们下河,一丝不挂,所以我们是洗澡;右
派下河,穿着裤头和连奶裤头,所以他们是游泳。其实我们和右派在河里干得事情
基本上没有区别。我们在河里一个劲地打扑通,扑通够了就跑到河滩上去,往自己
身上抹泥巴。他们在河里也是一个劲地打扑通,扑通够了就站在桥墩旁边往身上抹
胰子。这样一比较,我看他们更像洗澡而我们更像,游___泳。
    游泳啊, 游___泳!我们根本不听朱老师招呼,狂呼乱叫着,光着屁股冲向石
桥下面。朱老师无奈,穿着大裤头子跟在我们后边,像我家那只大白鹅下了河。朱
老师擅长仰泳,他躺在水面上,头翘起来,脚翘起来,中间看不见,身体一动也不
动,就像几块软木,黑色的,朝着石桥下漂来。我们刚开始光着屁股往石桥下冲锋
时,那几个风流女右派吓得哇哇叫,有的还把身体藏在水里,搂着桥墩,只露着鼻
子和眼睛,像一些胆怯的小姑娘。但很快她们就发现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比较弱智,
光着屁股在她们身边钻来钻去对她们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于是她们就放松了身心,
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这么些男孩子里有没有个别的早熟的小流氓,看到那些
漂亮女子想入非非一点,我看也不能说没有。譬如说有一个名叫许宝的,就喜欢在
桥下扎猛子。他水下的功夫很好,一头扎下去,能在水下潜行十几米远。我们经常
可以听到那些女右派哇哇大叫,说是有大鱼咬人。其实那里有大鱼,都是许宝这小
子搞得鬼。但有一天这小子在水下潜行干坏事,没拧到女人的腿,却一头撞到桥墩
上,碰出了脑震荡,差点要了小命。
    右派们对朱老师挺尊重,并不因为他是个土造的右派就歧视他。其实朱老师的
右派是大王亲自划定的,比他们的档次还要高呢。他们在桥下喊,朱老师,到这里
来,到这里来呀!朱老师就仰过去,身体靠在桥墩上,与那些右派们谈天说地。我
们有时候闹累了,也围在他们周围,听他们说话。右派的话跟我爹他们的话大不一
样,听右派谈话既长知识又长身体。我当兵后常常语惊四座,把我们的班长、排长
弄得很纳闷: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农村孩子,肚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学问呢?他
们那里知道,我在桥墩底下受到过多高层次的全面熏陶,从天文到地理,从中国到
外国,从唐诗到宋词,从赵丹到白杨,从《青春之歌》到《林海雪原》,从小麦杂
交到番茄育苗……有时候,他们谈着谈着,会突然静下来,谁也不说话,只有河水
从桥洞里静静的流过去。只有流水冲激着桥墩发出不平静的响声。几十颗大脑袋围
着桥墩,几十颗小脑袋围着大脑袋,这简直就像传说中的水鳖大家族在开会,小的
是小鳖头,大的是大头鳖,其中最大的一个头就是我们朱老师的头。这家伙下河也
不摘掉他的眼镜,在阴暗的桥洞里,他的眼镜闪烁着可怕的光,一看就让人想到毒
蛇什么的。他老先生翘起两只脚,河水被他的脚掌分开,形成了两道很好看的波纹。
桥面上的水啪哒啪哒的滴下来,滴到身上凉森森的。桥外边阳光耀眼,河面上波光
粼粼。一个女右派打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喷嚏,我们楞了一下,然后就哈哈大笑。朱
老师说:我们比赛憋气吧。
    比赛水下憋气,是朱老师和右派们的保留节目。几个人围在一起,都把鼻子淹
没在水下,屏住呼吸,眼睛相望着,憋啊,憋啊,终于憋不住,猛地蹿起来,像一
条大黑鱼。剩下的人继续憋,憋啊,憋啊,终于憋不住,猛地蹿起来,像一条大黑
鱼……蹿起来的就变成了看客,看着那些还在顽强地坚持着的人。最后,剩下的,
每次都是朱老师和右派小杜。小杜是黄河水文站的,天天和水打交道,熟知水性,
他说从他的祖上起,就当‘水鬼’。清朝时还没有潜水员这个叫法,‘水鬼’们完
成的实际上就是潜水员的工作。他说他的老老爷爷在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手下当过
‘水鬼’,在安庆大战中凿漏过太平军的大艨艟,为反动的满清皇朝立过战功。朱
老师与‘水鬼’后代四眼相对,用眼睛对着话,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没有什么了不
起,就是能比你在水中多待一会儿。别吹,出水才看两脚泥!两个人较着劲,谁也
不肯先蹿出来。小杜说他的老老爷爷能在水下待两个小时,不用任何潜水工具。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