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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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秋-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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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问题少女杜丽娘就不得不爬起来读书,读书之余就“游园”、“惊梦”,就被一片落花吓掉了卿卿性命。

我在台下摇头晃脑听到这儿,几乎要跳起来:汤显祖汤先生啊,如今可是二十一世纪了,你让中国人民怎么相信天下还有这么脆弱的水做的人儿?何况据说她还是反礼教的斗士!

——这就是今人和古人的重大不同,在古人,比如汤显祖、曹雪芹和杜丽娘、林黛玉看来,这个红尘滚滚、良辰美景的世界是真的托在一朵花上,它随时会坠落、陨灭,“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是绝对的幻灭感和绝对的脆弱感,在《红楼梦》中,黛玉听到的正是《牡丹亭》的曲子,中国古代文明中两个最脆弱、最敏感、最阴柔的灵魂必然相遇。

脆弱有什么好?值得你摇头晃脑地赞叹?看官必会如此断喝。我承认,脆弱没什么好,我正在努力将自己锻炼成钢铁战士,我要说的只是,对脆弱没感觉肯定是看不懂《牡丹亭》、《红楼梦》的,看不懂《牡丹亭》、《红楼梦》当然不要紧,比较要紧的是,一种丝毫没有脆弱感的文明,其中所有的人都会像吃了伟哥,兴致勃勃,亢奋折腾,热火朝天地瞎忙活,死气白赖地硬挺着,硬挺着为什么,没人知道。

所以,今夜且听《牡丹亭》,昆曲是软的,颓的,在无穷无尽的水磨缠绵中,姹紫嫣红开遍处,终付与断井残垣,走过了三生路,便是曲终人散,茫然四顾,问一声:“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世界的热闹,一个人的梦——《陶庵梦忆》

1。张岱喜欢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鬟,繁花和少年,华丽的衣裳,骏马奔跑的姿态,神奇的灯,烟花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还有梨园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新绿的茶叶在白水中缓缓展开,这些都是张岱喜欢的事。

2。张岱还喜欢锣鼓吹打,喜欢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张岱。张岱叹道:人太多了,太挤了,太闹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弯残月,三五人静坐静听,其中亦有张岱。

3。张岱是爱繁华、爱热闹的人。张岱之生是为了凑一场大热闹,所以张岱每次都要捱到热闹散了、繁华尽了。

4。张岱,字宗子,居绍兴,生死于明清之际。家世殷富,少有捷才。然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蠢秀才、瞌睡汉,到老了,一言以总之,呼之曰:死老鬼!

5。张岱之后百年,有贾宝玉生于金陵。张岱所爱亦为宝玉所爱,宝玉之阅尽大观正如张岱凑够了热闹。该二人皆有与生俱来的冲动——成为“废物”,“废”了自己。故异史氏曰:宝玉岂“死老鬼”张岱投胎转世欤?张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娲补天所遗的一块废石?

6。张岱毕生足迹,南不过绍兴,北至兖州。山东、江苏、浙江,由圣人发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风月,地图上狭窄的一条正是古中国文明的中心。时当晚明,据说资本主义在此萌芽了,据说这萌芽又被掐掉了。但是——

9。张岱和他的人群正无边无际地欢乐。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们不知道北方的蛮族正撞击帝国的长城,不知道一个下岗驿丁的身后正聚集着更广大的人群,这是一支沉默、饥饿、仇恨的大军。

10。张岱不知道。张岱知道的是:这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维将裂,张岱在内心深处等待那一刻。那和满洲的铁骑无关,和李自成的义旗无关,和历史无关,那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尘埃落定。所以——

11。张岱和他的人群见证了“末世”。他们见证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见证了缓缓降临的浩大的宿命。休说是王朝鼎革、人事浮沉,这种宿命的末世感将穿越康乾盛世,结出一朵最美的花,所谓“阆苑奇葩”:《红楼梦》。《红楼梦》是无数梦的影子,其中有张岱的梦。

12。张岱晚年耽于梦。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痴人说梦,遂有《陶庵梦忆》。

13。张岱此时国破家忘,流离山野。所存者,惟破床一具,破桌子一张,折腿的古鼎,断弦的琴,几本残书。还有梦。还有用秃笔蘸着缺砚写下的字。字迹想来是枯淡的,但应是依然妩媚,如当年旧事藏于白头宫女眼角眉梢。

14。张岱真正喜欢的事是: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文字。

15。张岱好文字。不是那种正大的好,是纨绔子弟的那种好。好得有点儿赖皮,好得不讲道理。明代小品,文字通常是放得开了,但二袁其实还是官员气派,作爽朗作洒脱,自高处平易近人;至于竟陵诸家,越放开越别扭,如仆人扮老爷,手脚不知何处安置。倒是张岱,便是赖皮,便是不讲道理,也是娘胎里带来的随便。

16。张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时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目不暇接。张岱爱热闹,文字也热闹,眼观六路,下笔如飞,无黏滞、无间断。小品文字,写慢容易,写快难。快而又磊磊落落、跌荡流转如张岱者,尤难。

17。张岱纨绔也,故有霸蛮气。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报恩塔》起首一句:“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如《筠芝亭》:“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此类句子均如一声断喝,当者披靡。

18。张岱在文字中注视他的城郭人民,他失去的一切,他权当未曾拥有的一切。他竟无怨愤、无哀伤。偶而张岱会感慨,但也只是一声轻叹。明季遗民中少有如张岱这般没心没肺。但张岱的没心没肺有更广大的境界:冬天降临时,凋谢的花、殒命的鸟何曾哭天抢地?而这古老文明的荒凉冬天已经来了。

19。张岱于崇祯二年中秋次日途经镇江。日暮时分,至北固山:

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靳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句,锣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戏》)

——这就是张岱的生命和生活,一场大静之中热闹红火的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事去雨潇潇——《板桥杂记》

《板桥杂记》,余怀著。

板桥即长板桥,在秦淮河上,过桥西去即为“旧院”,“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在明代,那是烟花繁盛地,现代汉语中,那叫“红灯区”。

余怀高寿,活到了八十岁,殁于清康熙三十四年。在漫长的后半生,余怀看着旧院化为废墟、化为菜地,那里主要出产一种“瓢儿菜”。他写了一本《板桥杂记》,回忆昔日的浆声灯影、风月无边。

——这就让人想起他的同代人张岱,《陶庵梦忆》也是寻那旧梦。但张岱的文章更见性情,更有光芒,以我的趣味,我是不太喜欢余怀的简朴。然而,《板桥杂记》中总有一些因素令人不能释怀,也许这些因素并非此书独具,但正巧在这本书里我感觉到了它们。

《板桥杂记》是一份“伪史”。明清易代,天地翻覆,大批文人隐于江湖,以“遗民”自命,便是进了新朝庙堂,骨子里仍有遗民气。社会精英的自我放逐,这是清代前期危及皇朝统治合法性的主要问题,经过康、雍、乾三朝的怀柔与威迫,经过一百多年的太平消磨,这个问题才算大致解决。

所谓“解决”,我指的是清朝终于被纳入我们的历史秩序,我们承认,在“历史”这部大书里,明朝这一章结束了,清朝是它正当的接续。但这是我们现在的看法,对清初的文人来说,他们的真实感觉是,“历史”中断了,他们不幸掉进了一个时间的空洞。

清初知识分子的主要精神诉求就是填补这个空洞。他们必须克服虚无,必须使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有意义。但这真是难啊,儒生们一向自认为是历史的主体,而明清易代之时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正是这个“主体”的缺席。我觉得,晚明文人当时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写诗嫖娼,二是结伙骂街,他们鲜明的自我意识和对政治、道德“正确性”的执着与他们的无能、偏狭和虚矫真是相得益彰。

“大明江山一座,崇祯皇帝夫妇两口”就这么断送掉了,这时再谈什么东林、复社还好意思理直气壮?死了也就罢了,活下来的人还得讲故事,这个故事很难讲,为难的结果,就是一大群江南名妓、一大串风花雪月的事被记叙下来,进入了历史。

文人们躲在女人身后,他们的自信心崩溃了,他们无法给出他们自己在历史中的意义,于是,他们一是宣布历史中断,二是把意义问题偷换为审美问题,后一着正是他们拿手的,他们都是风流才子啊。

所以,《板桥杂记》是“伪史”,这就相当于一个当代文人沉痛讲述他在三里屯怎么泡吧、泡妞,并且断定这一切都有历史意义。但惟其是“伪史”,这本书变得有趣了,一边是宏大的历史叙事,一边是风月场上的个人见闻,前者是传统文人的说话方式,后者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这里有冲突、有矛盾,余怀老先生努力把它摆平。

如果是个现代作者,这本书可以写成几十万字,但在余怀手下,它只有一万多字。余怀所知甚多而所说甚少,现代人的文章通常是所知甚少、所说甚多。古人的眼光拉得很长,一望几十年,看的是关〖Zei8。Com电子书下载:。 〗节、筋络,我们的眼光短,看的是此时,是皮肤。当然,余怀这么写有他深思熟虑的考量,由关节、筋络,人物直接呈现为命运,那是枝头的花委于污泥,历史的大风雨催折万物。

——卑微的小人物、卑微的小女子与历史发生了肯定性的关联,这是传统文人作为历史讲述者和守护者的一次重大退却,在那以前,女人是祸水,是干扰历史正常运行的邪恶因素;而在明末清初的记叙中,美丽的女人们成了飞翔于大毁灭之上的神女,文人们不得不抓住她们的衣带,分享她们的美、魅力和无辜……

想想吧,关于晚明,如果删除了那些女人,对剩下的那群衣冠男人我们其实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他们自己想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钱谦益、吴梅村、余怀等等于此津津乐道,他们似乎是在与历史做一笔交易,以微妙的性感因素换取自身的在场。

《板桥杂记》写得简朴、清艳,时间已经磨蚀了记忆中刺目的繁华,同时这也是为了使这本“狭斜之是述、艳冶之是传”的书具有“史”的庄严,所谓“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文言文本来就有一种遮蔽生活真实质地的功能,不管什么事,文言的锦缎覆盖,自然就雅起来,静下去,消了烟火红尘。但《板桥杂记》偶或也会露破绽,忽然冒出一句大白话:

顾喜,一名小喜,性情豪爽,体态丰华,趺不纤妍,人称为顾大脚,又谓之肉屏风。

最后这两个外号殊不雅驯,但恰恰由此你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欢场气息,那是未经诗化的,是粗俗的,是直接的感官和身体,与历史原没什么关系。

——雨中过常熟,见路边两堆荒冢,同行者告我,那是柳如是和钱谦益,柳“爱国”,所以墓前有牌坊,钱“不爱国”,原先是没牌坊的。“人稀春寂寂,事去雨潇潇”(王士祯《寻旧院遗址》),便想起陈寅恪,想起《板桥杂记》。

显得你的药便不灵了——《笑林广记》

先说一个段子:

三人同卧,一人觉腿痒甚,睡梦恍惚,竟将第二人腿上竭力抓爬,痒终不减,抓之愈甚,遂至出血。第二人手摸湿处,认为第三人遗溺也,促其起。第三人起溺,而隔壁乃酒家,榨酒声滴沥不止,以为己溺未完,竟站至天明。

这段子题为《恍惚》,见于《笑林广记》卷之五《殊禀部》。恍兮惚兮,神思不属,此等迷糊在古典文学中被充分书写,寻寻觅觅,千回百转,文人们写得美、写得缥缈,当然有时不免于酸。但在我看来,说“恍惚”说得最透彻的还是这个段子:大脑的某个部位醒了,另一个部位还睡着,他知道痒,他却不知道抓的是别人的腿;他听见滴沥,却不知滴沥的不是自己的尿。

于是,“恍惚”由精神和审美的境界忽然被拉回了地面,它重新成为一种肉体经验,它与肉体的麻痹和感觉的失调有关,它不再是潮湿和纯粹的云雾,它是机械性的混乱。

——我设想,加缪读过遥远东方的这个故事,《局外人》中就密布着物质的、身体的“恍惚”。

《笑林广记》,中国古代的段子汇编,宋时已有刻本,后经不断增补,目前所见的最完备的本子成于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这是一部没有作者的书,或者说,每个作者都自愿放弃了对作品的权利,他无名、他消失,他让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秘密流传,最终变成一种飘零的、近于自然的存在。

段子,或者叫笑话,有一个发生学的疑难。我查阅手机短信,我接到一个又一个段子,我常常疑惑,谁是一个段子的作者?一个段子在流传过程中会被修订,会有相互差异的众多文本,但在最初,它应该是有一个作者的,他第一个写出了它或说出了它。

那么,为什么?他的创作冲动从何而来?他没有稿费,没有版权,他也不会因此出名,他为什么要“创作”?

因为快乐,是的,单纯的快乐。这种快乐很大程度上恰恰来自作者的无名。无名,所以不负责任,所以胆大妄为,超越任何言说的禁忌,所以粗俗、残酷、狭邪、放荡。

——这难道快乐吗?我现在写的是一篇署名“李敬泽”的文章,我要郑重强调,快乐应该是文明的、健康的、合道德的、有节制的。

然而,人是不完善的,人有弱点,人的最不可克服的弱点就是他有肉体,比如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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