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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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秋-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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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于屠

中国古人相信,奇人隐于民间。假如来到两三千年前的中国,你要千万小心,路上这个一脸风霜的老农可能刚刚嘲笑了孔子,或者明天早晨荷锄下地时他就碰上了国王,到中午他已经成为宰相……

民间的奇人以农夫居多,一室不扫,何以平天下?同样的,种好一亩三分地,料理天下也不难。——这是古人的想法,我们的古人都是诗人,不讲逻辑,善于类比,常常一个筋斗就从小类翻到了大类,这中间已经跳过了千山万水。

按照这种如诗的智慧,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一个国家和煎小黄鱼同理,那么,政治家不仅可以在农夫中产生,也可以从厨师中产生。在这方面,有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例子:商汤的宰相伊尹本就是掌勺的大师傅。

总的来说,我觉得那个时代是有趣的——我指的是秦汉之前的时代,那时我们对才能、身份和命运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想象,我们相信奇迹,奇迹也果然发生;到后来,我们渐渐相信刻苦,相信读书和考试,相信循规蹈矩、老奸巨滑地向上爬……

除了农田、厨房,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常有古代奇人出没,就是肉店。那些提着尖刀的的肥胖屠夫,临闹市,据肉案,冷眼看熙熙攘攘、软红十丈,他们心中除了当日的肉价,可能还有某种深黑的冲动。

《史记》里,春秋战国几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中都有屠夫的身影,著名的刺客聂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信陵君窃符救赵,勇士朱亥一椎砸死大将晋鄙,而朱亥也是“市井鼓刀屠者”。至于不识时务地刺秦的荆柯,当他在燕都鬼混时,一个朋友是搞音乐的高渐离,另一个朋友就是无名的“狗屠”。

显然,屠夫们也有脱颖而出的机会,但比起农夫和厨师,他们的机会更近于本行:由屠猪屠狗改为屠人。而且,聂政和朱亥一样,都是经不住人家几句好话,屠为知己者死,没头没脑的就去卖命。

我反对杀人,但屠夫们的故事里情境的转换令我着迷:血腥的肉店与洁净的殿堂,卑贱的屠夫粗暴地干预了历史,而他根本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司马迁对此也很感兴趣,在他的笔下,聂政是个奇人,聂政的命运是令人惊悚的奇迹。他坐在汉朝的书房,恐惧地注视着聂政一步步穿过目瞪口呆的人群,肾上腺素在他的笔下激越地分泌(当然,仅仅是笔下),他看见了历史中那黑暗狂暴的力量,这种力量隐于肉店中、隐于血中,那是与井井有条的农田、厨房截然不同的世界,是混乱的、非理性的,是本能和毁灭。

司马迁把它写下,然后,急忙忘掉。

办公室里的屈原

《离骚》,古今第一大牢骚也。

据说,屈原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但照我看来,屈原丝毫不浪漫,《离骚》里,该同志官场失意,就开始失态:“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换上奇装异服,并戒了大吃大喝:“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然后,就天上地下一通乱转,把古圣先贤、八方神仙全都请教一遍,阵势弄得极“浪漫”,但那“抒情旋律”七弯八绕,始终不离最实际的问题:怎么办?调离、跳槽还是留下来、熬到底?是从此放松了思想改造还是继续严格要求自己?

多年前看过《离骚》,只觉得它像一座热带植物园,充满稀奇古怪的花木。如今再看,已是人到中年,这才发现它是有关中国读书人的人生意义,这意义简单地说就在“进退出处”之间,四字如四面铁壁,牢笼多少灵魂。而屈原的天马行空其实也是狮螺壳里的道场,正在那儿焦虑地挠墙。

这些话不该说,想必很多人不爱听,至少粽子厂不高兴。但我已经不打算吃粽子,粽子厂的心情与我无关。反正粽子总会有人吃,比如老公有了情人或包了二奶,那就不妨在端午节买几个,一边吃,一边长吁短叹读《离骚》,正所谓情景交融。

——《离骚》本是政治诗,但屈原有时把它写得像情诗,而且是失恋的、被抛弃的情诗,这可能是他的一大发明。汉儒讲《诗经》,“寤寐思服,展转反侧”,明明是想那小妹妹想得睡不着,硬解成心里惦着领导,生生熬出了失眠症!这种奇怪诠释纯属不说人话。现在重读《离骚》,我觉得该思路恐怕是受了屈原启发: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话里话外,眉头心头,直把大王比成了老公,当自己是怨妇;每看到此等处,我便欲掩卷叹息:何必呢,何必呢,离婚就是了。

但屈原终究伟大,他唱出了中国人恒久的心病;在我们的男权社会,没有男人喜欢人家把自己当成女人,但有一个重要的例外,就是“美人芳草”的诗学传统,也就是说,自古以来,男人们见了女人还是男人,见了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男人,马上就在心里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女人。

然后呢,就自恋,就发牢骚。于是每间办公室里都可能有屈原:上司昏聩,小人当道,俺这正派能干的人儿兮,偏不受重用……

说难

据说,龙这种动物性情温顺如猫,你就随便摸吧,但是,有一个部位不能摸,碰也不能碰:龙喉之下,有鳞长约一尺,名为“逆鳞”,大概是如同倒刺,摸之则龙颜大怒,张牙舞爪,人之小命休矣。

这无疑是重要的科学发现,韩非因此成为我国古代著名的博物学家,除了龙,他还研究虫,著有《五蠹》,对种种蛀虫有精深观察,而且探讨了灭虫方法。在龙尚未灭绝的时代,无数中国人就是通过韩非的书学会了与龙共处,还学会了说话。

说话很难,不学不行,所以韩非著《说难》。《说难》之“说”本应读“税”,游说也,专指当时那些凑到君王跟前摇唇鼓舌献计献策的知识分子,韩先生指出,这事儿难啊,难就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这个道理后来中国人都懂了,韩先生的古文就成了大白话:说话的最高境界就是“说到人心里去”。

但如何说到心里去呢,韩非之前的谋略大师鬼谷子早有明示,就是“揣摩”,韩非更进一步,乱摸也不行,万一摸到“逆鳞”呢?他很负责任地列举了揣摩所可能犯下的种种错误,每一种都后果严重,都是“身危”之祸。

所以,要学会说话,先要学会对说话的恐惧,龙之逆鳞在喉下,部位明确,且只有一片,但读了《说难》,你会觉得人心如同针眼儿,而针眼儿之外皆为逆鳞,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骆驼,穿不过针眼儿却可能踩响了地雷。

韩非身处战国,当今读书人提起战国照例做心驰神往状,倒不是因为那时死的人多,而是因为那时可以胡说。我断定他们没读过《说难》,韩非也肯定不会同意这种看法,韩先生是古代的福柯,他比那位法国人更极端、更严峻:话语就是权力,你说的话必须成为一种神秘而危险的巨大权力的回声或倒影……

意识到说话之难,韩非却未能幸免于难:他把话一字字写在竹简上,一条最大的龙——秦王赢政读到了他的话,大王舒服啊,句句说到了读者心里。但是,他的老同学李斯提醒大王:韩非乃韩国公子,怎么可能替秦国着想?于是,“逆鳞”动,韩非死。

韩非自幼口吃,这个瘦弱、阴郁的年轻人,他的舌尖推着巨石上山,他也看到巨石压在后人的舌尖上;话就是坎坷艰危的命,他是否想过,有朝一日话将是不值钱的风?

阿房宫,一大烂尾楼也

阿房宫,一大烂尾楼也。

本来我们以为阿房宫已被项羽烧了,“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但一群考古队员发现了问题——没有“焦土”,他们在阿房宫旧址土层中没有看出任何焚烧的痕迹。为啥不烧呢?我能感到考古队员们的纳闷,烧是正常的,不烧是不正常的,他们继续探索,终于释然:原来,阿房宫从未真正落成,秦始皇,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师,他未能住进这座“豪宅”。

项羽的纵火罪依然成立,但他所烧的只是咸阳宫殿而已。该老兄在历史上扬名立万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这魄力非凡的一把火,如今考古学家断定他烧错了,我认为这将极大地影响他的江湖地位。

在古代中国,焚烧“罗马”一向是英雄志向,那些反叛者,昔为贼寇,今为君王,最能抒发他们改天换地的壮志豪情的就是一场冲天大火,二十四史上,大火抹去了咸阳,抹去了长安,抹去了洛阳,抹去了江陵,抹去了元大都……

一切都抹去,然后一切重新开始。这是放火英雄们的逻辑,我不敢非议。我所感兴趣的是这个逻辑的结果,结果就是我们这大地之上,有一块命中注定的大橡皮,随写随擦抹,被抹者不暇自哀,后人亦不哀之,后人不哀之自然坚决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抹后人也。

中国人有很多对自己的错误看法,其中之一是认为自己热爱历史、非常恋旧,这显然是错的。当年孔夫子早就看出我们是善忘的一群,是忘事儿特快也特爽的一群,所以他老人家苦口婆心、絮絮叨叨,讲的就是反遗忘、反纵火。我们听的年头儿长了,真以为自己打从骨子里就是守旧派,其实只是时机不到而已,时机到了,大家不是齐发一声喊,连孔家店也一并打倒了,欢欢喜喜忘他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于是,在一个唐朝诗人的笔下,阿房宫被焚烧,在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想象中,它被无数次地烧,仅仅是由于一场虚构的壮丽大火,我们才记住了这座天上人间的宫殿,我们记住它是因为我们以为它已被我们毁灭,而毁灭即是“正义”。

我们就是这么“记忆”的,这就叫“为了忘却的记忆”。

但阿房宫竟不曾被烧。看了有关这一发现的报道,我觉得报道者字里行间的反应并非庆幸和欣喜,而是有点扫兴。项羽这位先生令人失望,阿房宫都没烧过,他算哪门子“英雄”?而自唐代以¨wén rén shū wū¨来我们一直凑着的历史大热闹原来只是花样文章而已,这岂不扫兴?

当埃及的法老们完蛋时,我们必去拆除金字塔,当秦始皇、秦二世完蛋时,我们当然会烧阿房宫。阿房宫没有烧成,那仅仅因为它不值得烧,它只是一片烂尾楼,枯竭的秦朝财政已经付不起工程款,它还没有成为大地上的奇迹。

于是,项羽和橡皮放过了它,把它遗弃给了时间和风雨。

三岔口

一日,张良说道:“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与赤松子游耳。”

这么说的时侯,透过眼前缕缕袅袅的青烟,张良看见近百年后,一位名叫司马迁的人凝神谛听着他的声音。于是他完成了一个玄机深藏的战略合围。

又过了两千多年,公元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的一天,枯坐书斋的周作人啜了一口苦茶。茶很苦,他便伸手到桌上,翻开一册《史记》。翻到《留侯世家》,张良正在博浪沙狙击始皇。他就不再看下去,掩卷提笔,写了一篇《博浪沙》。他写道:“博浪沙也是河南地方,不曾到过,不知形势如何,照道理讲总须是峡谷,或一面是崖岸,居高临下方可,若是一片平原,不但无可隐蔽,而且铁椎也难掷得很远,有种种不可能之处。”

“有种种不可能之处”,看到此处,我想,晚年的知堂其实武功尚在,话说得漫不经意,但袖底藏风,他向张良放了一枚刁钻的暗器。博浪沙我也不曾到过,终不知形势如何,就算是峡谷或崖岸,居高临下掷一个大铁椎下去,指望这铁椎正好掉在某人脑袋上,恐怕依然有“种种不可能之处”,“误中副车”已算万分侥幸。张良此举不像张良,倒像野猪林中的鲁智深了。

但张良是超凡脱俗的,与他相处时你得承认“吾不如子房”。所以知堂老人这记暗器大概伤不得对方。张良也许根本不在乎那一击是否命中,因为他知道,对秩序和权威肆无忌惮的冒犯所引起的震惊,比这个行动本身更具破坏力。年轻而狂怒的张良与二十世纪的恐怖分子们暗中通了消息。

那年的周作人在《亦报》上开了一个专栏,专栏作家的职业病是失语的焦虑。当看到博浪沙那一幕时,他想必是松了口气--至少他找到了打发今天这五六百字的一个话题。

于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我发现周作人与张良在匆忙中擦身而过,如果他悠然无所用心,也许他会顺手揪住张良的真正破绽--博浪沙后,“良乃更名姓,亡下邳。”接着,司马迁写道: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圮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圮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当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那趿着破鞋的老头儿果真飘然而去,化作了一尊黄石?在一九九四年,你只要说那老头儿是什么什么大师,这多半会有人信。顺便说一句,张良晚年辟谷入静,想必也是开了天目的大师。但我宁可相信那老人是位眼看就要空老隆中的卧龙,当他感到历史的疾风猛雨正自天际翻卷而来的时候,他设法找到了曾经“振动天下”的张良,欲以张良为工具去干预自己身后的历史;或者,他要与张良达成一笔两利的交易,他将张良封为天意的选民,张良则把他引入他无缘参与的历史。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其中有大智慧和大悲凉。在圮上桥边的那个夜晚,老人痛切地感受着历史的宏伟壮阔和生命的微渺脆弱,那时他可能真的情愿物化黄石,超然于时间之外,看云起日落。

也许,还有第三个故事--张良飞起一脚就把个糟老头儿踹下了桥去。在那之后的某个凉爽秋夜,他白衣胜雪,临风而立。衣袖猎猎飘动,张良仰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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