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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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要义-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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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虽仍属可能,却并不容易了。工人农人中离婚者,更属绝无仅有。家庭又成了根深蒂固的组织,被认为民族生命的基石。

(三)1944年3月5日纽约《前锋论坛报》载苏联中央委员奥罗加米希可娃访问记一篇,经张君劢夫人王释因女士译出,刊在重庆《民宪》第一卷第二期上,并附志了一段话:“ 记得1932年我从德国回来,怀着思亲念子心情,经过莫斯科,看到最新典型的俄国妇女,又看到一切家庭社会化的机关,如托儿所、如公共食堂等,给我精神上一种新剌激,使我起了莫名的怅惘。我觉得如果人类理想,单是社会主义与个人主义两个极端的发展,那末苏联社会制度之完全实现,即是人类生活之极端集体化与机械化,由于家庭制度之废除,将使人类天性之爱,夫妇亲子之情,皆不复存在;而人群生活之冷酷将不可以想像。”(下略)但事实没有如王女士所顾虑那样演下去,苏联终于转变了。那篇苏联女中央委员访问记,主要叙述苏联把女子教育和男子教育从小学到大学彻底分开。这是战前所决定者,虽德人侵苏,在战争中还要实行。米希可娃说:“女人毕竟是一个女人。我们以前忽略了对女子所应有的特别教育,即她们如何成为贤妻良母所需要的教育。”

试问苏联这种转变……初时家庭几于可废,入后家庭制度又被看重而巩固起来……如冯先生之说,将又是随着其生产工具生产方法有什么更不同的变动而来呢?不待言,而知 其不然了。

从上三个事例(秦、瑞士、苏联)来看,冯说之未尽是既甚明白。家庭在中国人生活里之所以特重,亦就非“生产家庭化”单这一点所能解释了。除此之外,冯卢两位还有一种错误。如卢说:农业的经济单位,非常简单;简单到一个单位只需要一个家庭。如冯说:生产家庭化的社会里,家是一个经济单位。它固亦不能离开别的经济单位(家)而存在,而可以彼此有种种关系,但不能融为一体。他们两位恰是以中国这样一家一家的小农小工小商,误会为中古经济之一般的方式。不知道事实恰相反,像中国这样情形实为世界他方所稀有。关于此层,看后面几章便明白。

三 文化之形成及其个性

中国一直是一个没有经过产业革命的农业社会;中国传统的风教礼俗,无疑地自要与它相适应。尤其有见于二千年文化颇少变革,更不难推想其间(经济基础与其上层建筑之 间)相互适应已达于高度,上下左右扣合紧密。但我们没有理由可以遂行论断一切中国 风教礼俗,就为这种经济所决定而形成。相反地,说不定中国生产工具生产方法二千余年之久而不得前进于产业革命,却正为受了其风教礼俗的影响。……此层随后可以谈到。

经济为人生基本之事,谁亦莫能外,则在全部文化中其影响势之大,自不难想见。随着社会经济的变迁,而家庭制度不得不变。固亦人所共见之事实。但仍不能说它在文化中片面具有决定力。霍布浩士(L。 T。 Hobhouse)著《简单民族中的物质文化与社会制度》一书,曾想设法求出社会制度和物质文化间的相关系数来,结果是相关系数并不大。民族学上的材料,显出文化的各部间可以有各种不同配合,其例不胜枚举。(1)(此据费孝通译 W。 F。 Ogburn 著《社会变迁》,商务出版。)黄文山先生在其文化学(culturolog y)建设论中(2)(见黄著《文化学论文集》,中国文化学学会在广州印行版。),引有吴 景超先生的三句话:

一、同样的生产方式,在不同时间与空间内,与不同的制度及思想并存;

二、文化中别的部分有变动,而在其先找不到生产方式有何变动;

三、在不同的生产方式之下,却找到相同的制度及思想。黄先生又引人类学权威鲍亚士 (Franz Boas)的话,指出“经济条件无疑地比地理条件与文化间之关系较密切,因为经济即构成文化之一部分;然它不是唯一决定者,它一方决定,一方被决定”。就在马克思、恩格斯,虽创为唯物史观,其持论亦并不如流俗所传那样。根据恩格斯给布洛赫的信(1890年9月),即明白指斥如以经济为唯一决定因素即属荒唐;而肯定经济虽为根基 ,但其上层建筑如政治宗教等一切,亦同样地在历史过程中,有着他们的作用;而且亦影响于经济,有着一种交互作用。……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彼此间意见亦无甚不同。

经济不止无片面决定力,而且其势力将随着历史发展而渐减。我们可引杜根·巴兰努夫斯基(Tugan Bananousk)的话于下:

社会进化之初,社会一切生活与经济全然结合。(下略)社会进化渐高,社会行动便渐渐独立发达,放射线渐渐远离中心而行。要之,社会生活所造成之社会行动,很像一把梯子,其最下级全由直接生活的生产而成。升到高级,则经济的劳动对于各种社会行动之整体,其任务即渐渐减弱。因为满足高等欲望之行动,不大靠着经济的劳动。所以高等社会行动即有脱离经济而独立的意义,而不能认为受经济支配的产物,或是经济单纯的反射。历史之进步,其意义正是人类的精神化之进步;是人类生活重心点,由维持下等生活之欲望,而移于高等精神之欲望。

费孝通译 W。 F。 Ogburn 著《社会变迁》一书上说:文化中有几部分相互间有密切关联,亦有几部分较为独立些。“非物质文化”中比较密切适应于物质文化之一部分,可抽出来称之为“适应文化”(adaptive culture)。当物质文化变迁时,它应即随之而变。但其变迁亦不一定能同时,有的时候落后甚久。且此种落后,正可说是一现代问题。… …这又是从另一面来说了。然而其告诉不要作机械的看法则无不同。

米勒利尔(F。 Müller Lyer)《社会进化史》上说“文化的原动力,显然在人的自身” 。这因为文化中之一切,罔非出于人的发明与创造。而发明呢,经他胪陈许多事例之后,他结束说:

我们无论从哪方面考察发明的历史,都可以知道发明显然不是因为必要才有的。必要可以强迫人勤劳,但要闲暇才可以引起人的发明,发明不是像订货物一样,可以预定的。 (1)(米勒利尔《社会进化史》第四卷第二章,陶孟龠+禾译本,商务出版。)

他又说“人的发明天才,不过就是其游戏本能。”我早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上亦曾说过:“文化这东西,点点俱是天才的创作,偶然的奇想;只有前后左右的缘,而没有因。”但我们初不否认必要与人之发明创造大有关系。必要会吸引人的注意力,让这地方可有较多发明创造的机会;它又可以使那些似不相干的发明创造引用到这地方来而发扬之,不致被湮没掉。这都是许多发明创造往往随着必要而来的原故。

却是我们不要以为文化就是应于人们生活所必要而来的……这是第一。必要亦不是客观的……这是第二。更不可把必要局限在经济这范围……这是第三。一切机械观所犯错误大抵不出此三点。明白这负面的三句话,而后再理会其正面原有的关系,自不落于机械观。方为善巧。

文化之形成,既非一无的,非机械的,因此所以各处文化便各有其个性。日本关荣吉著《文化社会学》一书,其全书的主张和立场,就是要以国民性、阶级性、时代性,去理解各个类型文化,而后于人类文化乃可得其正确的理解。我此处所云个性,盖相当于他所说之国民性。在他书内,曾就近代文化中之德谟克拉西,而指证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苏联人之间如何如何不相同。(1)(见关荣吉著《文化社会学》,张资平译本第116页, 上海乐群书店出版。)此即他所谓国民性,我所谓个性之表见。请看今天战后世界,哪 一国家不厌倦战争,谁个民族不相信民主?而卒之难得和合,深感龃龉,岂不为彼此文 化间差异为之梗。而此文化差异,并不是文化程度问题,却是在文化个性上。关氏又指出此文化国民性之形成,其原于自然环境者固有之,但不足十分重视。譬如四面受海的包围,是英国和日本之所同;但当英国早已在海上称霸,而日本则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还未开海禁。

任何一处文化,都自具个性;惟个性之强度则不等耳。中国文化的个性特强,前于第一章已经陈说。中国人的家之特见重要,正是中国文化特强的个性之一种表现,而非第为生产家庭化之结果,自亦非生产家庭化的社会之通例,如冯先生所谓“共相”者。日本稻叶君山曾有如下的话:

保护中国民族的唯一障壁,是其家族制度。这制度支持力之坚固,恐怕万里长城也比不上。一般学者都说古代罗马的家族制度精神之覆灭,是基督教侵入罗马之结果。但中国自唐代有奈思特留斯派(景教)传入以来,中经明清两代之传教以讫于今,所受基督教影响不为不久,其家族制度却依然不变。且反转而有使基督教徒家族化之倾向。佛教在中国有更长久之历史;但谓佛教已降服于此家族制度之下,亦不为过。此真世界一大奇迹 !我们说中国和欧美社会之间横划着一鸿沟,全不外这些事实。(1)(稻叶原作似刊于日 文杂志,《东方杂志》载之,题为《中国社会文化之特质》。此据双流刘鉴泉先生所著《外书》第二册转引。)

再从太虚法师的文章里(2)(此据黄文山先生《文化学论文集》第180页转引。),又可证实了上面关于佛教一部分的话:

佛教的僧伽制度,本为平等个人和合清众的集团,但到中国亦成中层家族的大寺院及下层家族的小庵堂;只有家族的派传,无复和合的清众。此可见家族化之普及与深入。

还有史学家雷海宗教授亦说过:

佛教本是反家族的或非家族的,但传入中国后,就很快地中国化。(中略)超度七世父母的盂兰盆会,在一般人意识中,是佛教的最大典礼。至于与家族无关的佛学奥义,并非一般信仰所在。把一种反家族的外来宗教,亦变成维持家族的一种助力。(见《智慧周 刊》第四期《时代的悲哀》一文)

据我们所知佛教基督教都是家族制度的敌人,本是不相容的(详见后文),乃竟如此。此可见中国家族制度之强固为何如,因此,黄文山先生在其《从文化学立场所见的中国文化及其改造》一文中,就郑重地说:

我深信中国的家族伦理,实在是使我们停留在农业生产,不能迅速地进入资本主义生产 之唯一关键。(见黄著《文化学论文集》第181页)

照黄先生的话,则中国所以没有产业革命不能生产社会化者,正在此。那就是说:中国家族制度实在决定了中国社会经济的命运,乃至中国整个文化的命运!这话是否足为定 论,今且不谈。总之,中国人的家是极其特殊的,从我的引证这许多话里可以看出了。冯先生把它看成平常事,看成是产业革命前各处的通例,那一面是昧于本国文化,一面并且弄错了外国历史。

四 阶梯观与流派观

严几道先生译甄克斯《社会通诠》而信其说,便欲在所谓图腾社会、宗法社会、军国社会三阶段中,为中国寻一位置。寻求不到适当位置,则对中国社会史不胜其怪讶,而终不自疑其所信是否可靠。近年人们又必欲把中国在封建社会资本社会二者间,安插下去。这都是对于人类社会进化误于“独系演进论”,误于一种“阶梯观”,现在冯著《新事论》一套说法,恰亦是轻信了这简单思想。

独系演进论(unilinear development)是说文化演进各处都循着一条路线,其表现之不 同等,便是代表此一条路线的各阶段。各阶段是固定的,而在时间上则有些民族进得快,有些进得慢;但他们总都会逐段前进,不会越级突过。阶级之划分,则学者间各有其说法。或则就整个文化划分阶段;或则就文化之某部门而划分之。大体说,这在今日看来已是四十年前乃至五十年前的旧观念。从近二三十年民族学和人类学之探究,他们的假说几乎已全被否认。不但整个文化难以划分为阶段,便是文化之某部门亦不能断其有一定阶段。例如:母系氏族未必先于父系氏族;乱婚亦不是最初社会现象;群婚亦不是以前的普遍制度;家族亦不是氏族以后的产物。宗教的演进阶段,不论是拉卜克的六阶段,斯宾塞的鬼魂崇拜,涂尔干温德的图腾阶段说,亦都不成立。艺术方面则几何体与写实体并没有先后次序。经济方面,狩猎、畜牧、农业三种生产方法,石、铜、铁三种器且,其次序亦都不是没有例外。(1)(林惠祥著《文化人类学》第42页,商务出版。)

这样的社会演进观念,实由十九世纪人类文明之突飞猛进,及达尔文进化论之影响,使得一些学者兴奋忘其所以,急于要寻出普遍规律,以解释人类是怎样由低级粗陋的原始生活,进步到灿烂的十九世纪文明顶点。一半猜谜,一半穿凿武断,急就成章;其方法实在是演绎的主观的,而非归纳的客观的,于科学不合。稍后出的学者,发觉其不对,乃一反其所为,只求了解某一小单位的真相,注意各别特殊情形,谨慎从事,不敢建立 普泛原则理论。此即所谓批评派或历史派(Critical or Historical School)。(本书大 体上亦取这种就事论事的态度,将我所见到者说出来为止。)

有几种迷误见解,这里必须予以点醒。……

一种是把一切人类不分种族不分地域,都看成相同的。如所谓“只要是一个人体,它的发展无论红黄黑白,大抵相同。由人所组成的社会,亦正是一样。中国人有一句口头禅,说我们国情不同。这种民族偏见,差不多各个民族都有。中国人不是神、不是猴子,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什么不同。”(1)(语见郭沫若著《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吕振羽《中国古代史》亦采其说。)这完全是闭着眼睛说的话,不看事实;事实证 明恰不然。

一种是对各处社会文化的不同,不容否认时,则持大同小异之说,以为不足重视。要知道问题就在小异上。在有机组织,其间一点不同,便全盘两样;在动的趋势上,则所谓 “毫厘千里”是也。就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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