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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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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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你平常的那点辣劲儿都哪儿去了?连鬼子飞机这般诈唬都奈何不了你,你还担心这没边没靠的事。麻子妹说你要增加营养,黄贵婆娘说你要补补血气,你那身子底子好,一晚上折腾俺都不觉得累……肚子里的娃你也别嫌他太娇贵,俺娘生俺的时候还在地里埋粪哩,稀里糊涂地俺就下来了,俺娘就用粪筐兜着俺回来,俺不也没事?”老屌给她换上一方头巾说。

“她们说她们的,我的命只有自个儿知道,那点子精气好像一说话就往外跑似的,想是被鬼子的飞机把胆吓破了,眼前的黑越来越多,外边大白天的,我却只觉得黑……屌哥,你终归是要走的,收了我,老天爷这是放你呢……”玉兰的眼盯着窗外的一羽燕儿,神情出奇的凝重,老屌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燕子却一扑棱飞了,落下两片灰白斑斓的羽毛来。

“你又瞎说了,谁在屋子里闷两个月,看见日头也会觉得黑哩,好歹就剩这几十天了,你别胡思乱想,把娃痛痛快快生出来,就是平安了。老天爷放俺,哼,往哪里放?鬼子那边?玉兰你就别瞎勒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没有伺候你了,想不?”

“嗯,之前你有了娃,俺连劲都不敢使哩,等你好了,娃也出来了,有的咱们日弄的,急啥?”

“我不是急,屌哥,和你有这一遭,玉兰我这辈子值了,高兴的时候,我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么翻白眼过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着去的……”

“啊呀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拐这儿来了……快把草药喝了,这是铜头采来的首乌精哩……”

日复一日中,他们就在这样的对话中度过。腊月初至,十月已满,玉兰丰润的身体如今只剩一身憔悴皮囊。孩子并没有如期而至,当寒风从黄家冲掠过时,老屌竟然已经听不到那肚子里的动静了,黄老倌子从长沙城请来的郎中仔细看过,说是死胎,吃药打下来,想办法保大人吧。

得知孩子没了,玉兰号啕大哭,老屌也默默落泪。十个月的期盼只盼出来一块黑红的血肉,老屌让黄贵婆娘拿走它,死死把玉兰按住,自己也紧闭双眼不去看孩子。玉兰哭得撕心裂肺,黄家冲人俱都嗟叹不已。孩子埋了,可灾难还没有结束,郎中想尽了办法,终归没有保住玉兰的命。那个死去的小生命离开的时候,仿佛彻底带走了玉兰的最后一丝精神,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瞳一样变得空空如也,曾经白皙的面庞如腊肉一般黑黄,一双凤目业已死气沉沉,褐色的眼帘昼夜不合,一只飞虫从灯前掠过,都会让她露出惊悸的神情来。

老屌悲痛无言,也跟着憔悴下去了,这可怕而缓慢的过程历历在目,如同黑夜里的梦魇一般无情,如同干旱的大地一样无奈。屋子里如今守护者甚多,亲戚朋友都来守候这女人最后的日子了,大家见医生郎中赤脚医婆都没了办法,就开始琢磨神鬼的手段,大仙请了,火符烧了,鸡头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腾,玉兰毫无反应,最后一天半夜,手执符幡守在床前的老屌痛楚锥心,见几个大仙已经跳得颠三倒四没了章法,一步跳将出来推开他们,仰天叫道:“老天爷,还俺的玉兰来!……”

天上云波翻卷,猛地钻出一轮明月,一阵清风席地而起,将老屌的符幡吹得哗哗作响。

“先留我一步……”

众人大惊,久病不起的徐玉兰竟然坐起身来,支着床边说话了,她神色镇定,语字清晰,一缕乌黑的头发在额前随风摆动,不时露出那双已经布满血丝的眼睛。众人还没来得及接话,扔掉符幡的老屌还没来得及进屋,连大仙都没来得及收住蹦跳的腿脚,玉兰又说道:“屌哥切记,翠儿还在,记着回家,玉兰寻咱们的孩子去了……”

说罢女人就躺回了床上。等老屌扑到跟前,那双眼已经闭了,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玉兰竟真的笑着去了。

这一天,老屌哭得跟个孩子似的,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

徐玉兰的墓挨在麻子团长的旁边,山坡上又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坟茔。老屌亲手挖的坑,并没有让兄弟们帮忙。他给女人洗了身子,换了衣服,他把自己的眼泪和希望一起同她埋进了泥土之中。日升月落,老屌常坐在她的坟前,就像她活着的时候坐在她的身边。树上掉下来的叶子,他都会小心地从坟上摘去。他常常一坐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黄老倌子吩咐不要去打搅他,于是兄弟们只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一头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兄弟们一拥而上,死活把他背下了山。

此后老屌大病,持续了一个冬天,浑身无力,见风就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了很多中药,这才慢慢将养过来,只是他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过来。他又变成了那个孤身的老屌,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每天都在山坡上的坟包周围打转,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从不间断。

“团长啊,你走了这几个年头,这战况变了,你说你干啥走得那么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黄河大水冲了,你觉得对不起你爹和你娘。可你就没想想你的弟兄们?没有想想你那妹子?俺也知道你不愿意被俘虏,可你这样走,叫俺咋说哩?你是个能立大功名的将军啊……”

老屌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几天没来,坟上竟然多了不少鸟粪。老屌的那半把军刀插在他的坟前,如今已经锈迹斑斑了。老屌不想去擦拭锈迹,他宁愿这半把刀一朝风化不见,和这座没有尸骨的荒坟融为一体。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屌就舀来清水浇在上面,十几天下来,那小花竟连成了片,像一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老屌认为这花就是玉兰显灵的化身!抬头是蓝汪汪的天,低头是蓝莹莹的花,老屌终于笑了。

“玉兰啊,你变成了花儿,俺这心里好受点了……你叫玉兰,俺老婆叫玉翠,你俩都带个‘玉’字儿哩!你说这兵荒马乱的,俺回不了家;你还说,将来要是俺非要回去,你也不拦着,也不跟着俺,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俺还是想和你在这里过的……当时没想,可咱们阴差阳错地弄在一起了,俺就想好好过下去,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你就这么走了……俺这是咋回事儿哩?俺身边的人,男的女的,咋了都没个好下场哩?你招谁惹谁了?俺对不住你啊……啥也没给你留下……俺连你都护不了……俺连咱们的孩子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过活?玉兰啊……俺这心里愧啊……俺这心里苦啊……俺这心里……恨啊……”

老屌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些花儿,像抚摸女人的身体般颤抖着。一阵山风吹来,几片花瓣像蝴蝶一样迎风飞舞,飘飘悠悠的,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老屌迷茫地望着,望着,竟向它们挥了挥手,看着那些消失在晚霞里的花儿,痴痴地醉了……

到民国三十年底,长沙城已经顶住了鬼子的第三轮疯狂进攻。虽然长沙城已成焦土,并一度被日军攻占,但是整个战役下来,鬼子还是被赶回了战役前的起跑线。长沙城收复之日,整个城市断壁残垣却欢声震天。刘海群从城里带来了不少报纸,大家拖家带口地围成一圈听着小兰念那捷报,一时都感叹唏嘘不已。前两次长沙会战的战况已让他感到震惊,第三次长沙会战的辉煌胜利更让他感到振奋,敢情老蒋还打出脾气来了?

黄老倌子原本对国军和老蒋十分鄙夷,如今也不禁有些佩服,对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更是挑起了大拇指。第三次会战的时候,冲里有几个愣头巴脑的小年轻想是觉得历练出来了,背着黄老倌子和自己的家人,投奔了长沙方面的国军部队,捎回话说是要挣个功名。黄老倌子气几乎气仰,这还了得?还有没有黄家冲的规矩?可各类战报又撩骚得他心神不定,莫非外边的天地已经翻天覆地了?黄老倌子已是心痒手痒,只碍于自己曾说过硬话,发誓说不再给老蒋打仗的,如今面子上下不来,又不好和老屌明说,就拐弯抹角和老屌商量,要不找时间去趟长沙城遛遛?

过了些日子,黄老倌子的大侄孙子黄瑞刚和老兵刘武家的二伢子从长沙城里回来,带回了消息,说守城部队的指挥官正是黄老倌子当年的战友。黄老倌子心里就像揣了个蚂蚁窝一样麻痒难当了。老屌听出了这老爷子的弦外之音,悟到这是黄老倌子的军人天性在作祟。自己在黄家冲这几年,安生过,生离死别过,如今怎么过都没球所谓了!但一想到不远之处就有那么多国军弟兄在和鬼子拼命,而自己还在这方外之地养驴喝酒,心里就有些愧疚难当了。就这么活下去,啥也不管了?鬼子的飞机屡屡经过黄家冲,这里也早非安宁之地。翠儿或许真的还在等着自己,在鬼子的枪口下度日如年,该咋办哩?思来想去,老屌真想回去看看。好几年了,战场变化很大,莫非战无不胜的鬼子要开始走背运了?国军要灵光了?他又开始夜不成眠,经常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他想像家乡的翠儿在看着它们,想像自己的孩子在他娘怀里辨认着星星。带到黄家冲的兄弟们都娶妻生子心宽体胖了,可他们和自己一样,一提到各自的家乡,就都沉默不语。黄家冲虽好,有再多的留恋,终归不是故土!

黄老倌子今年五十有六,这些年寸步未离黄家冲,时间一长,屁股上都生了老茧。眼见着黄瑞刚和二伢子这两年下来,还打出了黄家冲小子的威风。他们穿着新换的夏天军装,身上别着锃亮的军功章,大皮鞋踩得嘎嘎响,腰板挺得像搓衣板,下巴扬得老高,眼睛只朝天看。冲里的后生娃们只见过衣衫褴褛的如老屌一样的颓败军人,哪里见过如此光鲜的战士,羡慕得眼睛快要掉进嘴巴里了,纷纷像瞎子摸象一样地在他们身上上下揣摸。女子们更是拿热辣辣的目光去找寻他们的视线,心里已经把个英俊威武的后生亲了不知多少遍了。

黄老倌子和老屌看在眼里,心里怏怏的如同毛毛虫在爬。黄老倌子曾经说过硬话,要打瘸这些不自量力、敢去给老蒋打仗的娃子们的狗腿,如今看到村口像赶集一样的欢迎人潮,黄老倌子只能拉着老屌回去喝闷酒。那两个后生倒也晓得事,见过父母就直奔黄老倌子家,二人齐刷刷地跪下,毕恭毕敬地等待黄老倌子训话。老屌见两个后生打了两年仗,原先屁娃一样的脏胚子竟然已经变得仪表堂堂,神情不卑不亢,黝黑的皮肤像是刀割不破的结实,心想湖南佬真是不简单,同样是农民,咋的人家的娃子有点历练就这般虎气哩?

黄老倌子瘫坐在太师椅里,下巴顶到了肚子上,大水烟筒呼噜呼噜的闷声如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看得二人有些手足无措。老屌等人也不敢插话,堂屋里的气氛十分别扭。良久,黄老倌子才慢吞吞地问道:“有没有丢黄家冲的人?”

“没有,我们给黄家冲挣了脸回来,要不也不敢来见您老人家。”

“……说说看!”

“我杀了四个鬼子,抢了一门小炮回来。二伢子和十五个弟兄守一个山头,两天也没让鬼子上山,因为打得好,长官才让我们回来冲里看看。”

“嗯……还不赖!你们要走,我老倌子也能明白。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当兵去也没跟家里打招呼,血气方刚么!不过后来都立了规矩的,你们屁股溜烟地就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已经坏了黄家冲的规矩!你们晓得不?”

“晓得……”

“既然晓得,就得受罚,晓得不?”

“晓得……”

“脱衣服!”

黄老倌子暴声怒喝,把众人惊得一震。两个后生对视了一眼,利利索索地脱去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了健硕的身体和深浅不一的伤疤,黄瑞刚的伤疤还发着红色。

“伤好了没有?”

“不碍事。”

黄老倌子朝黄贵点了点头,黄贵会意,慢慢地走到他们身后,从墙上摘下一根皮鞭,轻轻抖了两下,鞭梢带风,发出尖利的声响。他看到两个孩子背后的伤疤,鞭子甩了几下,抬眼看了看黄老倌子和老屌等人,见黄老倌子面无表情,就朝着两人的后背抡了过去。

令黄老倌子和老屌感到意外的是,三鞭过后,那鞭子上分明已经见了血,两个后生硬生生受这皮开肉绽的三鞭,竟然未动声色。

“有种喽……”

黄老倌子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们穿上衣服,站起身来,放下烟筒慢慢说道:“不让你们去参军,是因为冲里人丁太少,得攒一些种子下崽。眼见着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硬主意,好男儿……娘了个逼的……志在四方么!这原本是好事,出来打仗挣功名,后生子么,都有这个念头。可是你们要有个规矩,去到哪里也别忘了这里,黄家冲是你们的家。你们走后,你们的爹妈动不动就跑到老子这里问东问西,让老子去打听你们的下落,都被我赶回去了。外边太乱,也难怪他们担心。别以为你们换了身神气衣服,就算是功成名就了,娘了个逼的,那不就是卖命换来的么?你们要跟你老屌大哥学一学,活着回来养家糊口才是正理……”

说到这里,在老屌看来,两个年轻人磕头感谢一下就应该算是和融了。可是黄瑞刚的小眼睛还眨来眨去,突然仰头打断了黄老倌子的话。

“公公,我们去打鬼子也是为了家!长沙城守不住,这鬼子迟早到冲里来烧杀,我们在前线上可没有像您说的咯样想,当时就想着怎么样顶住鬼子的进攻,这条命要是交待了,也是值得的!鬼子们都玩命,我们不玩命怎么抵挡得住呢?”

“玩命?你个臭娃子,翅膀硬了才几天?娘了个逼的,你以为就你知道个玩命?给谁玩命?老蒋?娘了个逼的,当年他也来过这里烧杀!你的三叔就是死在和他中央军的一仗里,你个没记性的东西!哪个不来烧杀?娘了个逼得你以为只有鬼子才会来烧杀?……”

“那不一样!那会儿是内战,后来国家也统一了,现在是全民族抵抗外敌,连共产党都和蒋委员长讲和了。鬼子不光是来烧杀,他们要灭亡整个中国,就像他们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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