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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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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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他的手已经插进了我妻子的裤裆。他们还伤害了我的儿女。所以我才打了
他。如果他的手插进了你的妻子的裤裆,你能无动于衷吗?再说,我并没有想把
他打死,是他的头太不结实。他感到自己义正词严,句句都占着情理。乡亲们都
可以做证,那些铁路小工也可以做证。你们也可以问问另外那位德国技师,只要
他还良心未昧,他也可以证明,是他们先调戏了我的妻子,欺负了我的孩子,我
才情急之下用棍子打了他。尽管他感到情理在手,但他的双腿还是感到酸软无力,
嘴巴里又干又苦;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占满了头脑,驱之不散,挥之不去,使他
丧失了复杂思维的能力。街上看热闹的群众,已经有相当多的,悄悄地溜走了。
路边的摊贩,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看样子也想及早地离开是非之地。大街
两侧的店铺,大白着天,竟然关上了店门,挂出了盘点货物的木牌。灰白的街道,
突然变得宽广了许多,遒劲的小北风,刮着枯叶和碎纸,在空旷的大街上滚动。
几条毛色肮脏的狗,躲在胡同里,汪汪地吠着。
    他恍惚觉得,自己一家,仿佛置身于一个舞台的中央,许多人都在看他们的
戏。
    从周围店铺的门缝里,从临街人家的窗眼里,以及从许多阴暗的地方,射出
了一道道窥测的光线。妻子搂着两个孩子,在寒风中哆嗦。她用可怜巴巴的眼睛
看着他,正在乞求着他的宽恕和原谅。两个孩子,把脑袋扎到母亲的衣襟里,宛
如两个吓破了苦胆顾头不顾腚的小鸟。他的心,仿佛让人用钝刀子割着,痛苦无
比。他的眼窝子发热,鼻子发酸,一股悲壮的情绪,油然地生出来。他踢了那个
抽搐着的德国技师一脚,骂道:“你他妈的就躺在这里装死吧!”他扬起头,对
着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睛,高声道,“今天的事,乡亲们都看到了,如果官府追查
下来,请老少爷们说句公道话,俺这边有礼了。”他双手抱拳,在街中央转了一
圈,又说,“人是俺打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各位高邻!”
    他抱起两个孩子,让妻子牵着自己的衣角,一步步往家走去。冷风吹过,他
感到脊背冰凉,被汗水塌湿的夹袄,如同铁甲,摩擦着皮肤。
    第二天,他还是一大早就开了店门,拿着抹布,擦拭着店堂里的巢椅。小伙
计石头,还在后边努力地拉着风箱烧水。四把被烧开了的大铜壶,在炉子上吱吱
地尖叫。但太阳东南晌了,还没有一个茶客登门。店前的大街上,冷冷清清,连
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只有一阵阵的冷风,携带着枯枝败叶吹过去。妻子一手抱着
一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那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跳动着惊恐不安
的光芒。他摸摸孩子的头,轻松地笑着说:“回屋去歇着吧,没有事的,没事,
是他们调戏良家妇女,砍头也该砍他们的头!”
    他知道自己是故作镇静,因为他看到自己捏着抹布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后来,他逼着妻子回到后院,自己坐在店堂里,手拍着桌子,放开喉咙,唱起了
猫腔:“望家乡去路遥遥,想妻子将谁依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哦呵她,她在
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热油熬……”
    一曲唱罢,就如开了闸的河水,积攒了半生的戏文,滔滔滚滚而出。他越唱
越悲壮,越唱越苍凉,一行行热泪流到斑斑秃秃的下巴上。
    那一天,全马桑镇的人们,都在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歌唱。
    在歌唱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天,傍晚时分,血红的夕阳照耀着河堤上的柳树林
子,成群结队的麻雀在一棵蓬松的柳树冠上齐声噪叫,仿佛在向他暗示着什么。
他关上了店门,手持着那根枣木棍子坐在窗前等待着。他撕破窗纸,监视着街上
的动静。
    小伙计石头给他端来了一碗小米干饭,他吃了一口,喉咙就哽住了,一阵大
咳,米粒如铁沙子一样从鼻孔里喷出来。他对石头说:“孩子,师傅惹下了大祸,
德国人迟早要来报复,趁着他们还没来,你赶快逃走吧!”
    “师傅,我不走,我帮您打!”石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弹弓,说,“我打弹弓
特别有准头!”
    他没有再劝石头。他的嗓子已经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感到胸口痛疼难
挨,就如当年学戏倒仓时的感觉。但他的手脚还在抖着,心里还在吟唱着那些一
波三折的戏文。
    当一钩新月低低地挂上柳梢时,他听到从西边的石板街上,响起了一串蹄声。
    他猛地跳起来,发烧的手攥紧棍子,时刻准备着反抗。他看到,在微弱的星
月照耀下,一匹黑色的大骡子,颠颠蹦蹦地跑了过来。骡子上的人一身黑衣,脸
上蒙着黑纱,看不清面貌。
    那人在茶馆门前滚鞍下骡,然后就敲响了店门。
    他手持大棍,屏住呼吸,躲在门后。
    敲门声不重,但非常急促。
    他哑着嗓子问:“谁?”
    “我!”
    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女儿的声音,急忙拉开门,黑色的眉娘一闪而进,马上就
说:“爹,什么都别说了,快跑!”
    “我为什么要跑?”他怒气冲冲地说,“是他们首先调戏良家妇女——”
    女儿打断他的话,道:“爹,你闯了大祸了,德国人的电报,已经拍到了北
京、济南,袁世凯拍来电报,让钱大老爷连夜来抓你,捕快们的马队,已经离这
里不远了!”
    “还有没有天理公道——”
    他还想争辩,女儿恼怒地说:“火烧眉毛了,你还说这些废话!要想活,就
躲出去,不想活,就等着他们来吧!”
    “我跑了,她们怎么办?”
    “他们来了,”女儿侧耳听着,远处果然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爹,是走
还是留,你自己拿主意吧!”她侧身闪出屋子,但又立即探回半截身子,说,
“你跑,让小桃红装疯!”
    他看到女儿的身体一纵,轻捷地跃上骡背,身体前伏,仿佛与骡子融为一体。
    骡子喷着响鼻朝前跑去。骡臀上星光闪烁,刹那间融入黑暗,一溜蹄声向东
去了。
    他急忙关门回身,看到妻子已经披散了头发,脸上也涂了一层煤灰,上衣裂
开,露出一片雪胸脯,站在了自己面前。她严肃地说:“听眉娘的话,快跑!”
    他望着在昏暗中闪闪发光的妻子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的激情。在这个
特别的时刻,他才感觉到这个外貌柔弱的女人是如此的勇敢和机智。他扑上前去,
紧紧地抱住妻子。妻子用力推开他,说:“快跑,他爹,不要管我们!”
    他蹿出了店门,沿着平时挑水走熟了的那条小路,爬上了马桑河大堤。他隐
身在一棵大柳树的后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宁静的村镇、灰色的道路和自家的房
屋。
    他清楚地听到了宝儿和云儿的哭泣声,心痛如割。那钩蛾眉新月低低地悬在
西天的边上,显得格外的妩媚。广大的天幕上缀满繁星,星光璀璨,宛若宝石。
镇子上漆黑一片,没有一户人家点灯。他知道,人们都没入睡,都在静静地听着
街上的动静,似乎沉在黑暗中就能弥祸消灾一样。马蹄声由远而近,镇上的狗咬
成了一片。黑黢黢的马队拥拥挤挤地过来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匹马,只听到石
头街上蹄声一片,只看到马脚上的蹄铁与街上的石头相碰,溅起一串串巨大的暗
红色火星。
    马队拥到了他家的店门前,乱纷纷地转了几圈停住了。他看到模模糊糊的捕
快从模模糊糊的马背上模模糊糊地跳下来。捕快们吵吵闹闹,好像是要故意地暴
露目标一样。吵了一阵,他们才点燃了几根随身带来的火把。火光照亮了黑暗的
街道和房屋,也照亮了河堤上的柳树。他将身体紧缩起来躲到树后。树上的宿鸟
被惊动,扑扑棱棱地飞起来。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河水,做好了跳水逃命的准
备。但捕快们根本就没留意树上的乌乱,更没人想到要到河堤上巡逻一番。
    这时他看清了,一共有九匹马。马们毛色斑驳,有白有黑,有红有黄。都是
些本地出产的土种马,模样不俊,膘不肥,体不壮,鬃毛凌乱,鞍具破旧。有两
匹马根本就没有鞍具,只在马腰上搭了一条麻袋。在火把的照耀下,马的头显得
又大又笨,马的眼显得又明又亮。捕快们举着火把,特意地照看了店门上方悬挂
的匾牌,然后便不紧不慢地敲门。
    没人来开门。
    捕快们砸门。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捕快,根本就没想抓他,如果真要抓,他们就不
会这样子磨蹭,他们也不会这样耐着性子敲门。他们当中不乏翻墙越屋的高手。
他的心中,生出了许多的对捕快们的好感。当然他更明白,捕快的背后,是钱大
老爷,而钱大老爷的背后,是自己的女儿眉娘。
    店门终于被砸开了,捕快们举着火把,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他随即听到了
妻子装疯卖傻的哭声和笑声,还有两个孩子惊恐万端的哭声。
    捕快们折腾了一阵,打着火把出来,有的嘴里嘟哝着什么,有的连连打着哈
欠。
    他们在店前磨蹭一阵,便吆二喝三地上马走了。马蹄声和火光穿街而过,镇
子里恢复了宁静。他正要下堤回家,就看到,镇子里的千家灯火,如同接到了一
个统一的命令似的,一齐亮了。停了片刻,大街上便出现了几十盏灯笼,汇集成
一条灯火的长蛇,飞快地朝他家的方向移动。他的双眼里,流出来滚烫的泪水。
    遵照着有经验的老人的指示,在以后的几天里,他白天还是躲了出去,到了
夜晚人脚安定之后再悄悄地溜回来。白天他躲到马桑河对岸那一大片柳树林子里。
那里边有十几栋乡民们烤烟用的小土屋子。他白天在那些小土屋里睡觉,到了晚
上,就过河回家。第二天早晨,用包袱包着煎饼,用葫芦头提着水,再回到土屋
里去。
    紧靠着他藏身土屋的那几棵大柳树上,有十几个喜鹊的巢穴。他躺在土炕上,
吃了睡,睡了吃。起初他还不敢出屋,渐渐地就丧失了警惕。他溜到树下,仰着
脸看喜鹊吵架。一个放羊的身材高大的青年与他成了朋友。青年名字叫木犊,非
常的憨厚,心眼子有点不够用。他把自己的煎饼送给木犊吃,并且对他说了自己
就是那个打死德国铁路技师的孙丙。
    二月初七日,也就是打死德国技师的第五天中午。他吃了几张煎饼,喝了一
碗凉水,躺在土炕上,听着外边喜鹊的喳喳声和啄木鸟钻树洞的笃笃声,迷迷糊
糊,似睡非睡。突然从河对岸传来一声特别尖锐的枪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
后膛快枪的声音,与土枪土炮的声音大不一样。他的心里一惊,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从炕上跳起来,抄起枣木棍子,把身体影在破旧的门板后边,等待着他的敌人。
随即又是几声尖锐的枪响。枪声还是从河对岸传过来。他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便
溜出门,弓着腰,翻过几道颓败的土墙,窜进了柳树林子。他听到马桑镇上,老
婆哭,孩子叫,马嘶、驴鸣。狗汪汪,杂乱的叫声连成一片。看不到对岸的情景,
他急中生智,将枣木棍子别在腰带上,爬上了最高的一棵大树。喜鹊们看到入侵
者,结成群体向他发起猛烈的进攻。他抡圆棍子,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轰退。他
站在一个巨大的喜鹊巢旁边,手扶着树杈子向对岸张望,镇上的情景,历历地摆
在眼前。
    他看到,足有五十匹高大的洋马,散乱在他家店前那片空地上。一群衣衫灿
烂的洋兵,都戴着饰有鸟毛的圆筒帽子,端着上有枪刺的瓦蓝色的快枪,对着他
家的门窗啪啪地射击。枪口里喷出一簇簇白烟,如团团旋转的雏菊,久久不飘散。
洋兵们身上的黄铜纽扣和枪筒上的雪亮刺刀,在阳光下散射出耀眼的光芒。在洋
兵的背后,还站着一些头戴红缨子凉帽、前胸后背补有圆形白布的清兵。他一阵
目眩,手里的枣木棍子脱落,碰撞着树杈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幸亏他的一
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树枝,才没有栽倒树下。
    他心急如焚,知道大祸真正地降临了。但他的心中还是残存着一线希望,这
希望就是:妻子发挥演过多年戏的特长,特别优秀地装疯卖傻,而那些德国兵也
如钱大老爷派来的捕快一样,折腾一阵,然后就无功而返。也就是这一刻,他下
定决心,如果能逃过这一劫,马上就带着妻子儿女远走他乡。
    最怕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他看到,两个德国兵架着妻子的胳膊往河堤上拖。
    妻子尖利地喊叫着,双腿拖拉着地面。两个孩子,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德国兵
一手一个,倒提着腿儿,仿佛提着鸡鸭,拎到了河堤上。小石头从一个德国兵手
里挣脱,好像还咬了德国兵一口。然后他看到石头的小小的乌黑的身子在河堤上
倒退着,倒退着,一直倒退到站在他的背后的德国人的枪口前面,刺刀在艳阳下
一闪烁,他的身体就被戳穿了。那孩子似乎叫了一声,似乎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就像一个黑色的小球,滚到河堤下面去了。孙丙贴在树上,只看到河堤上一片血
光,灼暗了他的眼睛。
    德国兵都退到了河堤上,有的单腿跪着,有的站着,托着枪,瞄着镇子里的
人。
    他们的枪法都很准,一声枪响,几乎就有一个人,在大街上或是在院子里,
前仆或是后仰。清兵们举着火把,把他家的房子点燃了。先是黑烟如树,直冲云
天,一会儿就升起了金黄色的大火。火苗子啵啵地响着,宛如鞭炮齐鸣、风突然
地大起来,火和烟都东倒西歪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和着浓厚的烟尘,飘到了他
的面前。
    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德国兵把他的妻子推来搡去,在推来搡去的
过程中撕破了她的衣裳,最后使她一丝不挂……他的牙齿深深地啃进了树皮,额
头也在树干上碰破了。他的心像一颗火球,飞到了对岸,但他的身体如被绑在了
树上,一动也动不了。德国人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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