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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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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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然后纵身向前,猛地一个蹿跳,身体腾空而起,双手把住了那根树枝。树枝
在空中颤抖不止,树上一只夜猫子被惊动,哇地一声怪叫,展开双翅,无声地滑
翔到县衙里去了。夜猫子是大老爷喜欢的鸟。县衙粮仓院内的大槐树上,经常地
栖息着几十只夜猫子,大老爷说它们是看仓库的神,是老鼠的克星。大老爷捋着
胡须吟诵道: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也不走……饱读诗书。通古博今的大老
爷啊,俺的亲人。
    她双手把住枝杈,用双臂的力量把身体引上去,然后将身体往上一挺,屁股
就坐在树杈上了。
    刚刚敲过三更的梆锣,衙内一片寂静。她坐在树杈上往衙内望去,看到花园
正中那个亭子顶上的琉璃圆球银光闪闪,亭子旁边那个小小的水池里水光明亮。
西花厅里似乎有些隐约的灯火,那一定是大老爷养病的地方。大老爷啊,俺知道
你一定在翘首将俺盼望,你心情焦急,犹如滚汤;好人儿你不要着急,从墙头上
跳下了孙家的眉娘。哪怕夫人就坐在你的身旁,好似老虎看守着她的口粮;哪怕
她的皮鞭抽打着俺的脊梁,俺也要把你探望!
    孙眉娘沿着树杈往前行走了几步,纵身一跳,落在了墙头之上。接下来发生
的事情让她终生难忘——她的脚底一滑,身不由己地跌落在高墙内。她的身体,
砸得那一片翠竹索索作响。屁股生痛,胳膊受伤,五脏六腑都受了震荡。她手扶
着竹枝,艰难地爬起来,眼望着西花厅里射出的灯光,心中充满了怨恨。她伸手
摸摸屁股,触到了一些粘粘糊糊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她吃惊地想,难道俺的
屁股跌破流出了粘稠的血?将手举到面前,立即就嗅到一股恶臭,这些黑乎乎臭
哄哄的东西,不是狗屎还能是什么?天哪,这是哪个黑了心肝的丧了天良的,想
出了这样的歹毒诡计,把俺孙眉娘害成了这副狼狈模样?难道俺就这样,带着一
屁股狗屎去见钱大老爷吗?她想,难道俺还有心去见这害得俺丢尽了脸面出尽了
丑的钱大老爷吗?她感到心灰意冷,既窝火,又窝囊。钱丁,你病吧,你死吧,
你死了让那个尊贵的夫人守活寡吧,她不愿意守活寡她就服毒悬梁殉节当烈妇吧,
高密百姓甘愿凑钱买石头给她立一座贞节牌坊。
    她来到榆树下,搂住粗大的树干往上爬,方才那股子蹿跳如松鼠的灵巧劲儿
不知道哪里去了,每次爬到半截就出溜下来。手上脚上也沾满了黑乎乎臭哄哄的
东西。
    可恨啊,原来这树干上也涂抹了狗屎。孙眉娘将双手放在地上擦着,怨恨的
眼泪涌出了眼眶。这时,她听到假山石后传出来一声冷笑,闪出了两个人影,一
盏灯笼。
    灯笼放射着黯淡的红光,仿佛传说中的狐仙引路救人的灯笼一样。那两个人,
都穿着黑色的衣裳,脸上蒙着面纱,分辨不清他们是男是女,自然也看不清他们
的模样。
    孙眉娘惊惊地站起来,提着两只肮脏的手,感到没脸见人,欲待用手捂住脸
庞,但满手狗屎又如何捂在脸上。她尽量地低垂了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
着,一直退到了墙根。黑衣人当中的一个高个子,把手中的灯笼举到孙眉娘的面
前,似乎是要让那矮个的黑衣人更好地看清她的模样。矮个的黑衣人,举起手提
着的一根打草惊蛇的细木棍子,挑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仰了起来。她羞愧交加,
没有一点点力量反抗。她细眯着眼,屈辱的泪水在脸上流淌。她听到那持棍人发
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果然是个女人的声嗓。她清到了,眼前这个黑衣人,就是
钱大老爷的夫人。
    她心中悲苦的情绪在一瞬间发生了迅速的转换,挑战的心理使她身上有了力
量。她高高地昂起了头,脸上浮起微笑,心中搜索着能刺痛对方的词句。她刚想
说夫人用黑布遮脸是怕让人看到脸上的麻子吗?但还没等她张开口,夫人就趋前
一步,将手伸到了她的衣领间用力一扯,一个闪烁着微光的玩意儿就托在了手上。
那玩意儿正是钱大人用来与她交换翡翠扳指的玉菩萨,虽说不是定情物,但也是
护身符。她发疯般地扑上前去抢,但腿弯子被那个高个的黑衣人轻轻地踢了一脚,
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她看到夫人脸上的黑纱在微微地抖动,身体也在摇摇晃
晃。她想俺已经跟狗屎一样臭,还有什么脸面讲,你设计将俺来糟蹋,俺也得给
你几句刺儿话让你心受伤。她说:俺知道你是谁,知道你一脸大麻子。俺那亲亲
的情郎哥哥说你满身臭气嘴里爬蛆他已经三年没有跟你同房。我要是你,早就一
绳子橹死算了,女人活到了男人不要的地步,跟一副棺材板子有什么两样……
    孙眉娘正说得痛快,就听到那矮个黑衣人厉声骂道:“荡妇,偷人偷到衙门
里来了,给俺狠狠地打,抽她五十皮鞭,然后从狗道里踢出去!”
    高个黑衣人从腰里刷地抽出了一支软鞭,一脚将她踢翻,没等她骂出第二句,
弯曲的皮鞭就打在了她的屁股上。她忍不住地叫了一声亲娘,第二鞭紧跟着落在
了腚上。这时,她看到,那个矮个的黑衣人,就是知县的丑婆娘,已经歪歪钮钮
地走了。高个黑衣人的第三鞭还是用力凶猛,但第四鞭就有些不痛不痒。接下来
的第四第五鞭,一鞭比一鞭轻,后来就索性打墙。孙眉娘知道自己碰上了好心人,
但她还是夸张地喊叫着,为得是帮黑衣人把戏演像。最后,高个子黑衣人把她拖
到东花厅侧门那里,拉开门闩,将她往外一送,她就软瘫在县衙东侧的石头巷道
上。
    孙眉娘趴在炕上,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柔肠寸断。咬牙切齿是恨那婆娘
心狠手毒,柔肠寸断是想起了大老爷卧病在床。她一遍又一遍地痛骂自己没有志
气;她把自己的胳膊咬得鲜血流淌;但还是挡不住钱丁冠冕堂皇的面孔在眼前晃
荡。
    正当她备受煎熬的当口,春生来了。她就如见到了亲人一样,紧紧地抓住春
生的胳膊,眼睛里含着泪水,问:“春生,好春生,老爷怎么样了?”
    春生看她急成了这个样子,心中也颇为感动。他瞅瞅正在院子里开剥狗皮的
小甲,低声说:“老爷的风寒倒是好了,但神思恍惚,心情烦躁,不思饮食,日
渐消瘦,这样子下去,迟早会饿死。”
    “老爷啊!”孙眉娘哀鸣一声,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夫人让我来请你进行,送黄酒狗肉,让老爷开心、开胃!”春生笑着说。
    “夫人?你就不要提你们那个夫人了,”她错着牙根说,“世上最毒的蝎子
精,比你家夫人还善良!”
    “孙家大姐,俺家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厚道人,您这样骂她是为哪桩?”
    “呸!”孙眉娘怒道,“你还说她是厚道人,她的心,在黑布染缸里沤了二
十年;她的血,一滴就能毒死一匹马!”
    “夫人到底怎么得罪了你?”春生笑着说,“这才是,被偷的不怒偷儿怒,
死了娘的不哭没死娘的号丧。”
    “你给俺滚出去!”眉娘道,“从今往后,俺跟你们衙门里的人断绝来往。”
    “孙家大姐,难道你就不想大老爷了吗?”春生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想大
老爷这个人,难道你不想大老爷那条辫子?你不想大老爷的辫子,难道不想大老
爷的那部胡须?你不想大老爷的胡须,难道你不想大老爷的……”
    “滚,什么大老爷二老爷,他就是死了与俺一个民女又有什么关系?”她嘴
里发着狠,但眼泪却流了出来。
    “孙家大姐,瞒得了别人,你能瞒得了我吗?”春生道,“你与大老爷好得
成了一个人,打断骨头连着肉,扯着耳朵腮动弹。行了,别拉缰绳头了,拾掇拾
掇跟我走吧。”
    “只要你们那个夫人还在,俺就不在县衙踏一个脚印。”
    “孙家大姐,这—次,可是夫人亲自下令,让俺来请你。”
    “春生,你就不要拿着俺当猴儿耍了。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已经没有脸面
再见人了……”
    “孙家大姐,听你的话头,似乎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孙眉娘愤恨地说,“姑奶奶在你们县衙里
被人打了!”
    “您是在说梦话吧?孙家大姐,”春生惊讶地说,“在县衙里谁敢打您?您
在俺这些下人们的心目中,早就是第二夫人了。大家伙巴结您还巴结不上呢,谁
还敢去打您?”
    “就是你们那个夫人,指派人打了俺五十皮鞭!”
    “让俺看看是真还是假?”春生说着就要掀眉娘的衣裳。
    眉娘打脱了春生的手,说:“你想占姑奶奶的便宜?难道你不怕大老爷剁了
你的狗爪子?”“还是嘛,孙家大姐,说了半天,还是您跟大老爷亲近,小的刚
想伸手,你就把大老爷搬出来压人!”春生道,“俺可是跟您说实话,大老爷这
次病得可是不轻,夫人也是万般无奈了才把您这个活菩萨搬进去。你想想吧,但
凡是还有一线之路,她能让俺来请你吗?就算是她真的指派人打了你,那也是可
以理解的。
    现在,她让俺来请你,就说明她服了软,认了输,你不趁着这个机会借坡上
毛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只要你把大老爷侍候好了,让大老爷尽快地恢复了健康,
你就成了有功之臣,连夫人也得感谢你,这样,暗的就成了明的,私的就成了公
的。孙家大姐,你的福气来到了。去还是不去,您自己掂量着办吧……“
    孙眉娘提着狗肉篮子,推开了西花厅的门,只见一个面皮微麻、皮肤黝黑、
嘴角下垂的女人,端坐在太师椅子上。她灼热的身体,骤然间冰凉;怒放的心花,
像突遭了严霜。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一个圈套,而编织这个圈套
的,还是这位知县夫人。但她毕竟是戏子的女儿,见惯了装腔作势;她毕竟是屠
户的妻子,见惯了刀光血影;她毕竟是知县的情人,知道了官员的德行。她很快
地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慌乱,抖擞起精神,与知县夫人斗法。两个女人,四只眼睛,
直直地对视着,谁也不肯示弱。她们的眼睛交着锋,心里都铿铿锵锵地独白着。
    知县夫人:你可知道我是名门之女?
    孙眉娘:俺可是明摆着的月貌花容!
    知县夫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
    孙眉娘:俺是他贴心贴肉的知已。
    知县夫人:你不过是一味治俺夫君的药,与那狗宝牛黄无异。
    孙眉娘:其实你是老爷后堂里的摆设,与木偶泥塑一样。
    知县夫人:你纵有干般狐媚万种风流也难动摇我的地位。
    孙眉娘:你虽然贵为夫人,但得不到老爷的真爱。老爷亲口对俺说,他每月
只跟你行一次房事,可他跟俺……
    想到与老爷的房事,孙眉娘的一颗心,忽悠悠地荡了起来。与大老爷纵情交
欢的情景,有声有色地在她的脑海里展现开来。她的眼睛里焕发出了又湿又亮的
光彩。
    严肃的知县夫人,在她的视线里已经模糊不清了。
    知县夫人看到,眼前这个鲜嫩得如同一颗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水蜜桃一样的女
人,忽然间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目光涣散,分明是心慌意乱的表现。于是,她
感到自己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她的一直紧绷着的脸上,出现了一些柔和的线条,
雪白的牙齿,也从紫红的唇缝中显露出来。她把一个拴着红绳的玉菩萨,扔到孙
眉娘脚下,傲慢地说:“这是俺从小佩带之物,后来不知被哪条狗偷了去,沾上
了狗腥气,你家里天天杀狗,想必不忌讳这个,就把它赏给你了。”
    孙眉娘的脸,突然地红了。看到了玉菩萨,她就感到屁股—阵刺痛,那天晚
上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心中升腾起熊熊的怒火,恨不得扑上去,抓破那张厚
重的麻脸,但她的腿却难以挪动。一切为了大老爷,为了大老爷,俺就让你占个
上风。
    她明白,夫人扔过来的,不仅仅是一件玉饰,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
的挑战和她的委屈。面对着玉菩萨,她犹豫不决。如果弯腰捡起来,就满足了夫
人的虚荣;如果拒不捡,就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捡起来会让夫人感到满足;不捡
会让夫人恼怒。
    夫人满足,自己与老爷的爱就等于得到了通行证;夫人恼怒了呢,爱的道路
上就布下了障碍。往常从老爷的言谈话语中,可以听出他对相貌丑陋的夫人颇为
敬畏,也许是与她的显赫门第有关。曾家虽然已经衰落,但影响还在。大老爷能
在夫人面前下跪,俺难道还在乎这一弯腰吗?一切为了对老爷的爱,孙眉娘弯腰
捡起了玉菩萨。
    又一想,打培也是动土,索性把戏做足,于是,她屈膝下了跪,装出受宠若
惊的样子,道:“民女谢夫人恩典。”
    夫人舒了一口气,说:“去吧,老爷在签押房里。”
    孙眉娘站起来,提上盛着狗肉和黄酒的篮子,转身就要走。但夫人把她叫住
了。
    夫人不看眉娘,漆黑的眼睛望着窗户,道:“他年长,你年轻……”
    孙眉娘明白了夫人的暗示,不由地脸皮发烫,不知该说什么好。夫人起身出
了西花厅,往后堂走去。孙眉娘看到,夫人的两只脚小得如两只三角踪子,果然
不枉了大家闺秀。
    孙眉娘的心里,一时混杂了太多的感情,有恨,有爱,有得胜的骄傲,也有
落败的自卑。
    在眉娘的雨露滋润下,知县食欲渐开,精神日益健旺。他阅读了积压的公文,
眉头紧锁,脸上布满愁云。
    知县抚摩着眉娘圆滚滚的屁股,说:“眉娘,眉娘,我不抓你爹,袁大人可
就要抓我了。”
    眉娘折身坐起,道:“老爷,俺爹打伤德国人,也是事出有因。德国人已经
杀了俺的继母和弟妹,还捎带着杀了二十四个无辜百姓,他们已经够了本了,怎
么还要抓俺爹?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
    知县苦笑着:“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眉娘揪住知县的胡须,撒着娇道:“俺什么都不懂,但俺懂俺爹没有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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