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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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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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了侯小七。侯小七把肩上的猴子往上一扔,猴子轻飘飘地飞上了树,然后就在
树上蹿跳起来。侯小七自己,手把住绳子,脚蹬住墙壁,毫不费力地就上了墙头,
换了从树上垂挂到墙里的绳子,一闪就下去了。下一个谁上?朱八爷把俺推到前
边。俺心里紧张,浑身发冷,手心里全是汗水。俺抓住绳子,绳子冰凉,简直就
是一条蛇。俺拉着绳子往墙上蹬了两脚,手酸了,腿软了,浑身上下打颤颤。不
久前俺没用绳子就蹿上了树,今日里拽着绳子上不去。那时节俺俏得像只猫,今
日里俺笨得似头猪。
    并不是亲爹不如干爹急,也不是腹中的娇儿长了个。实因为,俺在这墙头上
吃过亏。
    俗言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俺看到了这墙头树杈子,就感到浑身
狗屎臭,屁股阵阵痛。这时俺听到朱八爷在耳边说:“这是为了救你的爹,不是
救我们的爹!”
    朱八爷的话千真万确,叫花子们舍生忘死,为的是救俺的爹。这样的关键时
刻,俺怎么能先草鸡了?想到此俺的勇气倍增。俺想起了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俺
想起了百岁挂帅的余太君。狗屎就狗屎,鞭子就鞭子;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不历险中险,难成戏中人。为了万古千秋传美名,俺一咬牙,一跺脚,两口唾
沫牌手心;手把皮绳脚蹬墙,面朝蓝天明月轮。在下面,众位花子伸手把俺的屁
股托,托得俺忽忽悠悠如驾云。说话间俺就蹲在了墙头上,看到了县衙里,一片
片房顶相连,月光下,瓦片好似鲤鱼鳞。墙下边,已有那侯小七把俺接,俺抓住
了树上悬挂的另一绳,眼一闭,心一横,纵身跳进了翠竹林。
    想当初与钱丁在西花厅里闹风月,俺曾经,站在顶子床上,透过后窗,看到
了后花园里的美景,首先扑人俺的眼睛的就是这片翠竹林。还有那牡丹月季和芍
药,丁香开花熏死个人。花园中还有一座小假山,上有菊花用盆栽。太湖石,玲
珑剔透,立在小小荷池边,池中粉荷赛美人。还有那两只蝴蝶采花蜜,一群蜜蜂
嗡嗡嗡。有一个黑面女子园中游,神色严肃赛包公。身后跟着小丫鬟,杨柳细腰
脚步灵。俺知道,这女人模样不算好,但她是知县的结发妻子大夫人。俺知道,
她出身名门学问好,才华满腹计谋深,衙役见她个个怕,知县见她让三分。俺曾
想,也到花园去转转,但钱丁让俺死了这条心。钱丁让俺在西花厅里把身藏,露
水的夫妻怕见人。想不到,今日俺又在园中站,只是那,不为游园为救人。
    大家在翠竹林中聚齐,侯小七把猴子也从树上招了下来。俺们蹲在林中,听
到那三更的梆锣在衙中的夹道里由远而近,然后又由近而远。从最前面的院子里,
传过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是大门外的士兵在换岗。过了片刻,所有的声音都没有
了,只有那些死期将近的秋虫,正声声紧,声声凄凉地鸣叫着。俺的心扑通扑通
狂跳,想说话又不敢开口。看看朱八爷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
动作,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五块黑石头。只有那只猴子,偶尔地不老实一下,
马上就被侯小七按住了。
    月亮眼见着就偏了西,后半夜的月光冰凉,秋天的露水落在竹叶和竹竿上,
看上去好似刷了一层油。露水打湿了俺头上的破草帽,打湿了俺身上的破夹袄,
连俺的胳肢窝里都湿漉漉的。再不行动,天就要亮了啊,俺的朱八爷爷,俺焦急
地想着。
    这时,就听到前面又吵闹起来了,喊叫声,哭嚎声,还有铛铛的铜锣声。随
即俺就看到,一片红光把县衙照红了。
    一个身穿公服的小衙役弯着腰从西花厅旁边的夹道里溜了过来。过来了他也
不说话,只是对着俺们一招手,俺们就跟随着他,沿着夹道,越过了西花厅、税
库房、主簿行、承发房,眼前就是狱神庙,庙前就是监押房。
    俺看到,前院里起了一把火,火苗子窜天有三丈。起火的地方,正是那膳馆
大厨房。云生而,火生风,浓烟滚滚呛喉咙。乱糟糟好似蚂蚁把家搬,吵嚷嚷恰
如老鸹窝里捅铁棒。成群的兵丁来回窜,手提着水桶和担杖。趁乱劲儿俺们过了
外监过女牢,脚底都像抹了油,轻灵好似一群猫,神不知,鬼不晓,俺们溜进了
死囚牢。
    监房里臭气能把人熏倒,老鼠赛猫,跳蚤如豆。监房里只有矮门没有窗,乍
一进去,两眼啥也看不见。
    四老爷扭开了死牢的门锁,嘴里连声说着快快快,朱八爷把那一包萤火虫儿
往里一甩,屋子里顿时就一片绿光。俺看到,爹爹脸色青紫,满嘴血污,门牙脱
落,已经不成人样。爹呀!俺刚喊出了半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俺爹的手脚都用铁链子锁住,铁链子又拴在牢房正中的“匪类石”上。纵然
你有千斤的力气,也难以挣脱。借着萤火虫的光芒,四老爷开了铁链上的大锁,
把俺爹解放出来。然后,小山子脱下外边的衣裳,显出了跟俺爹穿得颜色一样的
破衣裳。
    他坐在俺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让四老爷把他用铁链子锁起来。几个人忙把
小山子换下来的衣裳给俺爹穿上,俺爹别别扭扭,很不配合,口齿不清地喊叫着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四老爷慌忙捂住了他的口,俺低声说:“爹呀,您醒醒吧,是你的女儿眉娘
救你来了。”
    爹爹嘴巴里还在出声,朱八爷对准他的太阳穴打了一拳,俺爹连哼都没哼就
晕了过去。小乱子蹲下身,扯住俺爹的两条胳膊把他背起来。四老爷低声说:
“快走!”
    俺们弯着腰出了死牢,趁着外边的乱乎劲儿,跑到了狱神庙后边的夹道上。
迎面一群衙役提着水从仪门内跑出来。知县钱丁站在仪门的台阶上,大声地喊叫
着:“各就各位,不要慌乱!”
    俺们蹲在狱神庙后的阴影里,一动也不敢动。
    几盏红灯笼引导着一个大员出现在仪门前的甬道上,大员的身后簇拥着一群
护兵,不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还能是谁。俺们看到钱丁疾步迎上去,单膝跪地,朗
声道:“卑职管教不周,致使膳馆失火,惊吓了大人,卑职罪该万死!”
    我们听到袁世凯命令知县:“赶快派人点验监狱,看看有无逃脱走漏!”
    我们看到知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带领着衙役,朝死囚牢的方向跑过去了。
    俺们平息静气,身子恨不得缩进地里。俺们听到了四老爷在囚牢院子里大呼
小叫,还听到了开启囚牢铁门发出的声音。俺们等待着逃跑的机会,但袁世凯和
他的护卫们站在大院当中的两道上,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终于,俺们看到知县小
跑步到了袁世凯面前,又是一个单膝跪地,口中喊报:“回大人,监牢点验完毕,
人犯一个不缺。”
    “孙丙怎么样?”
    “在石头上牢牢地拴着呢!”
    “孙丙是朝廷重犯,明日就要执刑,出了差错,当心你们的脑袋!”
    袁世凯转身往寅宾馆方向走去,知县站起来躬身相送。俺何松了一口气。但
就在此时,俺的爹,老混虫,突然苏醒发了疯。他愣愣怔怔地站了起来,呜呜嘻
嘻地问:“这是在哪里?你们把我弄到哪里?”
    小乱子扯着他的脚脖子猛地把他拉倒。他翻了一个滚,滚到了亮堂堂的月光
里。
    小乱子和小连子饿虎扑食一样扑上去,每人拉住他一条腿,想把他拖到阴影
里。他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地吼叫着:“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我不走—
—放开我——”
    爹的喊叫把大兵们吸引过来,明亮的枪刺和军服上的纽扣闪烁着寒光。朱老
八低声说:“孩儿们,跑吧!”
    小乱子和小连子松开了俺爹的腿,愣征了一下,就迎着那些大兵跑过去。在
乒乒啪啪的枪声里,夹杂着士兵们的喊叫:“有刺客——!”朱老八像一只鹞子,
扑到了俺爹身上,从俺爹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他的脖子是被老八细长的手爪子给
扼住了。俺明白朱老八的意思,他要把俺爹弄死,让檀香刑无法施行。侯小七拉
住俺的手,拖着俺拐进了西边的更道,一群衙门里的胥吏迎面跑了过来。侯小七
将猴子往前一抛,猴子尖叫着蹿到了一个胥吏的脖子上,随即就听到了胥吏发出
的尖厉惊叫。
    侯小七拉着俺从承发房门前跑到了大堂后边,二堂里也有衙役跑出来。俺听
到仪门外的大院里,枪声、火声、喊叫声混成了一片,血的气味和火的气味冲进
了俺的鼻子,银色的月光突然间变得血红了。
    俺们沿着东边的更道往北跑,希望跑到后花园里去逃生。身后的脚步声越来
越多,头上还有枪子儿在飞行。当俺们跑到东花厅一侧的小厨房时,侯小七的身
体往上耸了好几耸。他抓着俺手的手无力地滑脱了,一股绿油油的血,就像刚榨
出来的油,冒着热气,从他的背上窜了出来。正当俺手足无措时,一只手拉住俺
的手,把俺拖离了狭窄的更道。在一侧身的光景里,俺看到士兵们沿着更道奔跑
过来。
    原来是知县的夫人把俺拖进了知县的私宅东花厅。她伸手摘去了俺的破草帽,
又把俺身上的大褂扒下来,随手卷成一个团,推开后窗往外扔。她把俺推进了顶
子床,让俺躺下,还给俺盖上了一条被子。两边的蓝布幛子放下来,知县夫人被
隔在了外边,俺的眼前一片漆黑。
    俺听到士兵们吵吵嚷嚷地追到后花园里去了,两边更道里,前后堂院和左右
跨院里,整个的县衙里,吵嚷声此起彼伏。终于,最可怕的时刻到了:东花厅的
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俺听到有人说:“都统大人,这是知县大人的私
宅!”
    随即就响起了鞭子抽打到人身上的声音。俺看到幔子一掀,一个只穿着单衣
的冰凉的肉体钻进了被窝,与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俺知道这是夫人的身
体,这是俺的心上人钱丁曾经抱过的身体。接下来就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变成
了砸门声,俺与夫人搂抱在一起,俺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俺知道俺的身体抖得
比她更厉害。
    俺听到房门豁朗朗开了。知县夫人把俺推到床边,用被子把俺遮盖得严严实
实,然后她就把幛子撩开半边。俺知道夫人一定是一副云鬓散乱、衣领半开、从
睡梦中被惊醒的模样。俺听到一个汉子粗鲁地说:“夫人,遵照袁大人的命令,
卑职前来搜捕刺客!”
    夫人冷笑一声,道:“都统大人,我外祖父曾国藩当年领兵打仗,为了严明
军纪,争取民心,维护纲常,制定了一条铁打的纪律,那就是为兵者不进入家内
宅,看样子由袁世凯袁大人一手训练出来的新军,已经把这条纪律废了!”
    “卑职不敢,卑职冒犯夫人,还望夫人怨罪!”
    “什么敢不敢?什么冒犯不冒犯?该搜的你们也搜了,该看的你们也看了。
你们就是欺负我们老曾家已经衰败,朝中无人,才敢这样胆大妄为!”
    “夫人言重了,卑职一介武夫,唯上司命令是听!”
    “你去把那袁世凯给我叫来,我要向他请教,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半夜三
更,派兵侵入人家内室,辱人家眷,毁人名节,他袁世凯还是大清朝的臣子吗?
他袁大人家中难道没有妻妾儿女吗?俗言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女可死而不可
污’,我要以死向袁世凯抗争!”
    正在此时,就听到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说:“知县大人回来了!”
    夫人放声大哭起来。
    知县冲进房子,百感交集地说:“夫人,下官无能,让你受惊了!”
    轰走了都统和他的士兵,关闭了门窗,吹熄了蜡烛,月光从窗棂子射进来,
房间里有的地方明亮有的地方幽暗。俺从那张顶子床上爬下来,低声道:“谢夫
人救命之恩,如果有来世,就让俺给夫人当牛做马吧!”
    言罢,俺抽身就要往外走。她伸手扯住了俺的衣袖。俺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
中闪闪发光,俺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桂花的幽香。俺想起了三堂院里那棵粗大的
桂花树,八月中秋,金桂飘香,本应是知县夫妻饮酒赏月的好时光,俺虽然不能
与心上人儿一起把月赏,但后半夜偷偷进街幽会滋味也很强。都说是俺爹搅了太
平局,依俺看是德国人横行霸道太强梁。想起了爹爹心凄惶,一团乱麻堵胸膛。
爹呀,你这个昏了头的老东西!为救你女儿跑细了两条腿,为救你叫花子昼夜在
奔忙。为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齿整三颗,鲜血滴落在胸膛。为救你朱八亲自出了马,
为救你众多花子把命丧。俺们费了天大的劲,偷梁换柱把你救出了死牢房,大功
眼见就要告成,你却咧开大嘴瞎嚷嚷……
    “现在你还不能走,”知县夫人冷冷地说话打断了俺的胡思乱想。俺听到,
前面的院子里还没安静,不时地传来士兵们的大呼小叫。
    知县去大堂亲自值更,这是袁世凯下的命令。俺忘不了方才脱险的情景:都
统带着他的兵走了。夫人起身关上了房门。在那支红泪斑斑的蜡烛照耀下,俺看
到夫人满面红光,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俺听到她冷冷地说:“大人,妾身自做
主张,替你金屋藏娇了!”
    知县探看了一下窗外的情景,疾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头,看到了俺的脸。然
后他就把被头猛地盖上了。俺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夫人深明大义,不计前
嫌,果然是女中丈夫,钱丁感激不尽。”
    “那么,是送她走呢,还是留她在这里?”
    “悉听夫人尊便。”
    外边有人喊叫,钱丁慌忙出走。看起来他是去执行公务,实际上也是逃避尴
尬境地。这种情况在戏文里经常发生,俺心里明白。夫人吹灭蜡烛,让月光照进
来。
    俺局促不安地坐在墙角的一把凳子上,口中焦干,嗓子冒烟。夫人好像神人
一样,知道俺口渴,亲自倒了一碗凉茶,递到俺的面前。俺稍微一犹豫,但还是
伸手接了。俺将茶水喝干,说:“谢夫人。”
    “想不到你还是一位艺高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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