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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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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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来请。在那些年头里,凡是有他参加的葬礼,几乎就是高密东北乡的盛大节
日。
    人们扶老携幼,不惜跑上几十里路前来观看;而没有他参加的葬礼,无论仪
仗是多么豪华,祭礼是多么丰厚——哪怕你幡幢蔽日,哪怕你肉林酒池——观众
总是寥寥。
    终于有一天,常茂扔掉了锔锅锔盆的挑子,成了专业的哭丧大师。
    据说孔府里也有专门的哭丧人,那都是一些嗓门很好的女人。但她们的哭丧
就是伪装成死者的亲人,作出悲痛欲绝的姿态,哭天嚎地。她们的哭丧与常茂根
本不是一码事。师傅为什么要将那孔府里的哭丧人跟我们的祖师爷比较呢?因为
几十年前就有人放出谣言,说祖师爷是受了孔府里的哭丧人启发才开始了他的职
业哭丧生涯。为此师傅专门去曲阜考察过,那里至今还有一些专门哭丧的女人。
她们嘴里就是那么几句词儿,什么天啊地呀的,与我们祖师爷的灵前演唱绝不是
一码事。把她们与我们的祖师爷爷相比,可以说是将天比地,将凤凰比野鸡。
    祖师爷爷在死者的灵前即兴演唱,词儿都是他根据死者的生平现编的。他有
急才,出口成章,合辙押韵,既通俗易懂,又文采飞扬。他的哭丧词实际上就是
一篇唱出来的悼词。发展到了后来,为了满足听众的心理,祖师爷的说唱词儿就
不再局限在对死者生平的叙说和赞扬上,而是大量地添加了世态生活内容。实际
上,这已经就是咱们的猫腔了。
    说到此处,俺看到囚牢外的知县歪着脑袋,好像在侧耳恭听。要听你就听吧,
你听听也好。你不听猫腔,就不了解俺高密东北乡;你不知道猫腔的历史,就不
可能理解俺们高密东北乡人民的心灵。俺有意识地提高了嗓门,尽管俺的喉咙里
仿佛出火,舌头生痛。
    前面说过了,祖师爷养了一只猎,这是只灵猫,就像关老爷座下的赤兔马。
祖师爷特别爱他的猫,猫也特别爱他。他走到哪里猫就跟到哪里。祖师爷在人家
墓前说唱时,猫就坐在他的面前认真聆听。听到悲情处,猫就和着他的腔调一声
声哀鸣。
    祖师爷的嗓子出类拔萃,猫的嗓子也是天下难有其匹。因为祖师爷和猫的亲
密关系,当时的人们就把他叫成“常猫”。直到如今,还有这样的顺口溜在高密
东北乡流传——“听大老爷说教,不如听常茂的猫叫。”小山子深情地说。
    后来,猫死了。猫是如何死的,有几种说法:有人说猫是老死的,有人说猫
是让一个嫉妒祖师爷才华的外县戏子毒死的,有人说是让一个想嫁给祖师爷但遭
到了祖师爷拒绝的女人给打死了。反正是猫死了。猫死了,祖师爷悲痛万分,抱
着猫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不是一般地哭,是边哭边唱,一直哭唱到眼睛里流
出了鲜血。
    巨大的悲痛过后,祖师爷用兽皮精心制作了两件猫衣。3 小的那张用一张野
猫皮制成,平日里就戴在头上,双耳翘翘,尾巴顺在脖子后边,与脑后的小辫子
重叠在一起。那件大的用十几张猫皮连缀而成,如同一件隆重的大礼服,屁股后
边拖着一条长长的粗大尾巴。以后再给人家哭丧时就穿着这件大猫衣。
    猫死后,祖师爷的演唱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此之前,演唱中还有欢快
戏德的内容,猫死之后,悲凉的调子自始至终。演唱的程式也有了变化:在悲凉
的歌唱中,不时地插入一声或婉转或忧伤或凄凉总之是变化多端的猫叫,仿佛是
曲调的过门。这个变化,作为固定的程式保留至今,并且成为了我们猫腔的鲜明
的特征。
    “咪呜~~咪呜~~”小山子情不自禁地在俺的讲述中插入了两声充满怀旧
情绪的猫叫。
    猫死之后,祖师爷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都摹仿着那只猫,好像猫的灵魂
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他与猫已经融为一体。连他的眼睛都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白天眯成一条缝,夜晚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后来,祖师爷死了。传说中祖师爷临
死之前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猫,肩膀上生长着两个翅膀,他冲破窗户,落在院子里
一棵大树上,然后从树上起飞,一直飞向了月亮。祖师爷死后,帮人哭丧的营生
就断了线,但他的优美动听、令人柔肠寸断的歌唱声她听的心中缭绕。
    到了嘉庆、道光年间,在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就有了一家一户的小班
子,摹仿着祖师爷的腔调,开始了经常性的演出。一般是一对夫妻带领着一个孩
子,夫唱妇随,孩子披着一件小猫衣,把一声声的猫叫穿插在他们的歌唱中。他
们有时也为大户人家唱丧…一注意,这时已经不是“哭丧”而是“唱丧”了——
但更多的时候是在集市上围场子。夫妻扮演着角色又唱又扭,小孩子端着小笸箩,
猫头猫脑,猫腔猫调,转着圈子收钱。演出的节目多半是一些小段子,《蓝水莲
卖水》啦,《马寡妇哭坟》啦,《王三姐思夫》啦什么的。其实这样的演出就是
讨饭。咱们猫腔行当天生的就与叫花子行当有缘,要不,咱们也就成不了师傅徒
弟。
    “师傅说的极是。”小山子说。
    这样的演出状况一直延续了几十年。那时的猫腔,没有乐器伴奏,没有正式
的演出。那时的猫腔是戏也不是戏。除了前边咱说过的那种一家一户地演出外,
还有一些农家子弟,在农业闲暇之时,敲击着卖糖的小锣和卖豆腐的梆子,即兴
编一些词儿,在编制草鞋的窨子里或是自家的炕头上,自唱自娱,借以排解心中
的寂寞和痛苦。那卖糖的小锣和卖豆腐的梆子,就是咱们猫腔最早的打击乐器。
    师傅那时年轻,心眼儿灵活——这不是师傅自吹——在高密东北乡的十八个
村子里,师傅的嗓子是最好的。大家聚在一起唱戏,渐渐地有了名气。先是本村
的人来听,渐渐地就有外村的人来听。人多了,炕头上和草鞋窨子里盛不下,演
唱的地点就挪到了院子和打谷场上。在炕头上和窨子里可以坐着唱,但在院子里
和打谷场上就不能单是坐着唱,这就需要动作。有了动作穿着家常的衣裳就不自
然了,这就需要行头了。有了行头素着脸就不是感觉了,这就需要打脸子化妆。
化了妆后单有一个梆子和小锣就不行了,这就需要乐器。那时候,经常有一些外
县的野戏班子到咱这里演出,有从鲁南来的“驴戏”班子——他们经常骑着小毛
驴上台演出。有从胶东一带来的溜腔班子——他们的每句唱腔都从高腔往低腔下
滑,就像一个人从高坡上往下出溜。还有从河南和山东边界上来的公鸡班——他
们在每句唱腔后边都要用假嗓子“呕儿”一声,好像公鸡打完鸣儿后发出的那种
声音。这些班子都有乐器伴奏,一般是胡琴、笛子,还有唢呐、喇叭。同仁们就
把这些乐器拿来给咱们的猫腔伴奏。演出效果比干唱那是好多了。但师傅是争强
好胜之人,不愿意用人家现成的东西。这时候,咱这个戏已经有了猫腔的名字。
咱家就想,要想弄出一个跟别的戏不同的戏,就要在这个“猫”上想办法。于是
师傅就发明了一种猫胡,有了猫胡之后,猫腔就站住了脚。
    咱家的猫胡与其他的胡琴相比,第一是大,第二是四根弦子两道弓子,拉起
来双声双调,格外的好听。他们的胡琴筒子都是用蛇皮蒙的,咱们的猫胡是用熟
过了的小猫皮蒙的。他们的胡琴只能拉一般的调子,咱家的猫胡能摹仿出猫叫狗
叫驴鸣马嘶小孩子啼哭大闺女嬉笑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天下没有咱家的猫胡学
不出来的声音。猫胡一成,咱们的猫腔立即就声名远播,高密东北乡再也没有外
来野戏的地盘了。
    师傅继发明了猫胡之后,又发明了猫鼓——用猫皮蒙面的小鼓,师傅还画出
了十几种猫脸谱,有喜猫、怒猫、奸猫、忠猫、情猫、怨猫、恨猫、丑猫……是
不是可以说:没有俺孙丙,就没有今天的猫腔?
    “师傅说得对。”小山子说。
    当然了,俺不是猫腔的祖师爷,咱们的祖师爷还是常茂。如果说咱们的猫腔
是一棵大树,常茂就是咱们的树根。
    贤弟,十几年前,师傅教过你哪两出戏?
    “《鸿门宴》,师傅,”小山子低声说,“还有《追韩信》。”
    嗨,贤弟,这些戏,都是师傅从其它的剧种偷过来的。你可能不知道,师傅
为了偷艺,曾经混到十几个外地的戏班子里去跑过龙套。师傅为了学戏,下江南,
出山西,过长江,进两广。天下的戏没有师傅不会唱的,天下的行当没有师傅不
能扮的。师傅就像一个蜜蜂,采来了百花的花粉,酿成了咱猫腔这一坛好蜜。
    “师傅,您是大俊才!”
    师傅心中原来有一个宏图大愿,要在有生之年,把咱们的猫腔。唱到北京城
里去,去给皇上和皇太后献艺。师傅要把咱们的猫腔唱成国戏,只要咱们的猫腔
成了国戏,大江南北再也不会闹耗子。可惜啊可惜,正当师傅雄心勃勃地想干一
番大事时,不料想被一个奸人薅了胡须。胡须就是师傅的威风就是师傅的胆子就
是师傅的才气就是咱们猫腔的魂儿,师傅没了胡须就像猫儿没了胡须就像公鸡被
拔光了毛儿就像骏马被剪光了尾巴……徒弟啊,师傅万般无奈只好改行开了一个
小茶馆混日子……
    这正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啊,常使英雄泪满襟!
    讲到此时,俺看到那高密知县的身体颤抖起来。俺看到小山子的眼睛里泪光
闪闪。
    徒弟啊,咱们猫腔的看家戏是《常茂哭灵》,这也是师傅独创的第一个大戏。
    每年的演出季节里,这也是咱们的开场戏。这个戏演好了,一季的演出保准
顺利;这个戏演砸了,这一季的演出就要出事。你是咱们东北乡人,看过了多少
次《常猫哭灵》?
    “记不得了,大概有几十次吧?”
    你发现有两次演出是一样的吗?
    “没有,师傅,每次看这出戏感觉都是全新的。”小山子心驰神往地说,
“俺还牢记着第一次看《常猫哭灵》的情景,那时俺还是一个孩子,头上顶着一
件小猫衣。师傅您那天演的是常猫。您唱得树上的麻雀都掉在了地上。最吸引俺
的还不是师傅您的唱词;最吸引俺的是那个在台上扮猫的大孩子。他一声声地学
着猫叫,没有一声是相同的。戏演到一半,台下的大人孩子就疯了。俺们在大人
腿缝里钻来钻去,一声声学习猫叫。咪呜咪呜咪呜咪——正好场子边上有三棵大
树,俺们争先恐后地爬了上去。平日里俺根本就不会爬树,那天却爬得十分麻利,
好像俺真的成了一只小猫。树上真有很多的猫,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爬上去的。
它们与俺们一起大叫,咪呜咪呜咪呜——台上台下,天上地下,都是猫叫的声音。
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真猫假猫,混在了一起,大家都撕破了喉咙发出了平日里根本
就发不出的声音,大家都运动身体,做出了平日里根本就做不出的动作。到了后
来,人们都汗流浃背,涕泪滂沱,筋疲力尽地瘫软在地,浑身仿佛变成了空壳子。
树上的猫孩子也一个个掉下来,好像沉甸甸的黑石头。树上的真猫一个个地飘下
来,好像腿间生了蹼膜的飞耗子。俺还记得这出戏的最后一句唱词:猫啊猫啊猫
啊猫啊猫啊俺的个亲亲的猫……
    师傅您把最后一个“猫”字翻花起浪地折腾得比大杨树的梢儿还要高出几十
丈,大家的心一直跟着你升到云彩眼儿里。“
    徒弟,其实你也能主演《常猫哭灵》了。
    “不,师傅,如果能与师傅同台演出,俺愿意扮演那个串台的猫孩子。”
    俺深情地看着这个优秀的东北乡子弟,说:好孩子,咱们爷两个正在演出猫
腔的第二台看家大戏,这出戏的名字也许就叫《檀香刑》。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他们把俺们弄到了大堂之上,用食盒提来了四盘大菜
一壶酒,一摞单饼一把葱。一盘是红烧猪头肉,一盘烧鸡一盘鱼,还有一盘酱牛
肉。
    单饼大得赛锅盖,大葱鲜嫩水灵灵,烧酒冒气热腾腾。俺与那小山兄弟,相
对一笑,两个孙丙,一真一假,端起酒碗,当啷一碰,仰脖子灌酒,咕咚咕咚。
热酒入肠,眼泪汪汪;江湖义气,慷慨激昂。望乡台上,携手并肩;化为彩虹,
飞上九天。然后我们大吃大嚼,牙齿不好,囫囵吞枣;视死如归,胆壮神旺;一
场大戏,隆重开场。
    囚车行进在大街之上,路边的看客熙熙攘攘。演戏的最盼望人气兴旺;人生
悲壮,莫过于乘车赴刑场。俺孙丙演戏三十载,只有今日最辉煌。
    俺看到,刺刀尖儿在前边闪光,红顶子篮顶子在后边闪光,乡亲们的眼睛在
大街两旁闪光。俺看到,多少个乡绅胡须颤,多少个女人泪汪汪。多少个孩子张
大口,口水流到了下巴上。突然间,俺看到,在那一群女人之间,躲藏着俺的女
儿小眉娘。
    俺的心中一酸,眼窝子一热,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好男儿流血不流泪,是大
英雄怎能儿女情长。
    囚车的木轮子在石板路上咯噎咯噎地响着,阳光晒得俺头皮发痒。开道的铜
锣铛铛地敲着,八月的秋风轻轻地吹着。俺抬头望望瓦蓝的高天,心中浮起了一
阵凄凉。看到了蓝天白云俺不由得想起了马桑河里清清水,天上的白云倒映在河
面上。
    俺从河里担来清水,招待着宾客来四方。俺想起了贤妻小桃红,想起了桥儿
是一双。
    千恨万恨德国鬼,修铁路破风水,毁了俺高密东北乡。想到悲处喉咙痒,高
唱猫腔谢乡党:前呼后拥威风浩~~俺穿一件蟒龙袍,戴一顶金花帽~~俺可也
摆摆摇摇,玉带围腰~~且看那猪狗群小,有谁敢来瑞俺孙爷的根脚~~俺—曲
唱罢,大街两旁的万千百姓,齐声地喊了一声好。小山子,好徒弟,不失时机地
学出了花样繁多的猫叫~~咪呜咪呜咪呜~~使俺的歌唱大大地增添了光彩。
    望天空金风浩荡,看大地树木葱茂……俺本是英灵转世,举义旗替天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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