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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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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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偷吗?你偷了知县的钱,不把你打死怎么能行!活该活该,你平常里仗着衙
门里的威风,见了俺连哼都不哼一声。你欠了俺家店里五吊钱,至今还没还,你
没还俺也不敢要,这下好了,俺家的钱虽然瞎了,但是你的命也丢了。是命要紧
还是钱要紧?
    当然是命要紧,你就欠着俺的钱去见阎王爷爷吧。
    昨天夜里枪声一响,官兵们一窝蜂似地拥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宋三的上
半截身体从香油锅里拖出来。他的头香喷喷的,血和油一块儿往下滴沥,活像一
个刚炸出来的大个的糖球葫芦。咪呜咪呜。官兵们把他放在地上,他还没死利索,
两条腿还一抽一抽的,抽着抽着就成了一只没被杀死的鸡。官兵们都大眼瞪着小
眼,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头目跑来,把俺和俺的爹急忙推到席棚里去,然后向着
方才射来子弹的方向,啪地放了一枪。俺还是生平第一次听人在耳朵边上放枪,
洋枪,听人说德国人制造的洋枪,一枪能打三里远,枪子儿能穿透一堵墙。官兵
们学着那头目的样子,每人朝着那个方向放了一枪。放完了枪,枪口里都冒出了
白烟,火药味儿喷香,大年夜里刚放完了鞭炮也是这味儿。然后那个头目就吆喝
了一声:追击!咪呜咪呜,官兵们呜天嗷地,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俺刚想跟
着他们去看热闹,胳膊却被俺爹给拽住了。俺心里想,这群傻瓜,往哪里去追?
知县肯定是骑着他的快马来的,你们忙活着从油锅里往外拖宋三时,知县就骑着
马跑回县衙去了。他的马是一匹赤兔马,全身红毛,没有一根杂毛,跑起来就是
一团火苗子,越跑越旺,呜呜地响。知县的马原来是关老爷的马,日行千里,不
吃草料,饿了就吃一口土,渴了就喝一口风——这是俺爹说的。俺爹还说,赤兔
马其实应该叫做吃土马,应该叫喝风马,吃土喝风,马中的精灵。真是一匹好马,
真是一匹宝马,什么时候我能有这样一匹宝马呢?什么时候俺要有了这样一匹宝
马,应该先让俺爹骑,俺爹肯定舍不得骑,还是让俺骑。好东西要先给爹,俺是
个孝顺的儿子。高密县最孝顺的儿子,莱州府最孝顺的儿子,山东省最孝顺的儿
子,大清国最孝顺的儿子,咪呜咪呜。
    官兵们跑过去追了一会儿,然后就三三两两地走回来。头目对俺爹说:“赵
姥姥,为了您的安全,请您不要离开席棚半步,这是袁大人的命令。”
    俺爹也不回答他,只是冷笑。几十个官兵把我们的席棚团团包围住,咪呜咪
呜,把我们当成了宝贝护起来了。头目吹灭了席棚里的蜡烛,把俺们爷儿俩安排
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还问俺爹锅里的檀木橛子煮好了没有,俺爹说基本好了,
头目就把灶膛里的劈柴掏出来,用水把他们浇灭。焦炭味儿很香,俺用力地抽动
着鼻子。
    在黑暗中,俺听到爹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对俺说:“天意,天意,他祭了
檀木橛子!”
    爹,您说什么?
    “儿子,睡吧,明天要干大活。”
    爹,给您捶捶背?
    “不用。”
    给您挠挠痒?
    “睡吧!”爹有些不耐烦地说。
    咪呜咪呜。
    “睡吧。”
    天明后官兵们从席棚周围撤走,换上了一拨德国兵。他们分散在校场的周围,
脸朝外屁股朝里。后来又来了一拨官兵,也散在校场周围,与德国兵不同的是,
他们是屁股朝外脸朝里。后来又来了六个官兵六个德国兵,他们在席棚周围站了
四个,在升天台周围站了四个,在戏台前边站了四个。站在席棚周围这四个兵,
两个是洋的,两个是袁的。他们的脸都朝着外,背朝着里。四个人要比赛似的,
都把身体挺得棍直。咪呜咪呜,真直。
    爹捻动佛珠的手停了片刻,一个老和尚人了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俺老
婆经常这样说。俺的眼,锥子,扎在爹的手上。咪呜咪呜,这可不是一般的手,
是大清朝的手,国手,是慈禧老太后和万岁爷爷的手,慈禧老太后和万岁爷爷想
杀谁了就用俺爹的手杀。老太后对俺爹说:我说杀把子啊,帮咱家杀个人去!俺
爹说:得令!万岁爷爷说:我说杀把子啊,帮咱家杀个人去。俺爹说:得令!爹
的手真好,不动的时候,两只小鸟;动起来时,两片羽毛。咪呜咪呜。俺记得老
婆曾经对俺说过,说爹的手小得古怪;看着他的手,更感到这个爹不是个凡人。
如果不是鬼,那肯定就是仙。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这是一双杀过千人的手,这样
的手最合适干的活儿是去给人家接生。俺这里把接生婆称作吉祥姥姥。吉祥姥姥,
姥姥吉祥,啊呀啊,俺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俺爹说在京城里人家都叫他姥姥。他
是一个接生的。但接生的婆婆都是女人,俺的爹是个男的,是个男的吗?是个男
的,俺给爹搓澡时看到过爹的小鸡,一根冻青了的小胡萝卜,嘿嘿……笑什么?
嘿嘿,小胡萝卜……傻儿子!
    咪呜咪呜,难道男人也可以接生?男人接生不是要让人笑话吗?男人接生不
是把人家女人的腚沟都看到了吗?看人家女人的腚沟还不被人家用乱棍打死吗?
想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算了算了,谁有心思去想这些。
    俺爹突然地睁开了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将佛珠挂在脖子上,起身到
了油锅前。俺看到爹的影子和俺的影子都倒映在油锅里。油锅里的油比镜子还要
明亮,把俺们脸上的每个毛孔都清清楚楚地照出来了。爹把一根檀木橛子从油里
提拎起来,油面粘粘糊糊地破开了。俺的脸也随着变了,变成了一个长长的羊脸。
俺大吃一惊,原来俺的本相是一只山羊,头上还生着两只角。咪呜咪呜,知道了
自己的本相俺感到十分失望。爹的本相是黑豹子,知县的本相是白老虎,老婆的
本相是大白蛇,俺竟然是一只长胡子的老山羊。山羊算个什么东西,俺不当山羊。
爹将檀木橛子提起来,在阳光下观看着,好像一个铁匠师傅在观看刚刚锻造出来
的宝剑。橛子上的油如明亮的丝线一样落回到锅里,在粘稠拉丝的油面上打出了
一个个小涡涡。爹让橛子上的油控得差不多了,就从怀里摸出了一条白绸子,轻
轻地将橛子擦干,橛子上的油很快就把白绸子吃透了。爹将白绸子放在锅台上,
一手捏着橛子的把儿,一手捏着橛子的尖儿,用力地折了折,撅子微微地弯曲了。
爹一松手,橛子立即就恢复了原状。爹将这根橛子放在锅台上,然后提拎起另外
一根,也是先把油控干,然后用白绸子擦了一遍,然后放在手里弯弯,一松手,
橛子马上就恢复了原状。爹的脸上出现了十分满意的神情。爹的脸上很少出现这
样的幸福表情。爹幸福了俺的心里也乐开了花,咪呜咪呜,檀香刑真好,能让俺
爹欢喜,咪呜咪呜。
    爹将两根檀木橛子提到席棚里,放在那张小桌子上。然后他跪在席上,恭恭
敬敬地拜了几拜,仿佛那小桌子后边供养着一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神灵。跪拜完
毕,爹就坐到椅子上,把手掌罩在眼睛上望望太阳,太阳升起已经有一竹竿高了,
往常里这会儿俺差不多已经把猪肉卖完了,接下来的活儿俺就要杀狗了。爹看完
了太阳,眼睛根本不看俺,嘴巴却给俺下了一个命令:“好儿子,杀鸡!”
    咪呜咪呜——喵——爹一声令下,俺心中开花!咪呜咪呜咪呜,亲爹亲爹亲
爹!烦人的等待终于结束了,热热闹闹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俺从刀篓里选了一把
亮晶晶的剔骨用刀子,送到爹的面前让爹看看。爹点点头。俺走到鸡前。鸡看到
俺就咕咕嘎嘎地扑楞起来,扑楞着屁股一撅,拉出了一摊白屎。往常里这时候它
正站在土墙上打鸣呢,今天它却被俺用绳子拴在一根木柱子上。俺把小刀子叼在
嘴里,腾出手把鸡的翅膀拧住,把它的腿放在俺的脚下踩着。爹早就告诉了俺,
今日杀鸡不是为了吃它的肉,而是为了用它的血。俺把一只黑色的大碗放在它的
脖子底下,等待着接血。公鸡的身上滚烫滚烫,它的头在俺的手里挣扎着。俺捏
住了它的头,让你不老实看你还敢不老实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老实,猪比你劲头儿
大多了,狗比你凶多了,俺都不害怕,难道俺还怕你一个小鸡子?操你姥姥的。
俺把它脖子上的毛撕拔撕拔,将它脖子上的皮肤绷紧,用小刀子利索地拉了一下,
它的脖子就裂开了。先是不出血,俺有点紧张。因为俺听爹说过:执刑日如果杀
鸡不出血,后边的事情就会不顺利。俺赶紧复了刀,这下好了,紫红的鸡血哗哗
地窜出来了。似一个酣睡了一夜的小男孩清晨起来撒尿。哗啦哗啦,咪呜咪呜。
白毛公鸡血旺,淌了满满一黑碗,顺着碗沿往外流。
    好了,爹,俺把软绵绵的白公鸡扔在地上,说,杀完了。
    爹对俺招招手,脸上堆积着厚厚的笑容,让俺跪在他的面前。他将两只手都
浸到鸡血里,好像要让它们喝饱似的。俺想爹的手上有嘴巴,会吸血。爹笑嘻嘻
地说:“好儿子,闭眼!”
    让俺闭眼俺就闭眼。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俺用手抱住爹的腿,用额头碰撞
着他的膝盖,嘴巴里自己钻出:咪呜咪呜……爹爹爹爹……
    爹用膝盖夹夹俺的头,说:“好儿子,抬起头。”
    俺抬起头,仰望着爹爹动人的脸。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没有爹时俺听老婆
的话,有了爹俺就听爹的话。俺突然想起了老婆,一天多不见面,她到哪里去了?
咪呜咪呜……爹把两只血手往俺的脸上抹起来。俺闻到了一股比猪血腥臭许多的
味儿。
    俺心里很不愿意被抹成一个鸡血脸,但爹是有威严的。不听话爹会把俺送到
衙门里打屁股,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大板就把俺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咪
呜咪呜,爹的手又往碗里蘸蘸,继续往俺的脸上抹。他不但抹俺的脸,连俺的耳
朵都抹了。
    他在给俺抹血的时候,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竟然把血弄到俺的眼睛
里去了。
    俺感到眼睛一阵疼痛,咪呜咪呜,眼前的景物变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红
雾。俺咪呜咪呜地叫唤着:爹,爹,你把俺的眼睛弄瞎了。俺用手掌擦着眼睛,
喵喵地叫唤着。越擦越亮,越擦越亮,然后就突然地亮堂堂起来。不好了呀不好
了,咪呜咪呜,通灵虎须显灵了,咪呜咪呜,爹没有了,在俺的面前站着一个黑
豹子。它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两只前爪子伸到鸡血碗里,沾染得通红,血珠
儿那些黑毛上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看起来它的前爪子仿佛受了重伤。它将血爪子
往自己的生满了粗茸毛的脸上涂抹着,把一张脸涂抹得红彤彤的,变成一朵鸡冠
花。俺早就知道爹的本相是只黑豹子,所以俺也没有大惊小怪。俺不愿意让虎须
一直显灵,显一会儿灵也就够了,但是这次显灵很绵缠,咪呜咪呜,怎么着也恢
复不到正常的看法里了。
    这有点烦人,但也没有办法。俺心中半是优愁半是喜欢。忧愁的是眼前见不
到一个人总是感到别扭,喜欢的是毕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俺一样看到人的本相。
俺把眼光往四下里一放,就看到那些在校场里站岗的袁兵和洋兵,都是一些大尾
巴狼和秃尾巴狗,还有一些野狸子什么的。还有一匹既像狼又像狗的东西,从他
的衣服上,俺认出了它是那个小头目。它大概是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俺这里把
这种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叫做狗棍子。这东西比狼无赖,比狗凶狠,被它咬了没
有一个能活出来的,咪呜咪呜。
    俺的黑豹子爹把碗里的鸡血全部涂抹到了他的脸上和前爪上后,用它的又黑
又亮的眼睛看了俺一眼,似乎是微微地对俺一笑,嘴唇咧开,露出一嘴焦黄的牙
齿。
    他的模样虽然变化很大,但爹的神情和表情还是能够清楚地辨认出来。俺也
对着他咧嘴一笑,咪呜咪呜。他摇摇摆摆地朝那把紫红色的椅子走去,尾巴把裤
子高高地撑起来。他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显得十分地安静。俺东张西望了一
会,打了一个哈欠,喵唷,就坐到他身后的木板上,看着升天台的影子歪斜着躺
在地上。俺摸索着爹的尾巴,爹伸出那条生长着肉刺的大舌头,吧哒吧哒地舔着
俺头上的毛,喵儿呼噜,俺睡着了。
    一阵吵闹声把俺惊醒,咪呜咪呜,俺听到喇叭洋号和铜锣洋鼓的声音混在一
起,还有大炮的声音从这混合声里又粗又壮地突出来。俺看到升天台的影子已经
变得很短很短,一大片晶亮耀眼的东西正从大街上往校场进发。校场边缘上那些
大炮上蒙着的绿衣裳不知何时被剥去了,闪出了青蓝的炮身。每门炮后都活动着
四个穿着衣裳的狼狗,虽然隔着很远,但它们身上的毛儿难逃俺的眼睛。大炮像
老鳖一样伸缩着脖子,神一下脖子就吐出一个火球,吐出一个火球之后就喷出一
口白烟。那些狼呀狗呀的,在炮后木偶一样地活动着,小模样实在是滑稽极了。
俺感到眼睛里杀得紧,想了想才明白了俺是出了汗。俺用衣袖擦脸,把衣袖都擦
红了。这一擦不要紧,眼前又发生了变化,先是黑豹子爹的脸不是豹子了,但他
的身子还是豹子,屁股后边还是鼓鼓囊囊的,尾巴显然还在那里。然后是那些站
岗的士兵们也把头变化成了人头,身子还保持着狼啦狗啦的。这样就舒服多了。
这样俺就感到心里踏实了不少,知道俺还是在人世间活着。但爹的脸上的表情还
是怪怪的,不太像人样子。不太像人样子也是俺的爹,它用大舌头舔俺的头时,
俺幸福得一个劲儿哼哼,喵~~正在进入校场的队伍里有一顶蓝呢大轿,轿前是
一些举着旗罗伞扇的人头兽身的东西。抬轿的是些马身子人头或者是马头人身子
的东西,还有一些牛头人身子的东西。大轿的后边是一匹大洋马,马上蹲着一个
狼头人身的怪物,俺当然知道他就是德国驻青岛的总督克罗德。俺听说他原来骑
的那匹大洋马让俺老丈人用土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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