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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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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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熬得住,这辈子不见俺,见了俺俺就要好好问问你,问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甲抬起袖子,擦擦满脸的油汗,急急火火地说:“爹啊,来了好事了,县
太爷差人来请您去喝黄酒吃狗肉呢。”
    俺公爹端坐在太师椅子上,那两只褪去了血红的小手顺顺溜溜地放在椅子扶
手上。他闭着眼,一声不吭,不知道是真镇静呢还是假装的。
    “爹,您说话呀,官差就在院子里等着呢,”小甲着急地催促着,说,“爹,
您能不能带俺去开开眼,让俺看看大堂是个什么样子,俺媳妇经常去大堂,让她
带俺去,她不带俺去……”
    俺慌忙打断这个膘子的话,说:公爹,别听你儿子瞎说,他们怎么会请你去
喝酒?他们是来抓您!您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公爹懒洋洋地睁开眼,长叹一声,
道:“即便是犯了事,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不着大惊小怪!把
他们唤进来吧!”
    小甲转过脖子对着门外大喊:“听到了没有?俺爹唤你们进来!”
    公爹微笑着说:“好儿子,对了,就得这样硬气!”
    小甲他跑到院子里,对着两个差役说:“你们知不知道?俺媳妇和钱大老爷
相好呢!”
    “傻儿子啊!”公爹无奈地摇摇头,把锥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脸上。
    俺看到差役怪笑着把小甲拨到旁边,手扶着腰刀把儿,气昂昂、雄赳赳,虎
狼着脸,闯进了俺家的堂屋。
    公爹略微开了一缝眼,射出两道冷光,轻蔑地对两个差役一瞥,然后就仰脸
望着屋包,再也不理他们。
    两个差役交换了一下眼神,两张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其中一个,用公事公
办的口气问:“你就是赵甲吗?”
    公爹睡着了一样。
    “俺爹上了年纪,耳朵背。”小甲气哄哄地说,“你们大声点!”
    差役提高嗓门,说:“赵甲,兄弟奉县台钱大老爷之命,请您到衙门里走一
趟。”
    公爹仰着脸,悠悠地说:“回去告诉你们钱大老爷,就说俺赵甲腿脚不便,
不能从命!”
    两个差役又一次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竟然“噗嗤”一声笑了。但他脸上的
笑容马上就收敛了,露出了一副嘲弄的表情,说:“是不是还要让钱大老爷用轿
子来抬您?”
    公爹说:“最好是这样。”
    两个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着说:“好好好,您就在家等着吧,
等着钱大老爷亲自来抬您!”
    差役笑着走出俺家的堂屋,走到院子里,他们的笑声愈加嚣张起来。
    小甲跟随着差役到了院子,骄傲地说:“俺爹怎么样?谁都怕你们,就是俺
爹不怕你们!”
    差役看看小甲,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他们歪歪斜斜地笑着走了。他们的笑声
从大街上传进俺的耳朵。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俺公爹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
样笑。
    小甲进了屋子,纳闷地说:“爹,他们为什么要笑?他们喝了痴老婆的尿了
吗?俺听黄秃说,喝了痴老婆的尿就会大笑不止。他们一定是喝了痴老婆的尿了,
一定是,可是他们喝了哪个痴老婆的尿了呢?”
    公爹显然是对着俺说话而不是对着小甲说话:“儿子,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
低了,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个道理。高密县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
身,也不过是个戴水晶顶子单眼翎子的五品官;就算他的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
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你爹我没当过官,但你爹我砍下的戴红顶子的
脑袋,能装满两箩筐!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门贵族的脑袋,也足能装满两箩筐!”
    小甲咧着嘴,龇着牙,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他爹的意思,俺当然是完全彻底
地听明白了公爹的意思。跟了钱大老爷这几年,俺的见识的确是有了很大的进步。
听了公爹一席话,俺的心中一阵冰凉,身上的鸡皮疙瘩突出了一层。俺的脸一定
是没了血色。半年来,街面上关于公爹的谣言小旋风一样一股一股地刮,这些谣
言自然也进入了俺的耳朵。俺奓着胆子问:公爹……您真是干那行的?
    公爹用他那两只鹞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俺,一字一顿地。仿佛从嘴里往外吐铁
豌豆一样地说:“行、行、出、状、元!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这是句俗语,人人都知道。
    “不,”公爹道:“有一个人,专门对我说的,知道她是谁吗?”
    俺只好摇头。
    公爹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双手托着那串佛珠——檀木的闷香又一次弥漫了整
个屋子——瘦削的脸上镀了一层庄严的黄金,他骄傲地、虔诚地、感恩戴德地说
:“慈禧皇太后!”
    第二章赵甲狂言
    我的个风流儿媳妇,你把眼睛瞪得那样大干什么?难道不怕把眼珠子迸出来
吗?
    你公爹确实是干那行的,从十七岁那年腰斩了偷盗库银的库丁,到六十岁时
凌迟了刺杀袁大人的刺客,这碗饭吃了整整的四十四年。你怎么还瞪眼?瞪眼的
人我见得多了,我见过的瞪眼的那才是真正地瞪眼,别说你们没见过,山东省里
也不会有人见过。别说让你们见,就是给你们说说也要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
    咸丰十年,大内鸟枪处的太监小虫子,天大个胆子盗卖了万岁爷的七星鸟枪。
    那枪是俄罗斯女沙皇进贡给咸丰爷的,不是个一般的物件,那是一杆神枪。
金筒银机檀木托,托上镶嵌着七颗钻石,每颗都有花生米儿那样大。这枪用的是
银子弹,上打天上的凤凰,下打地上的麒麟。从打盘古开天地,这样的鸟枪只有
一支,绝没有第二支。太监小虫子看着咸丰爷整天病秧秧的,脑子大概不记事儿,
就大着贼胆把七星鸟枪偷出去卖了。据说是卖了三千银子,给他爹置了一处田庄。
他小子鬼迷心窍,忘了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大凡当上了皇帝的,都是真龙天
子。真龙天子,哪个不是聪明盖世?哪个不是料事如神?咸丰爷更是神奇,他老
人家那双龙睛,明察秋毫之末,白天看起来跟常人差不多,但到了夜里嗖嗖地放
光,看书写字,根本无须长灯。话说那年初冬,咸丰爷爷要到塞外围猎,指名要
带着那杆七星鸟枪。小虫子慌了前腿后爪子,在皇上面前,胡乱扯。一会儿说枪
被一个白毛老狐狸盗走了,一会儿又说让一只神鹰叼去了。咸丰爷爷龙颜大怒,
一道圣旨降下来,将小虫子交给专门修理太监的慎刑司严讯。慎刑司一用刑,小
虫子就如实地招了供。把万岁爷爷气得两眼冒金星儿,在金銮殿上蹦着高儿骂:
“小虫子,朕日你八辈子祖宗!尔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竟敢偷到朕
的家里来了。朕不给你点厉害的尝尝,朕这个皇帝就白当了!”
    咸丰爷爷决定选用一种特别的酷刑来拾掇小虫子,借此杀鸡给猴看。皇上让
慎刑司报刑名。慎刑司那几个掌刑太监,报菜名一样,把他们司里历来用过的刑
法一一报给皇上。无非是打板子、压杠子、卷席筒、闷口袋、五马分尸,大卸八
块什么的,皇上听了后,连连摇头,说一般一般太一般了,都是些陈汤剩饭,又
馊又臭。
    皇上说这事你们还得去向刑部里那些行家请教。万岁下了一道口谕,让刑部
狱押司贡献一桩酷刑。当时的刑部尚书王大人,接到圣旨后,连夜找到余姥姥。
    余姥姥是谁?他就是我的恩师。他当然是个男人。为什么叫他姥姥?你听着,
这是我们行当里的称呼。大清一朝,刑部狱押司里,共有四名在册的刽子手,这
四名刽子手里,年纪最大、资历最长、手艺最好的就是姥姥。其余三人,依照资
历和手艺,分别称为大姨、二姨和小姨。遇上忙月,活多干不过来,可临时雇请
帮工,帮工的都叫外甥。我就是从外甥干起,一步步熬到了姥姥。容易吗?不容
易,实在是不容易。我在刑部大堂当了整整三十年姥姥。尚书、侍郎,走马灯一
样地换,就是我这个姥姥泰山一样稳当。别人瞧不起我们这一行,可一旦干上了
这一行,就瞧不起了任何人,跟你瞧不起任何猪狗没两样。
    话说尚书王大人,召集余姥姥和你爹我到他的签押房里去问话。你爹我那年
刚满二十岁,刚刚由二姨晋升为大姨,这是破格地提拔,十分地思宠。余姥姥对
我说:“小甲子,师傅干到大姨时,已经四十大几了,你小子,二十岁就成了大
姨,真是六月天的高粱,蹿得快呐!”
    闲话少说,王大人道:“皇上有旨,要咱们刑部贡献一种奇特的刑罚,整治
那个偷了鸟枪的太监。你们是专家,好好想想,不要辜负了皇上的厚思,丢了咱
们刑部的面子。”
    余姥姥沉吟片刻,道:“大人,小的估摸着,皇上恨那小虫子,最恨他有眼
无珠,咱得顺着皇上的意思做文章。”王大人说:“对极了,有什么妙法,赶快
说来!
    余姥姥道:“有一种刑罚,名叫‘阎王闩’,别名‘二龙戏珠’,不知当用
不当用。”
    王大人道:“快快讲来听听。”
    余姥姥便把那“阎王闩”的施法,细细地解说了。王大人听罢,喜笑颜开,
道:“你们先回去准备着,待本官奏请皇上批准。”
    余姥姥说:“制造那‘阎王闩’,甚是麻烦,就说那铁箍,硬了不行,软了
也不行,需用上等的熟铁,千锤百炼后方好使用。京城里的铁匠没有一个能干了
这活。
    望大人宽限些时日,让小的带着徒弟,亲自动手制作。俺们那里什么都没有,
各种器械都靠着小的和徒弟们修修补补将就着使用,还望大人开恩,拨些银子,
小的们好去采购原料……“
    王大人冷笑着说:“你们卖腊人肉给人当药,每年不是能捞不少外快吗?”
    余姥姥慌忙跪到地上,你爹我自然也跟着跪在地上,姥姥说:“什么事也瞒
不过大人的眼睛,不过,制造‘阎王闩’是公事……”
    王大人道:“起来吧,本官拨给你们二百两银子——让你们师徒赚一百两吧
——这活儿你可得尽心尽力去做,来不得半点马虎。宫里太监犯了事,历朝历代
都是由慎刑司执刑;皇上把任务交给刑部,这事破了天荒。这说明皇上记挂着咱
刑部,器重着咱刑部,天恩浩荡啊!你们一定要加小心,活儿干得俊,让皇上高
兴,怎么着都好说;活儿干丑了,惹得皇上不乐意,砸了咱刑部的招牌,你们的
狗头就该搬搬家了。”
    我和余姥姥胆战心凉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欢天喜地地支取了银子,到
护国寺南铁匠营胡同里,找了一家铁匠铺,让他们照着图纸,打造好了“阎王闩”
上的铁头箍,又去了骡马大街,买了些生牛皮,让他们编成皮绳,拴在铁头箍上。
满打满算,花了四两银子还不到,克扣下白花花的银子一百九十六两多,给王大
人养在精灵胡同里的小妾打造了一副金手镯子,花去了二十两,还余下一百七十
六两,二姨小姨分去六两,余姥姥得了一百两,你爹我得了七十两。就用这宗银
子,你爹我回乡买了这处房子,顺便娶了你的娘。如果没有偷皇帝爷鸟枪的太监
小虫子,你爹我根本就没钱回家,回家也没钱买房子娶老婆,我如果不娶老婆,
也就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当然也就没有你这个儿媳妇。你们现
在明白了吗?我为什么要把小虫子的事儿说给你们听。凡事总是有个根梢,小虫
子鸟枪案,就是你们的根子。
    执刑前一天,王大人不放心,吩咐人从大牢里提出一个监斩候,押到大堂上,
让我们演习“阎王闩”。你爹我和余姥姥遵从着王大人的命令,把“阎王闩”套
在了那个倒霉的监斩候的脑袋上。那人大声喊叫:“老爷,老爷,俺没翻供啊!
俺没翻供,为什么还要给俺施刑?!”
    王大人说:“一切为了皇上!上刑!”
    执刑的过程很简短,大概也就是吸了一锅烟的工夫,那个监斩候就脑浆进裂,
死了。王大人说:“这件家什果然有些厉害,但死得太快了。皇上费这么大的心
思,让我们选择刑罚,为得就是让小虫子受罪,就是要让那些个太监们看着小虫
子不得好死,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你们可倒好,套上去,一使劲儿,噗嗤,完
了,比勒死个兔子还要简单,这怎么能行呢?本官要求你们,必须把执刑的过程
延长,起码要延长到一个时辰,要让它比戏还好看。你们知道,宫里养着好几个
戏班子,光戏子就有好几千人,他们把天下的戏都演完了。要让那个小虫子把全
身的汗水流干,你们两个也要大汗淋漓,非如此不能显出我刑部大堂的水平和这
‘阎王闩’的隆重。”
    王大人又下令让人从大牢里提出了一个监斩候,让我们继续演习。这个监斩
候头大如柳斗,‘阎王闩’尺寸嫌小,费了很大的劲儿,桶匠箍桶似的才给他套
上。
    王大人不高兴了,冷冷地说:“二百两银子,你们就造了这么个玩意儿?”
    一句话吓得俺汗如雨下。余姥姥比较镇静,但事后也说吓得够呛。这一次执
刑表演还算成功,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让那个大头的冤鬼吃尽了苦头,才倒地
绝命。
    总算赢得了王大人一个笑脸。面对着大堂上两具尸首,他对我们说:“回去
吧,把家什好好拾掇拾掇,沾了血的皮绳子换下来,换上新的,把铁箍擦干净,
最好能刷上一层清漆。你们穿的号衣什么的,也回去刷洗干净,让皇上和宫里的
人,看看咱们刑部刽子手的风采。千言万语一句话,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你们要是出了差错,砸了刑部的牌子,这‘阎王闩’,就该你们自己戴了。

    第二天,公鸡刚叫二遍,我们就起床准备。进宫执刑,事关重大,谁能睡得
着?
    连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余姥姥,在炕上也是翻来覆去,隔不上半个时辰就
爬起来,从窗台上扯过尿壶撒尿,撒完了尿就抽烟。二姨和小姨忙活着烧火做饭,
你爹我又一次把那“阎王闩”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信一点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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