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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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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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叫声都要难听。爹的眼睛里喷出了火星子。他低声地说:“小心!”
    俺抬起袖子擦擦脸,喘了几口粗气。在孙丙一声高似一声的嗥叫声中,俺的
心安静了下来,手不酸了,腿不软了,头不大了,眼不花了,咪呜,爹的脸又恢
复了爹的脸。岳父的头也不再是熊的头。俺抖擞精神,拿捏着劲儿,继续敲打板
子:梆——梆——梆——咪呜咪呜——孙丙的嗥叫再也止不住了,他的嗥叫声把
一切的声音都淹没了。橛子恢复了平衡,按照爹的指引,在孙丙的内脏和脊椎之
间一寸一寸地深入,深入……
    啊~~呜~~嗷~~呀~~咪呜咪呜喵~~。
    他的身体里也发出了闹心的响声,好像那里边有一群野猫在叫春。这声音让
俺感到纳闷,也许是俺的耳朵听邪了。奇怪奇怪真奇怪,岳父肚子里有猫。俺感
到又要走神,但俺爹在关键时刻表现出的平静鼓励了俺。孙丙喊叫的越凶时‘俺
爹脸上的微笑就越让人感到亲切。他的眉眼都在笑,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好
像他不是在执掌天下最歹毒的刑罚,而是在抽着水烟听人唱戏,咪呜咪呜……
    终于,檀木橛子从孙丙的肩头上冒了出来,把他肩上的衣服顶凸了。俺爹最
早的设计是想让檀木橛子从孙丙的嘴巴里钻出来,但考虑到他生来爱唱戏,嘴里
钻出根檀木橛子就唱不成了,所以就让檀木橛子从他的肩膀上钻出来了。俺放下
油槌,捡起小刀,把他肩上的衣服挑破。爹示意俺继续敲打。俺提起油槌,又敲
了十几下,咪呜咪呜,檀木橛子就上下均匀地贯穿在孙丙的身体之中了。孙丙还
在嗥叫,声音力道一点也没有减弱。爹仔细地观看了橛子的进口和出口,看到各
有一缕细细的血贴着橛子流出来。满意的神情在爹爹脸上洋溢开来。俺听到他长
长地出了一口气,俺也学着爹爹的样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咪呜……
    在爹的指挥下,四个衙役把那块松木板子连同着俺岳父从床子上抬下来,小
心翼翼地往那座比县城里最高的屋脊还要高的升天台上爬去。升天台紧靠着席棚
的一侧,用原木和粗糙的木板架设了长长的漫道,爬起来并不费力,但那四个身
体强壮的衙役全都汗流浃背,把一个个的湿脚印鲜明地印在木板上。孙丙还被牢
牢地捆在木板上。他还在嗥叫,但声音已经嘶哑,气脉也短促了许多。俺和爹跟
随在四个衙役的背后爬上了高台。高台的顶端用宽大的木板铺设了一个平台,新
鲜的木板散发着清香的松脂气味。平台正中央竖起了一根粗大的松木,松木的顶
端偏下地方,横着钉上了一根三尺长的白色方木,就跟俺在北关教堂里看到的十
字架一个样子。
    衙役们小心翼翼地把孙丙放下,然后就退到旁边等待吩咐。爹让俺用小刀子
挑断了将孙丙捆绑在木板上的牛皮绳子,绳子一断,他的身体一下子就涨开了。
他的四肢激烈地活动着,但他的身体因为那根檀木撅子的支撑,丝毫也动弹不了。
为了减少他的体力消耗,也为了防止他的剧烈的动作造成对他内脏的伤害,在俺
爹的指挥下,在俺的参与下,四个街役把孙丙提起来,将他的双腿捆扎在黑色的
竖木上,将他的双手捆绑在白色的横木上。他站在平台上。只有脑袋是自由的。
他大声骂着:“操你的姥姥克罗德~~操你的姥姥袁世凯~~操你的姥姥钱丁~
~操你的姥姥赵甲~~操你们的姥姥~~啊呀~~一缕黑色的血沿着他的嘴角流
下来,一直流到了他的胸脯上。
    咪呜咪呜……
    走下升天台抬起头四下里一望,心就猛地缩了上去,堵得俺喘气都不流畅,
咪呜……
    俺看到校场的四边上镶满了人,白花花的阳光下一片人头在放光。俺知道人
们的头上都出了汗,如果不出汗,绝对不会这样明亮。孙丙的叫骂声跟着鸽子在
天上飞翔,像大浪一波催着一波滚向四面八方。百姓的里边是一些木桩子一样的
大兵,洋兵和袁兵。俺心里有个念想,咪呜,你知道俺的念想是什么。俺的目光
在人群里寻找着。啊,找到了,俺看到俺的老婆的胳膊被两个身体强壮的女人抱
住,还有一个高大的女人从后边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使她的身体不能前进半步,
她的身体只能往上蹿跳。俺的耳朵里突然地听到了她发出的尖厉得像竹叶一样的
青油油的哭喊声。
    老婆的哭叫让俺心中烦乱。尽管俺有了爹之后感到她不亲了,但在没有爹之
前她还是很亲的。她大白天都让俺吃过她的奶呢。一想到她的奶俺的小鸡鸡就叫
唤了起来,咪呜咪呜,俺想起了她说:滚,滚到你爹那里去吧,死在你爹的屋子
里吧!
    俺不去,她就用脚踢俺……想起了老婆的好处俺的眼睛里辣乎乎的,鼻子也
酸溜溜的,咪呜咪呜,俺感到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俺跑下升天台,想往俺的老婆
那边去,去摸摸她的奶,去嗅嗅她的味。口袋里还有一块爹买给俺的麦芽糖,没
舍得吃完,就送给你吃了吧。但是俺的手腕子被一只滚烫的小手抓住了。不用看
俺就知道这是爹的手。爹拉着俺朝执刑的杀猪床子走去。还有一个人犯在那里等
着呢,还有一根煮得香喷喷油汪汪的檀木橛子在那里等着呢。爹不用开口就通过
他的手把他想对俺说的话传达给了俺。爹的声音在俺的耳朵里轰轰地回响着:儿
子,你是个干大事的,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因为一个女人把国家和朝廷的活儿扔
在一旁,这是不允许的,这是要杀头的。爹曾经多次告诉过你,干咱们这一行的,
一旦用白公鸡的鲜血涂抹了手脸之后,咱就不是人啦,人间的苦痛就与咱无关了。
咱家就是皇上的工具,咱家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法律。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还能
去给你老婆送一块麦芽糖?
    即便爹允许你去送麦芽糖给你的媳妇吃,袁世凯大人和克罗德也不会答应。
你抬头看看你岳父曾经在上边演过大戏的台上,现在端坐着的那些大人们的模样,
哪一个不是凶如虎狼?
    俺朝戏台上望去,果然看到袁世凯和克罗德脸色靛青,眼睛放射着绿光,好
似针尖和麦芒,齐打伙的射在了俺的身上。俺慌忙低了头,跟着爹回到床子前。
俺心里念叨着:老婆,别哭了,反正你这个爹也不是一个好爹,你说过,他让一
头毛驴把你的头咬破了。这样的爹被檀木撅子钉了也就是钉了。如果是俺爹这样
的好爹,被檀木橛子钉了,哭一哭还是应当的。孙丙这样的爹就别为他哭了。你
觉得他被橛子钉得很痛,其实未必呢,其实他很光荣呢,他刚才还和俺的爹互相
道喜呢,咪呜咪呜。
    钱丁还站在那里,眼睛似乎看着面前的景物,但俺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这
个监刑官,鸡巴摆设,啥用也不管,指望着他下令,还不如俺们爷们儿自己行动。
既然囚车拉来了两个孙丙,那就是让俺爷们儿给这两个孙丙都上檀香刑。俺们已
经把真的孙丙成功地送到了升天台上,从爹的脸色上俺知道这活儿中间出过一点
点差错,但基本上还比较成功。第一个马到成功,第二个一路顺风。两个衙役从
升天台上把孙丙腾出来了的松木板子抬下来,放在了杀猪床子上。俺爹悠闲地对
看守着假孙丙的衙役说:“开锁。”
    衙役们把沉重的铁链从假孙丙的身上解下来。俺看到卸去了沉重铁链的假孙
丙没有像真孙丙那样把身体挺起来,反而像一支烤软了的蜡烛一样不由自主地往
地上出溜。他的脸色灰白,嘴唇更白,像破烂的窗户纸;眼睛翻白,像一对正在
甩子儿的小白蛾。两个衙役把他拖到杀猪床子前,一松手,他就像一摊泥巴一样
萎在了地上。
    俺的爹吩咐衙役,把假孙丙抬到了搁在了杀猪床子上的松木板上。他趴在板
上,浑身抽搐。爹示意俺用绳子捆住他。俺熟练地把他捆在了板子上。不等爹的
吩咐,俺就把那把剔骨头的小刀子抓在手里,将他屁股上的裤子扯成了一个篷,
然后轻轻一旋——哎呀不得了呀——一股臭气从这个混蛋的裤裆里蹿出来——这
家伙已经拉在裤裆里了。
    爹皱着眉头,将那根檀木橛子插在了假孙丙的尾骨下方。俺提起油槌,往前
凑了一步,没及举槌,就感到一股更加恶毒的臭气扑面而来。俺扔下油槌,捂住
鼻子就跑,好像被黄鼠狼子的臭气打昏了的狗。爹在俺的身后严厉而低沉地喊叫
着:“回来,小甲!”
    爹的喊叫唤醒了俺的责任感,俺停止了逃跑的脚步,避避影影地、绕着圈子
往爹的面前靠拢。假孙丙大概是烂了五脏六腑,一般的屎绝对没有这样可怕的气
味。
    怎么办?爹还在那里双手攥着檀木橛子,等待着俺用油槌敲打。俺不知道当
橛子进入他的身体时这家伙的屁眼里还会拉出什么样的东西。关于俺们今天干的
事儿的重要性俺早就听爹讲述了许多遍了,俺知道即便是他的屁股里往外射枪子
儿俺也得站在那里抡油槌,但他的屁眼里放出来的臭气比枪子儿还要可怕。俺稍
微靠前一步,肚子里的东西就打着滚儿往上蹿。饶了俺吧,亲爹!如果非要俺执
这个刑罚,只怕檀木橛子还没钉出来,俺就被他活活地给熏死了……
    老天开眼,在最后的关头,端坐在大戏台上看起来好像在打磕睡的袁世凯下
达了命令,将原定执行檀香刑的人犯小山子改判斩首。接到命令后,俺爹将手中
的檀木橛子一扔,皱着眉毛,屏住气儿,从一个离他最近的衙役腰间抽出了一把
腰刀,一个小箭步窜回来;用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的麻利劲儿,手起刀落,白光
闪烁,眨巴眼的工夫,就将真小山子假孙丙的脑袋砍落在杀猪床子下。
    咪呜——
    第十八章知县绝唱
    小山子人头落地,白太阳猝然变红。老赵甲提起人头,满面是做作出来的庄
严表情,令人厌恶啊,令人作呕啊,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对着余把小山子的头
颅高高举起,鲜血淋漓,他说:“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余心中纷乱如麻,眼前红雾升腾,耳朵里枪炮轰鸣,这弥天漫地的血腥气息
啊,这扑鼻而来的龌龊臭气啊,这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大清王朝啊,余是弃
你啊还是殉你?举棋不定,犹豫仿惶;四顾茫茫,一片荒凉。根据确凿的消息,
皇太后挟持着皇上,已经逃亡到了太原。北京城里,虎狼横行;皇宫大内,神圣
庙堂,已经变成了八国联军恣意寻欢的兵营。一个把国都都陷落了的朝廷,不是
已经名存实亡了吗?可是袁世凯袁大人,按着国家用千万两银子驯养出来的精锐
部队,不去保卫首都,不去杀贼擒王,却与那洋鬼子一道,在山东镇压我血性儿
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连陋街穷巷里的顽童,都在传
唱:“清不清,风波生;袁不袁,曹阿瞒”。大清朝啊,你养虎遗患;袁世凯啊,
你居心阴险。你残杀了我的子民,保住了洋人的路权;你用百姓的鲜血,讨得了
列强的喜欢。你手握重兵,静观待变,把握着进退自如的主动权,大清的命运,
已经掌握在你的手中。太后,皇上,你们觉悟了吧,你们觉悟了吗?你们如果还
把他当成扶危解困的干城,大清的三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反躬自问,余
也不是大清死心塌地的忠臣。
    余缺少舍身成仁、手刃奸臣的忠勇,尽管余从小读书击剑,练就了一身武功。
论勇气余不如戏子孙丙,论义气余不如叫花子小山。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懦夫,
是一个委曲求全的孱头。有时壮怀激烈,有时首鼠两端,余是一个瞻前顾后的银
样蜡枪头。
    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在上司和洋人面前谀言谄笑,余是一个媚上欺下的无
耻小人。
    窝窝囊囊的高密知县钱下,你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成了行尸走肉;连临死
前被吓得拉了裤子的小山子,也比你强过了三千倍。既然没有顶天立地的豪气,
你就像条走狗一样活下去吧;你就麻木了自己,把自己当狗,履行你的监刑官的
职责吧。余将涣散了的眼神集中起来,看清了刽子手赵甲手中的人头,听清了他
像表功一样的报告,意识到了自己该干什么。余疾步行走到戏台前,撩袍甩袖,
单膝跪地打千,“
    向着台上的贼子和强盗,高声报告:“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袁世凯和克罗德低声议论了几句,克罗德大声欢笑。他们站起来,沿着戏台
边缘上的台阶,走到了台前。
    “起来吧,高密县!”袁世凯冷冰冰地说。
    余起身跟随在他们背后,向升天台行进。虎背熊腰的袁世凯和麻秆一样的克
罗德肩并着肩,宛如鸭鹭同步,慢吞吞地走向高台。余低眉垂首,但目光却一直
盯在他们的背上,其实余的靴筒子里就有一柄利刃,余要有舍弟一半的胆量,就
可以在片刻之间把他们刺死。余当初只身人营擒拿孙丙时是那样的沉着镇定,可
现在余跟随在他们身后是这样的战战兢兢。可见余在老百姓面前是虎狼,在上司
和洋人面前是绵羊。余连绵羊都不如,绵羊还能角斗,余却胆小如鼠。
    站在了好汉子孙丙的前面,仰起脑看着他那张因为充血而变得格外肥胖了的
脸。
    他的嘴里流着血,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因为缺齿,使他的骂声有些含糊,但
还是能够听清。他大骂着袁世凯和克罗德,甚至试图把口里的血沫子喷吐到他们
的脸上。
    但他的力气显然不够了,使他的喷吐变得像小孩子耍弄唾沫星星。他的嘴就
像一个螃蟹的洞口,泡沫溢出。袁世凯满意地点点头,说:“高密县,按照说定
了的赏格,拨银子嘉奖赵甲父子,并将他们父子列入皂班,给他们一份钱粮。”
    跟随在余身后的赵甲扑跪在通往升天台的倾斜木板上,大声说:“感谢大人
的大恩大德!”
    “俺说赵甲,你要仔细着,”袁世凯亲切而严肃地说,“可不能让他死了,
一定要让他活到二十日铁路通车典礼,到时还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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