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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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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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眼色,齐声喊叫:“执刑——”
    真是老天有眼,那个亮晶晶的铁箍子,简直就是比量着小虫子的头造的,套
上去不松不紧,刚好吃劲。小虫子那两只俊眼,恰好从铁箍的两个洞里露出来。
套好了铁箍,你爹我和余姥姥各往后退了两步,抻紧了手里的牛皮绳子。那只小
虫子还在嘟哝着:“爷们……爷们……给个痛快的吧……”
    这时候了,谁还有心思去理他呀!你爹我望着余姥姥,余姥姥望着你爹我,
心也领了,神也会了,彼此微微地点点头。余姥姥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是他老人家干活时的习惯表情,他老人家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刽子手。他的微笑,
就是动手的信号。你爹我胳膊上的肌肉一下子抽紧了,只使了五分力气,立即就
松了劲儿——外行根本看不出我们这一松一紧,牛皮绳子始终直直地绷着呢……
小虫子怪叫一声,又尖又厉,胜过了万牲园里的狼嗥。我们知道皇上和娘娘们就
喜欢听这声,就暗暗地一紧一松——不是杀人,是高手的乐师,在制造动听的音
响。
    那天正是秋分,天蓝蓝,日光光,四周围的红墙琉璃瓦,明晃晃的一片,好
有一比:照天影地的大镜子。突然间你爹我闻到了一股扑鼻的恶臭,马上就明白
了,小虫子这个杂种,已经屙在裤裆里了。你爹我偷眼往台上一瞥,看到咸丰爷
双眼瞪得溜圆,脸色是足赤的黄金。那些娘娘们,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大张着黑
洞般的嘴巴。再看那些王公大臣,都垂手肃立,大气儿不出。那些太监宫女们,
一个个磕头如捣蒜,有几个胆小的宫女已经晕过去了。你爹我与余姥姥交换了一
个眼神,又是一次心领神会。这种情形,与俺们想得差不离儿。是时候了,小虫
子遭得罪也差不多了,不能让他的臭气熏了皇上和娘娘。你爹我看到有几个娘娘
已经用绸巾子捂住了嘴巴。娘娘们的鼻子比皇上灵,皇上吸鼻烟吸得鼻子不灵了。
得赶紧把活儿做完,万一一阵风把小虫子的屎臭刮到皇上的鼻子里,皇上怪罪下
来,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小虫子这小子的下水大概烂了,那股子臭气直透脑
子,绝对不是人间的臭法。
    你爹我真想跑到一边去大呕一阵,但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你爹我和余姥姥
要是忍不住呕了,那我们的呕吐势必会引起台上台下的人们的呕吐,那这事儿就
彻底地毁了。你爹我和余姥姥的小命报销了事小,王大人头上的顶戴花翎被摘了
也不是大事,影响了皇上的身体健康才是真正的大事。你爹我想到的,余姥姥早
就想到了。这场好戏该结束了。于是俺们师徒二人暗中使上了源源不断的力道,
让那铁箍子一丝儿一丝儿地煞进了小虫子的脑壳。眼见着小虫子这个倒霉孩子的
头就被勒成了一个卡腰葫芦。他小子的汗水早就流干了,现时流出的是一层镖胶
般的明油,又腥又臭,比裤裆里的气味好不到哪里去。他小子,拼着最后的那点
子力气嚎叫,你爹我是杀惯了人的,听到这动静也觉得囗得慌。铜铸铁打的汉子,
也熬不过这“阎王闩”,要不,怎么连孙悟空那样的刀枪不入、在太上老君的八
卦炉子里锻炼了七七四十九天都没有投降的魔头,都抗不住唐三藏一遍紧箍咒呢?
    其实,这道“阎王闩”的精彩之处,全在那犯人的一双眼睛上。你爹我的身
体往后仰着,仰着,感觉到小虫子的哆嗑通过那条牛皮绳子传到了胳膊上。可惜
了一对俊眼啊,那两只会说话的、能把大闺女小媳妇的魂儿勾走的眼睛,从“阎
王闩”
    的洞眼里缓缓地鼓凸出来。黑的,白的,还渗出一丝丝红的。越鼓越大,如
鸡蛋慢慢地从母鸡腚里往外钻,钻,钻……噗嗤一声,紧接着又是噗嗤一声,小
虫子的两个眼珠子,就悬挂在“阎王闩”上了。你爹我与余姥姥期待着的就是这
个结果。我们按照预先设计好了的程序,让这个过程拖延了很长很长。一点点地
上劲,胡萝卜钻腚眼,步步紧。到了那关键的时刻,猛地一使劲,就噗嗤噗嗤了。
只有到了此时,你爹我和余姥姥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啥时候,俺们
汗流浃背,脸上的汗水把那些干结的鸡血冲化了,一道道地流到脖子上,看起来
是头破血流。你爹我是通过看余姥姥的脸而知道了自己的脸的。
    小虫子还没断气,但已经昏了过去,昏得很深沉,跟死也差不离儿。他的脑
骨已经碎了,脑浆子和血沫子从破头颅的缝隙里渗了出来。你爹我听到看台上传
下来女人的呕吐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红顶大人,不知是什么原因,一头栽到地上,
帽子滚出去好远。这时,你爹我和余姥姥齐声呐喊: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刑部尚书王大人用一角袍袖遮着脸,往俺们这边瞅了瞅,转身到看台前,立
正,抬手,甩袖子,跪倒,对着上边说:“执刑完毕,请皇上验刑!”
    皇上一阵紧急地咳嗽,半天方止,然后对着台上台下的人说:“你们都看到
了吧?他就是你们的榜样!”
    皇上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是台上台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按说皇上的话是对着太监宫女们说的,但是那些六部的堂官和王公大臣,一
个个被打折了腿似的,七长八短地跪在了地上。纷纷地磕头不止,有喊吾皇万岁
万岁万万岁的,有喊罪臣罪该万死的,有喊谢主龙恩的,鸡鸡鸭叫,好一阵混乱,
让你爹我和余姥姥看透了这些大官们的本质。
    皇上站了起来。那个老太监大喊:“起驾回宫——”
    皇上走了。
    娘娘们跟着皇上走了。
    太监们也走了。
    剩下了一群鼻涕一样的大臣和老虎一样的小虫子。
    你爹我双腿发麻,眼前一片片的金星星飞舞,如果不是余姥姥搀了我一把,
你爹我在皇上的大驾还没起来时,就会瘫倒在小虫子的尸体旁边。
    你们,还敢对着我瞪眼吗?
    我说了这半天,你们应该明白了,你爹我为什么敢对着那些差役犯狂。一个
小小的县令,芝麻粒大的个官儿,派来两个小狗腿子,就想把俺传唤了去,他也
忒自高自大了。你爹我二十岁未满时,就当着咸丰爷和当今的慈禧皇太后的面干
过惊天动地的大活儿,事后,宫里传出话来,说,皇上开金口,吐玉言:“还是
刑部的刽子手活儿做得地道!有条有理,有板有眼,有松有紧,让朕看了一台好
戏。”
    王尚书加封了太子少保,升官晋爵,心中欢喜,特赏给我跟余姥姥两匹红绸
子。
    你去问问那个姓钱的,他见过咸丰爷的龙颜吗?没见过;他连当今光绪爷的
龙颜也没见过。他见过当今皇太后的凤面吗?没见过;他连当今皇太后的背影也
没见过。
    所以你爹我敢在他的面前拿拿大。
    待一会儿,我估计着高密知县钱丁钱大老爷要亲自来家请我。不是他自个儿
想来请我,是省里来的袁大人让他来请。袁大人与你爹我还有过数面之交,俺替
他干过一次活儿,干得漂亮、出色,袁大人一时高兴,还赏给了俺一盒天津十八
街的大麻花。别看你爹我回乡半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你们眼里的一段朽
木头。其实,你爹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爹的心里,高悬着一面镜子,把这个
世界,映照得清清楚楚。贤媳妇,你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儿子无能,怨不得红杏出墙;女人吗,年轻吗;年轻腰馋,不算毛病。你娘家爹
造反,惊了天动了地,被拿进了大牢,我都知道。他是德国人点名要的重犯,别
说高密县,就是山东省,也不敢做主放了他。所以,你爹是死定了。袁世凯袁大
人,那可是个狠主儿,杀个把人在他的眼里跟捻死个臭虫差不多。他眼下正在外
国人眼里走红,连当今皇太后,也得靠他收拾局面。我估摸着,他一定要借你爹
这条命,演一场好戏,既给德国人看,也给高密县和山东省的百姓们看。让他们
老老实实当顺民,不要杀人放火当强盗。德国人修铁路,朝廷都答应了,与你爹
何干?他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别说你救不了他,就是你那个钱大老爷
也救不了他。儿子,咱爷们出头露面的机会来到了。你爹我原本想金盆洗手,隐
姓埋名,糊糊涂涂老死乡下,但老天爷不答应。今天早晨,这两只手,突然地发
热发痒,你爹我知道,咱家的事儿还没完。这是天意,没有法子逃避。儿媳,你
哭也没用,恨也没用,俺受过当今皇太后的大恩典,不干对不起朝廷。俺不杀你
爹,也有别人杀他。与其让一些二把刀三脚猫杀他,还不如让俺杀他。俗言道,
“是亲三分向”,俺会使出平生的本事,让他死得轰轰烈烈,让他死后青史留名。
儿子,你爹我也要帮你正正门头,让左邻右舍开开眼界。他们不是瞧不起咱家吗?
那么好,咱就让他们知道,这刽子手的活儿,也是一门手艺。这手艺,好男子不
干,赖汉子干不了。这行当,代表着朝廷的精气神儿。这行当兴隆,朝廷也就昌
盛;这行当萧条,朝廷的气数也就尽了。
    儿子,趁着钱大老爷的轿子还没到,你爹我把咱家的事儿给你唠唠,今日不
说,往后就怕没有闲工夫说了。
    你爹我十岁那年,你爷爷得了霍乱。早晨病,中午死。那年,高密县家家有
死人,户户有哭声。邻居们谁也顾不上谁了,自家的死人自家埋。我与你奶奶,
说句难听的话,拖死狗一样,把你爷爷拖到了乱葬岗子,草草地掩埋了。我和你
奶奶刚一转身,一群野狗就扑了上去,几爪子就把你爷爷的尸首扒了出来。我捡
起一块砖头,冲上去跟那些野狗拼命。那些野狗瞪着血红的眼睛,龇着雪白的牙,
对着我呜呜地嚎叫。它们吃死人吃得毛梢子流油,满身的横向,一个个,小老虎,
凶巴巴,人吓煞。你奶奶拉住我,说:“孩子啊,也不光是你爹一个,就让它们
吃去吧!”
    我知道一人难抵众疯狗,只好退到一边,看着它们把你的爷爷一口撕开衣裳,
两口啃掉皮肉,三口吃掉五脏,四口就把骨头嚼了。
    又过了五年,高密县流行伤寒,你奶奶早晨病,中午死。这一次,我把你奶
奶的尸首拖到一个麦秸垛里,点上火烧化了。从此,你爹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白天一根根子一个瓢,挨家挨户讨着吃。夜里钻草垛,蹲锅框,哪里方便哪里睡。
那时候,你爹我这样的小叫花子成群结队,讨口吃的也不容易。有时候一天跑了
几百个门儿,连一片地瓜干儿都讨不到。眼见着就要饿死了,你爹我想起了你奶
奶生前曾经说过,她有个堂兄弟,在京城大衙门里当差,日子过得不赖,经常托
人往家里捎银子。于是,你爹我决定进京去投亲。
    一路乞讨,有时候也帮着人家干点杂活儿,就这样走走留留,磨磨蹭赠,饥
一顿,饱一顿,终于到了。你爹我跟随着一群酒贩子,从崇文门进了北京城。恍
惚记得你奶奶说她的那个堂弟是在刑部大堂当差,便打听着到了六部口,然后又
找到刑部。大门口站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兵勇。你爹我一靠前,就被一个兵勇用刀
背子拍出去一丈远。你爹我千里迢迢赶来,当然不会就这样死了心,便整天价在
刑部的大门口转悠。刑部大街两侧,有几家大饭庄,什么“聚仙楼”啦,‘贤人
居“啦,都是堂皇的门面,闹嚷嚷的食客,热闹时大道两边车马相连,满大街上
飘漾着鸡鸭鱼肉的奇香。还有一些没有名号的小吃铺,卖包子的,打火烧的,烙
大饼的,煮豆腐脑的……想不到北京城里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怪不得外地人都
往北京跑。你爹我从小就能吃苦,有眼力见儿,常常帮店里的伙计干一些活儿,
换一碗剩饭吃。北京到底是大地方,讨饭也比高密容易。那些有钱的主儿,常常
点一桌子鸡鸭鱼肉,动几筷子就不要了。你爹我拣剩饭吃也天天闹个肚子圆。吃
饱了就找个避风的墙角睡一觉。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我听到自己的骨头架子喀吧
喀吧响着往大里长。刚到京城那二年,你爹我蹿出一头高,真好比干渴的小苗子
得了春雨。
    就在你爹满足于乞食生活、无忧无虑地混日子时,突然地起了一个大变化:
一群叫花子把我打了个半死。当头的那位,瞎了一只眼,瞪着一只格外明亮的大
眼,脸上还有一条长长的刀疤,样子实在是吓人。他说:“小杂种,你是哪里钻
出来的野猫,竟敢到大爷的地盘上来捞食儿?爷爷要是看到你再敢到这条街上打
转转,就打断你的狗腿,抠出你的狗眼!”
    半夜时,你爹我好不容易从臭水沟子里爬上来,缩在个墙角上,浑身疼痛,
肚子里又没食儿,哆嗦成了一个蛋儿。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了。这时,恍恍惚惚
地看到你奶奶站在了我的面前,对我说:“儿子,不要愁,你的好运气就要到了。”
    我急忙睁眼,眼前啥也没有,只有冷飕飕的秋风吹得树梢子呜呜地响,只有
几个快要冻死的蛐蛐在沟边的烂草里唧唧地叫,还有满天的星斗对着我眨眼。但
是我一闭眼,就看到你奶奶站在面前,对我说好运气就要来到了。我一睁开眼睛
她就不见了。第二天一大早,日头通红,照耀着枯草上的白霜,闪闪烁烁,很是
好看。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直往城南飞。不知道他们匆忙飞往城南去干什么,
后来我自然明白了乌鸦们一大早就飞往城南是去干什么。我饿得不行了,想到路
边的小店里讨点东西填填肚子,又怕碰到那个独眼龙。忽然看到路边的煤灰里有
一个白菜根儿,就上前捡起来,回到墙角蹲下,喀喀嚓嚓地啃起来。正啃得起劲,
就看到十几匹大马、马上驮着头戴红缨子凉帽、身穿滚红边灰布号衣的兵勇,从
刑部的大院子里拥出,在那条刚刚垫了新鲜黄土的大道上嗒嗒地奔跑。马上的兵
勇挎着腰刀,手里提着马鞭子,见人打人,见狗打狗,把一条大街打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一辆木头囚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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