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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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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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亨利四世(1553——1610),法国国王,1589年至1610年在位。
德·莫尔索伯爵离群索居,不仅仅出于嫉妒心理。他跟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早年所受的教育既不完善,又很肤浅,只有等将来周旋于社交界,出入于朝廷,执行钦差使命或者荣任要职,以便弥补早年教育的不足;岂料恰巧在第二阶段教育开始之际,德·莫尔索伯爵流亡异国,缺了这一课。他总以为王朝很快会在法国复辟;他抱着这种信念,流亡期间便无所事事,蹉跎了岁月。他曾在孔代①军中效命,作战英勇,不愧是保王党的中坚分子;孔代军瓦解后,他又期望不久在白旗下卷土重来,因而不像某些流亡者那样自谋生计。抑或他也没有勇气隐埋自己的高贵姓氏,去干下贱活儿,用汗水挣面包吃。他总是寄希望于第二天,也许还由于荣誉感的作用,他始终不肯投靠外国列强。磨难挫伤了他的勇气。长途跋涉、忍饥挨饿;希望频频破灭,凡此种种损坏了他的身体,消磨了他的意志。他一步步走到了穷途末路。对许多人来说,穷困固然是一种振奋剂,可是对另外一些人,它又成为麻醉剂,而伯爵就属于这后一种人。这位可怜的都兰贵绅,在匈牙利境内风餐露宿,向埃斯特哈泽亲王②的牧羊人讨块面包,同他们分吃一块烤羊腿,然而,他绝不会接受他们主子的施舍,而且也多次拒绝过法兰西敌人递过来的面包。我想到这些情景,心里对这个流亡者始终没有产生过怨恨,即使看到他得意时有多么可笑。德·莫尔索先生白发苍苍,可见他罹难重重;我特别同情流亡者,不忍心对他们评头品足。在伯爵身上,法兰西人和都兰人的开朗性格消失了;他变得郁郁寡欢,羁旅中又身染重病,不知是德国哪家济贫院行善,为他医治。他患的是肠膜炎;这种病往往危及生命,即使治好,患者的脾气也要改变,十有八九要落个疑病症。同他有过风流艳遇的也都是些下等女人,这不仅危害了他的生命,而且葬送了他的前程;他把那些艳遇深深埋藏在心底,惟独被我发现了。经过十二个春秋的悲惨生活,他的目光开始移向法兰西;由于拿破仑颁发了赦令,他可以重返家园了。他一路跋涉,千辛万苦,在一个晴朗的傍晚渡过莱茵河时,望见了斯特拉斯堡的钟楼,激动得险些昏倒。他向我讲述当时的情况:“我叫起来:法兰西!法兰西!可见到法兰西啦!就像一个孩子受了伤,高声叫:妈妈!”他未出世时家财万贯,回国时却一贫如洗;他本来有指挥一个团或者治理国家的才能,回国时却无职无权,前途暗淡;他生来身强体壮,回国时却心力交瘁,病弱不堪。在人与事发生了巨变的国度里,他既无学识,当然也毫无威望,眼睁睁丧失了一切,甚至连身体和精神都垮了。他深感没有财产,难以支撑门第。他的不可动摇的观点、在孔代军中的经历、他的感愤忧伤、种种回忆,以及垮了的身体,使他浮躁易怒;在法兰西这样戏谑成风的国度里,伯爵这种性格是必定要吃苦头的。且说他走到曼恩,已经半死不活。也许是内战的缘故,革命政府偶尔疏忽,没有拍卖那里的一座大庄园。伯户称说是他自己的产业,才算给伯爵保留下来。勒农库家族住在吉弗里,他们的古堡与这座庄园毗邻;德·勒农库公爵得知德·莫尔索伯爵回归故里,便去请他暂时住在吉弗里,以便从容修缮一所住宅。勒农库府上人慷慨好客,伯爵一住就是几个月,身体渐渐复原;不过,在这最初的修养期间,他极力掩饰内心的苦痛。勒农库一家丧失了巨万家资;从门第来看,德·莫尔索先生同他们女儿还算般配。嫁给一个三十五岁又老又病的男子,德·勒农库小姐非但不反对,反而显得挺满意;因为婚后,她就能同她姨母一起生活了。她姨母又是她的养母,即德·布拉蒙.绍弗里亲王之妹,德·韦纳伊公爵夫人。
①孔代亲王,即路易·约瑟夫·德·波旁(1736—1818),曾于1792年组织保王军,同共和军作战,1801年溃散。
②埃斯特哈泽(1765—1833),匈牙利将军、外交官,拥有奥地利帝国境内最丰饶的地产。
德·韦纳伊公爵夫人是德·波旁公爵夫人的挚友,参加了一个神圣会门。那个会门的灵魂圣马丁①先生生于都兰,人称“无名的哲学家”;他的信徒修德养性,遵奉神秘主义的天启论派②的高深思辨哲学。这种理论能提供打开神圣世界大门的钥匙,它以人走向齐天洪福的演变来解释人生,要把人的职责从合法的泯灭中解救出来,用教友会的永不枯竭的温情来安抚人生的苦难,同时教导人鄙视苦难,要以慈母般的感情对待我们要送上天堂的天使。这是一种给人以希望的禁欲主义。勤于祈祷,以纯洁之爱爱人,便是这种信念的要义,它源于脱离罗马教会的天主教义,而回到教会创立之初的基督主义。然而,德·勒农库小姐始终留在教廷派教会中,她姨母也一直忠于教会。大革命时期,德·韦纳伊公爵夫人饱受苦难,到了晚年越发虔诚,不断往她掌上明珠的心灵里倾注圣爱的光照和内心喜悦的圣油,这里引的是圣马丁的原话。这位性情平和的贤达,从前常去看望德·韦纳伊夫人。姨母仙逝之后,伯爵夫人也在葫芦钟堡多次接待他。圣马丁最后几卷著作在图尔的勒图尔米印书馆印刷,他就在葫芦钟堡监督出书事宜。同历尽人世沧桑的老妇人一样,德·韦纳伊夫人深明事理,把葫芦钟堡给了新娘子,好让她有个家。老人心地慈悲,好事总是做到底,她把整座古堡给了外甥女,自己只留一间卧室,就在她从前住的、后来给伯爵夫人用的房间上面。不久她便辞世了;刚办完喜事,又办丧事,这给葫芦钟堡罩上了一种无法消除的忧伤气氛,也给新娘迷信的心灵添了一层难以排遣的哀愁。刚到都兰安家的那些日子,对伯爵夫人来说,即使算不上幸福,也是她生活中舒心的一段时间。
①圣马丁(1743——1803),他的处女作《论谬误与真理》署名“无名的哲学家”。
②天启论派,基督教神秘主义派别,自称获得上帝特别光照启示,于1776年由韦斯豪普特创立,主张推翻教会和国家的一切权力,后因遭禁而成为秘密派别。
德·莫尔索先生结束了异国漂泊的生活,依稀望见了比较安生的前景,觉得心满意足,心灵的创伤也似乎渐渐平复了。这个山谷的气息沁人心脾,他呼吸畅快,对未来存有美好的憧憬。家业大计,不得不考虑。他全力筹划经营农业,开始尝到了一些乐趣。但是,雅克的出世,对他是一次严重打击,毁了他的现在与将来。医生断定婴儿难以成活。伯爵向孩子的母亲隐瞒了医生的话;继而,他请医生检查了他自己的身体,检查的结果令他绝望。接着,玛德莱娜的出世,又证实了医生的诊断。这两桩变故,使他内心确信了命运的判决,从而加剧了他的病态心理。他的家族从此绝嗣;一个纯洁无暇的少妇,要在他身边痛苦地生活,终日为子女的性命提心吊胆,却得不到半点做母亲的乐趣;从他昔日生活的腐殖土中,又萌生新的痛苦,这像块重石砸在他的心上,把他彻底摧毁了。伯爵夫人看现在便猜出了过去,也预见了将来。最难的事莫过于使一个负疚的人得到幸福,只有天使才肯做,然而伯爵夫人还是力图办到。一日之间,她变成了禁欲主义者。她步入深渊之后还能望见天空,现在又要为一个男人献身,承担起慈善修女普救众生的那种使命。她原谅了伯爵不能自我原谅的事情,以便让他同他本身和解。伯爵变得吝啬了,她就接受了清苦的生活;伯爵像所有领教了社交生活而只产生厌恶之感的人那样,害怕受妻子的欺骗,她就深居简出,毫无怨言,以免引起丈夫的猜疑。她运用女人的心计,引导伯爵干有利的事情,伯爵便自以为有见地,比别人高明,在家中沾沾自喜,其实在任何别的地方他都不高明。后来夫妻生活渐久,伯爵夫人看出丈夫性情暴躁,而本地人既狡诈又爱讲闲话,怕他万一不检点,就会牵累孩子,因此,她索性决定永远不出葫芦钟堡。正因为如此,外面谁也没有想到,德·莫尔索先生其实是无能之辈,妻子用厚厚一层青藤掩盖了这堆废墟。伯爵的真正心理不是不满意,而是爱挑剔;然而,他妻子却像一块松软的土地,他躺在上面,内心痛苦也像上了清凉油一样,减轻了许多。
德·谢塞尔先生出于心中恼恨而透露了不少情况,这不过是最扼要的叙述。他素诸世情,能够看出深埋在葫芦钟堡的一部分秘事。但是,如果说德·莫尔索夫人以她高尚的姿态,骗过了世人的眼睛,却瞒不过爱情的灵性。我躺在小小的卧室里,便预感到其中的内幕,于是一跃而起;现在我能望见她房间的窗户,在弗拉佩斯勒怎么还待得下去呢!我穿好衣裳,从塔楼的螺旋梯蹑手蹑脚地下去,出了古堡。夜间的寒气使我冷静下来。我从红磨坊桥横渡安德尔河,来到那只系在葫芦钟堡对面的幸运的船上。古堡朝阿泽屏那面的最靠边一扇窗户依然亮着灯光。我又恢复了昔日的瞻仰,但又不同以往,这回的凝望是平静的,时而伴着柔情蜜意的夜间虫鸣的华彩乐章,以及大苇莺单调的鸣啭。我身上的一些意识醒来,像幽灵一般悄然而至,掀起了一直遮掩我那美好前程的纱幕。我的灵魂和感官全陶醉了。我的欲念多么强烈,直冲到她的面前!多少回我自言自语:“我能得到她吗?”犹如丧失理智的人的谵语。如果这几天,世界对我来说扩大了,那么一夜之间,这世界便有了中心。我的意愿、我的志向,全系在她一人身上。我祈愿成为她的一切,以便治愈并充实她那颗破碎的心。待在她的窗下,周围是水流通过磨坊闸门发出的潺潺声,不时还传来萨榭钟楼报时的钟鸣,这一夜过得多美啊!就在这清朗的夜晚,这朵星空之花照亮了我的生途。我怀着卡斯蒂利亚那位骑士的信念,把我的灵魂许给了她;我们嘲笑塞万提斯笔下那个可怜的骑士,却以那种信念开始了爱情。当天空出现第一束晨光,鸟儿发出第一声啁啾,我急忙溜走,回到弗拉佩斯勒花园。田野上没人瞧见我,谁也没有觉察我偷偷出去过。我一觉睡到午餐钟响的时候。饭后,我不顾天气炎热,又走到草场,再去瞧瞧安德尔河及其小岛,瞧瞧幽谷及其山峦;看来我已经迷上了这里的景物。然而,一走起来便停不下,我脚步如飞,赛过脱缰的野马;我又看到我那只小舟、我那株株柳树。我那座葫芦钟堡。中午时分,乡村总是一片寂静,这里也一样,只有空气在微微发颤。树冠纹丝不动,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昆虫在阳光下忙碌不休,蜻蜓、斑蝥,忽而飞上(木岑)树,忽而飞入苇丛;家畜在树荫下反刍;葡萄园的红土暑气蒸人;鳗鱼在岸边游窜。我去睡觉之前,这里的景色多么清新、多么娟秀,现在变化多大啊!好像是伯爵出来了,我猛地跳下船,沿着坡路上去,好绕着葫芦钟堡转一转。我没看错,伯爵正顺着一道树篱,似乎朝一道门走去,门外便是沿河的阿泽公路。
“今天上午您身体好吧,伯爵先生?”
他高兴地看着我,显然他不是经常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
“很好,”他答道,“您也真喜欢乡村呀,大热天还出来散步。”
“家里让我到这儿来,不就是要我在田野里活动吗?”
“那好哇,我的黑麦正在收割,您愿意去看看吗?”
“当然愿意啦!”我答道,“不过,老实说,我对农事无知得令人难以相信,不仅不辨麦寂,连白杨、山杨也分不清楚,既对农作物一无所知,也不懂经营土地的各种方法。”
“好哇,好哇!来吧,”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兴冲冲地说,“您从坡上的小门进来。”
我们俩一里一外,沿着树篱上坡。
“在德·谢塞尔府上,您什么也学不到,”他对我说,“人家太阔气了,除了从管家手里收账,什么也不干。”
一路上,伯爵指给我看他的庭院、房舍、休憩的花园、菜园和果园。然后,他又带我朝一条长长的林荫小路走去。小路临水,两边长着刺槐和椿树。我望见在林荫小路的尽头,德·莫尔索夫人坐在一条长椅上,正照看着她的两个孩子。锯齿形的细小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抖动,一个女子在那样的树荫下显得多美啊!我这样快又登门拜访,未免失于天真;对此她也许感到惊奇,因而明知道我们朝她走去,她也没有起身。伯爵让我观赏一下山谷的景色。从这里望去,别有一番风光,同我们一路经过的丘岗大相径庭。这里酷似瑞士一隅。条条小溪穿过草场,注入安德尔河;草场狭长,消逝在苍茫的天际。朝蒙巴宗方向望去,绿茵无边,而其余各个方向,或有丘峦,或有树林,或有巉岩,阻隔了视线。我们迈开大步,去问候德·莫尔索夫人。她突然扔掉玛德莱娜正读的书本,把雅克抱在膝上;雅克已经咳成了一团。
“哦!怎么回事?”伯爵的脸刷地白了,高声问道。
“他嗓子痛,”孩子的母亲仿佛没有看见我,回答说,“一会儿就好。”
她搂住雅克的脑袋和后背,眼睛射出两道光,在向这个孱弱的可怜孩子倾注生命。
“真没法儿说,您太大意了,”伯爵又尖刻地说道,“河边凉,您竟然让他待在这儿,还让他坐在石椅上。”
“可是,爸爸,石椅晒得滚烫呀。”玛德莱娜高声说。
“他们在上面问得喘不过气来。”伯爵夫人说。
“女人总是有理!”伯爵看着我说。
我的目光故意盯着雅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雅克叫着嗓子痛,母亲要抱他回屋,刚起身又听见丈夫来了一句。
“自己生的孩子身体这样糟,就该懂得照料他们!”伯爵说道。
这话极不公正,然而,他受自尊心的驱使,不惜委过于妻子。我望见伯爵夫人跑上坡道和台阶,进了玻璃门。德·莫尔索先生坐在石椅上,垂着脑袋,冥思苦想起来,既不看我,也不同我讲话。我的处境极为尴尬。这次散步算吹了,我本想借此机会赢得他的好感。那一刻钟实在难熬,在我一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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