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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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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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私章就是身份的象征,领各种票据,领工资,立字据,样样都需要盖章。就连邮递员送邮件,特别是送汇款单和包裹单,大声喊着收件人名字,同时会补充一句:“把章拿来敲一下!”一个成年人如果没有私章,可以说是万万不行的。

项叔刻一个私章五毛钱,一个公章一元二角。没有介绍信和证明,公章和专用章就不能随便刻。刻章的材料很多,牛角、象牙、玉石、铜、有机玻璃,不同的材料,要用不同的刻刀,把握好不同的分寸,其软硬粗细都不同。刻好一个章后,项叔仔细地把笔画间的细屑清理干净,又反复端详一会,才收刀。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印泥,认真地拓了拓,然后在一个小本子上盖了个样章。如果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妥,如笔画间拖泥带水或笔画粗细不一,便立即修正,直至调整到自己满意为止。

刻章不光要懂得锉刀、钝刀、切刀等刀法,而且还要有一定的书法功底,简体、繁体、楷书、隶书、行书等基本字体都应该掌握,这样,刻起来才得心应手。时至今日,就我的审美与修为看项叔留下的几枚篆章,还是很有些汉印的味道,工整而严谨,只是稍嫌受制于规矩而放任不足。毕竟,他只是一个街头刻章的手艺人,而不是篆刻艺术家。作为一个谋生的行当,刻章与书法篆刻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图章也追求艺术的完美,但更注重于写实的创作与模仿。我父亲有点书法和冶金石的功底,他与项叔能谈得来,多是谈一些笔画钩带方面的感受与技巧。

项叔的刻字铺也在幸福巷内,与李梅村的年画店是斜对面。里面陈设很简单:一个镶着透明玻璃的柜子,展示着一些不同质地和字样的印模及材料,供顾客对比挑选。一张带抽屉的桌子上,放着刻刀、粉刷、印模、印泥、砂纸等工具,刻床是一个长方形的匣子,印章坯子放进去,拧紧两头的螺丝,就固定了。浓眉毛青下巴的项叔,两眼有神,腕力更是骇人,抓一颗核桃在手心里,稍稍一使劲,核桃就碎裂了。在刻章这个行当里,看一个人的腕间运力,就可以知晓其雕刻功夫的高低来。

通常,一位顾客来了,自己挑选出章坯,圆形的、方形的、长条的、扁的,全凭自己喜爱。只要大致交代好要义,接下来,就看项叔干活了。先将章坯打平,随后便是写反字。把章坯在宣纸上按个印,然后在上面用毛笔蘸墨水写好字,顺着印记按在章坯上,再用半湿的软布轻轻地按章坯上的宣纸,直到宣纸上的墨水印到章坯上,这样就可以开始刻了。刻章是精细的活,点画之间,稍有闪失,轻则材料报废,重则伤及身手。刻刀有尖口刀和平口刀,皆锋利异常,运刀要稳、准、狠。先用刻床把章坯紧紧固定,屏气凝神,集中精力,一气呵成。刀法、笔意统一时,一件佳品就出来了。

由于工艺刀法的深浅和笔画立体斜度的多变,使得项叔的刻字不仅具有独特的艺术观赏性,同时还具有一流的防伪性能。因为图章上那些字体,几乎都是独创的,就像按上的手印一样独一无二,别人不容易仿冒。据说,有时连项叔自己都无法刻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章来。所以,许多单位的公章都是来找他刻。

但有一天项叔遇到了一个上门寻衅的。一个穿戴整齐、面相严峻的中年人走进刻字铺,四周打量了一下,直视项叔说,他有一枚祖传玉石,想刻个私章,今天特意慕名而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盒,打开来,里面红丝绒上衬着一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羊脂白玉。那人递过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写着三个字:橐懿虢。项叔立刻明白此人是上门操事的了。只听那人接着又说,此玉怕光,雕刻时切记不可开窗开灯。项叔沉沉扫了对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玉月有缘,今晚正是月圆,我就在月下为先生治刻此章,先生明日可来取货。当夜皓月银辉,树影清寂,项叔的身影长了短,短了又长……次日,项叔交出一方小篆体的“橐懿虢印”,那人看了又看,最后禁不住叹息一声:果然是名不虚传呵,我算服了!

后来到了“文革”,各种杂如牛毛的组织和派别,都有一个响亮的名称,自然也就少不了相应的图章和大印,且又因为这些组织和派别走马灯一样变换更迭,图章和大印也随之不断花样翻新。同时还要大量雕刻一种毛体“为人民服务”印模,以及当做印戳盖的领袖头像……这让项叔着实红火了一把,最忙的时候,全家人一齐上阵。

“文革”结束那年,项叔在一个月夜去世了。项叔不知在哪里吃多了酒,带着浓浓醉意回家,是夜中天朗月,银辉似水,在路过二道桥时,项叔不知怎幺一下失足踏空,跌入那个即将填埋的废水道中,溺水而亡。

第二十五章 牙医刘心文

镶牙在我们那里叫包大金牙,街上常能见到咧着嘴笑的人,为的是展出他们口中黄灿灿的大金牙。刘心文有一手镶牙的绝活:镶金牙、银牙,还能嵌植宝牙。在许多人眼中,他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

刘心文既对付坏牙,也对付好牙,他在对付坏牙的时候是牙医,对付好牙的时候是镶牙的。刘心文对付坏牙齿的主要手段,就是用特殊充填材料塞进坏死的牙洞里,要是塞了好多次仍然疼痛不减,就干脆用锤子加凿子将破损的病牙敲下来,算是“彻底根治”。对付好牙的主要方法,就是用锉刀将牙锉小,然后包上刺目的大金牙。尽管民间认为有真金在口心里踏实,夜里不做噩梦,但镶牙的最大吸引力,还是觉得那是一种脸面和身份的象征。

俗语说“镶金牙的自来笑,留分头的不戴帽”,可见那时留个分头也是身份的象征。其实这句俗语后面还有两句,“戴手表的撸衣袖,穿皮鞋的走石条”,皮鞋后跟上都打了响钉,走在石板地上咔咔响,很威风。我们那时有一拿手好戏,就是把香烟盒里的锡纸箔揭下来,贴在牙上,亮晃晃的,说是镶的“银牙”,看到有包大金牙的人走过来,比如石裁缝这样的人,就悄悄地龇着牙跟在他身后跑,惹来一阵笑声。

刘心文的牙医诊所外面,飘着一面白旗,上面画着满口的牙齿,巨大的两个字“镶牙”嵌在其间,很是引人注目。可见,刘心文是把镶牙看成自己业务的主攻方向,这就说明刘心文是手艺人,而非治病的医生。刘心文的专长技术叫“吹焊”,就是点起一个小酒精灯,然后口里衔一根古怪的紫铜弯管,对着灯焰吹气,吹出蓝蓝的火头,集中到一点,将一个小小的金豆烧化,最后能套到牙模上才算成功。由于长年累月地吹,刘心文的腮帮都吹肿了,吹歪了。如果是要补牙、植牙,刘心文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打牙模,用热水化开红色或蓝色的打样糕,调匀后放进牙托里,然后伸进患者大张的口中,往下一按,就打好模了。接下来,就是次日或若干日之后来装牙。等到牙装好了,刘心文照例会问感觉怎幺样?人家说有点不习惯。刘心文说刚开始都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在平时生活中,刘心文只要是同别人说话,眼睛总是很注意地朝人家口里看,这是他职业养成的习惯。人家都说,刘心文最爱的一种人,是嘴里没有一颗牙的豁巴子,试想一下,这样一无遮拦的嘴中,做出满口的牙,岂不是一笔大生意?其实,这种人逮眼就能认准,只要腮帮子是瘪进去的,扒口他的嘴,保准是笔大单。刘心文有一种特别便宜的植牙材料,是用生石灰、苎麻丝、桐油三者搅拌而成的,这种东西干了之后,的确坚硬无比,但不耐磨,也缺乏韧性,基本上一年之后在嘴里就找不见影子了。

凭良心说,刘心文并非是黑心之人,起码,他给人弄的金牙都是成色能讲得过去的真金,不像有些游医,给你贴的是黄铜片。镇上小学看门的老鲍,就是因为贪便宜吃了个闷心亏。你没听老鲍经常叹息:“唉,现在镶个金牙也不亮啦!早先有牙粉,金牙用牙粉一擦,闭住嘴也能冒出光来。现在不行啦,你看我左边这个牙,还黄亮亮的,右边这个,像他妈破铜片子,都快长了绿铜锈啦……”

住三圣坊的张妈有一对耳丝,连同一个戒指都是当年自己母亲给的纪念物。张妈已经把那戒指给过儿媳妇了,可是儿媳妇一直想把耳丝也要到手。没办法,张妈就找刘心文用吹枪把耳丝化了,做了一个金牙镶在口里。不久,老太太身体渐差,在床上睡了两个月就去世了。老太太死后,儿媳发现她自己的那个戒指也不见了,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突然想起,好像听给婆婆殓容的老头说,死人嘴里有两颗金牙……两颗牙,这不是多出来了一颗?就去问刘心文到底给老太太镶了几颗牙,刘心文肯定地说只镶了一颗……这就怪了,那女人怔怔了半天都回不过来神。

刘心文的老婆叫桃花,湖北天门人,也是做牙医出身的,不过说出来有点让人笑话,她是跟着父母挑牙虫才到这边来的。江湖骗局挑牙虫,是以一种树叶晒干磨成粉末,藏在指甲里,当患者前来求治时,挑牙虫的把挑虫的筷子或银针放在患者口腔里,在藏粉末的指甲边一拖,指甲里的粉末遇到水,就成了牙虫的形状。挑出的牙虫论条数跟你算账,少则三五条,多则十数条。桃花的父母则是施的另一路法术,将一种有韧性的物质切成虫状,干燥后粘在银针的凹槽里带入口腔,遇到唾液泡开后,如同白线头般细蛆,泡在水里蠕蠕游动,活灵活现。同时也挑眼虫,手段大致相同。至于耳里有虫,则要把韭菜子放烧红的锅铁片上再倒菜子油熏,熏耳虫要堵住另一只耳,闭口,捏紧鼻孔。

那一回,十八岁的桃花雏莺初啼,独当一面做活计,正好撞到刘心文枪口上。刘心文见这姑娘生得杏眼柳眉,面白腮红,不禁心下暗暗一动,便故意设了局。桃花被勘破,好在并未当众出丑,人家温柔地留了一手……桃花心里有数,一来二往,两年之后做成了一家人,刘心文当然早就不准她挑牙虫了,让她穿上白大褂子,给自己打下手做石膏模子,学会用医具在患者口中叮叮当当敲击一阵子,然后说出一些正经的医治术语来。因为这女人的手法特别轻柔,在诊治过程中患者有省去打麻药的功效。

打铜巷里的郑五八是钉秤的。制秤之所以叫钉秤,是因为秤杆上的星花全部是手工一个星一个星钉上去的。郑五八的叔叔也是一个钉秤匠,在叔叔的影响下,郑五八自十二岁起就跟随叔叔学艺,十八岁那年,便接过叔叔特意给他准备下的钉秤家当,来到我们镇上另立了门户。

早先,郑五八都是自己做秤杆,一般挑选纹理细腻且质地坚硬的材质,如柞木、枣木、红木等。为了保证做出来的秤杆不开裂,选好的料要堆放两个伏天,干透了后才能使用。做秤杆的材料刨成笔直的细长棍,再用碱水浸泡,拿细砂布打磨光滑,也有的用蓼珠子来回擦拭,等到两端都包上亮闪闪的金属皮,秤杆才算初步成形……后来,郑五八嫌这些工序太烦琐,就听从了一个同行的建议,从外地购进已安装好秤纽、秤钩和铜皮包头的半成品,到他手中只做校秤、分刻度、手工钻眼、钉星花、打磨着色等工序,方才省了不少事。

不过,一根秤杆上动辄要钉进成百上千个星,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还是干不了这个活的。而弹线定星位,则是做秤的关键程序,墨线直、星位准是最起码的要求。提绳的位置,秤砣、秤钩或秤盘的重量,秤杆的粗细、长短,都直接影响星点的定位。郑五八将秤杆挂上秤盘确定支点,用砝码校验。他左手不停地轻轻拨移秤砣,当秤杆处于平衡时,就用双脚规在秤杆背面画一道印记,在此位置钉出的一排星叫定盘星,后面的重量刻度一一标明,所有秤星都是根据定盘星确定。一杆度量为三十斤的秤要钻近三百个眼,他用一把极为精致的小旋钻照着刻下的记号打眼,一杆秤上有多少星,便需多少眼。

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郑五八,每天坐在他的铺子里,埋头给一把把秤杆钉星。地上散乱地摆放着一些制秤工具,墙上则挂着各种秤杆的成品和半成品。郑五八膝上铺块麻布,一手拿刀,一手拿一段细铜丝,先将铜丝插入已经钻好的星眼,然后用刀贴着秤杆割断铜丝,掉过刀背在秤杆上轻敲几下,然后再插下一个星眼,再割断……动作既连贯又快捷。最后统一锉平,拿细砂纸一打,一个个闪着暗光的星星点点就钉在了秤杆上。各个秤匠会排出不同的星点,不同的星花图案,也成了各秤匠之间辨认自己产品的标识。听说外地也有些秤匠图省事,直接将水银抹入星眼中。

最后一道程序是上色。需要青黑色秤杆的,用五倍子、青矾捣碎调水涂抹;喜欢红褐色的,用泡过的红茶渣、石灰搓揉抛光……秤杆的颜色完全凭客户的喜好决定。所谓“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强调的就是不离不弃。秤砣都是铁铸的,早先的殷实人家和富有的商行店铺,还在秤砣上浇铸自己的堂号和商号。

小秤以“钱”进位,大秤以“两”进位。有一种大抬秤,秤杆有小孩子的手臂粗,一百斤以上的重量才能够得上称,一百斤以下一般为中秤的称量,而那种带秤盘的小秤,通常是小贩们用的,只十斤以下的称量。那时的民间,都是通行十六两制,即十六两为一斤,半斤则为八两,“半斤对八两”即比喻“两个都差不多”。

钉秤是一项良心活儿,有黑心人会在秤上做手脚,这就是被人称之为“做鬼秤”的,有了“做鬼秤”的,就有“卖鬼秤”的。有一天,郑五八的铺子里来了一个黑汉子,未曾开口说话,先掏出一把钱,把话挑明了说工钱可多付,但一定要把秤钉 “老”一些,即多于标准斤两,因为他要去山里收茶叶。郑五八看了年这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说,你先喝口茶,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郑五八讲的是从前有个靠卖馍发家的王老板,刚做生意时,他要钉一杆如意的好秤,于是对请来钉秤的人说,你钉秤钉“嫩”一点,若能将十五两馍称成一斤,除工钱外,再赏你二钱银子。王老板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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