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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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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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咳得这么凶,睡得好吗?” “一开始不好。我怕吵醒他,只能忍着,忍得自己心烦意乱,一夜睡不着。但是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好办法。”她侧过脸朝我一笑,“我念阿弥陀佛。虽然不能治病,可是心里平静多了,慢慢就睡得着。”

“你别。你一说念佛,就觉得你是憋着什么坏主意想算计佛祖呢。”

我抽紧束身衣上的丝带,她太瘦了,带子抽到最紧,还是有富余。 我在她后背打了个结,她转过身来。缎面完美地贴合着她的腰线,胸部被托出两个雪白的半球,鱼骨的束缚果然将她的病容一扫而光,她的肩膀重新端平,后背挺直,整个人容光焕发。

她穿上一件领口有大蝴蝶结装饰的黑色短衬衫,换上十四厘米的高跟鞋,显出令人羡慕的修长挺拔。

“怎样?”她得意地问我。 “走吧。”我开门,陈言在门外等着她。然后我退到她身后,看着她在我面前高昂着头,像个王后一样走了出去。

~2~

我和陈白露相识的五年里,我们一同参加过无数个生日party、开业典礼、歌局牌局和各种无名头无意义的聚会。在遇到陈言之前,她是一个风头出尽的人。在任何场合,她都是无可争议的主角,甚至在别人的订婚宴会上,她也要拉着准新郎跳舞,跳到自己脚酸为止。同陈言在一起的这两年,她处于半隐退的状态,有陈言在场的时候他们形影不离;陈言不在的时候,她也多半是和我在人群之外聊天。这个浮华的社交圈子有着惊人的更新换代的速度,一开始还总有人惊讶为什么陈白露不活跃了,没过半年,几乎所有人都习惯了她的消失,仿佛她不曾光芒四射, 不曾吸引整个圈子长达三年的注视一样。她曾经的位置不断被新人取代, 新人又被更新的人取代,自愿或者被迫。

有一次,我和陈白露参加一个老牌明星千金的生日宴,千金刚刚和一个墨西哥石油大亨的儿子订婚,那天的宴会主菜是墨西哥菜。我和陈白露捧着一大盘玉米片和肉酱,让侍者在花园的边缘摆了桌椅和阳伞, 然后一边大吃大嚼,一边看着满园的美女名媛为了不让小腹凸起连水都不敢多喝。

“你瞧她们,真是傻爆了。人生苦短,图什么呀。”陈白露边卷着玉米片边说。

然后有被灌酒的两个小姑娘逃席出来透气,在花丛后看到我们,愣了一下,又恢复了优雅的礼节,抿嘴笑笑走了。

然后我们听到她们议论:“那是谁?为什么不入席?”

“过气名媛呗。”

我和陈白露忍不住大笑,手里的玉米片撒了一地。 “这小姑娘,还真当自己是名媛呢。”陈白露说。 “别笑话人家,你十八九岁的时候也没活明白。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不爱出风头?你那样子恨得路雯珊牙痒痒,对我说你是贱人。” “我那是装的,你还当真?”

“现在为什么不装了?” “现在呀,”她甜蜜地一笑,“现在我有陈言了,我什么也不想要了。” 这是她和陈言在一起半年之后的事,再之后,除了很好的朋友在家里小聚,像今天这样纯粹应酬的大场合,她都推脱不去了。所以她肯去路雯珊的开业典礼,我很意外,也很开心。这样热闹的场合对她的精神有好处。

路家是大财团,典礼极尽奢华。为了改变自家“暴发户”的名声, 典礼上请了很多文化界的名人,平时难得一见的画家、钢琴家和退休多年的老话剧演员都在。陈白露很高兴,挨个跑去合影,我看着镜头里她红彤彤的笑脸,心里想也许这样开怀笑一笑,再多吃点儿东西,她的病就好了呢。

路雯珊穿着西装接待我们,她现在是酒店的董事了。陈言是代表他爸妈来参加典礼,跟着路雯珊去同一群大叔寒暄。我和陈白露好笑地看着他在大厅另一头,像个大人似的又握手又点头。

“你看,他这样看也不是太弱。”陈白露说。 “弱?”我不禁维护陈言,“他可不弱。十五岁就一个人在英国生活,堂堂伦敦政经的毕业生。”

“也对——”陈白露叹气,“我都快忘了他是一个多棒的人。” “你为什么不劝劝他?做什么翻译,还要惹那些阿猫阿狗轻视。” “我劝过呀,可是他说只有翻译不用动脑子。” 我很惊讶:“怎么懒到这地步?” “也不是懒,是……”她斟酌着词句,“他是一个没什么上进心的人。” “哼,还不是因为有父母这两棵大树在背后,什么离家出走,充其量就是个体验生活吧,所以才懒得好好工作。如果当真像你一样没什么可依傍的,他哪儿敢这么懒散呢。你等着看,他早晚是会回去的。”

陈白露惨然一笑:“我怎么会看不出。我倒希望他快点儿回去。看着他这样颓废地虚度时间,我也难受。”

“快点儿回去也好,你也算熬出头了。这几年你过得也艰难。” 陈白露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你难道以为他会和我结婚么?” “他多喜欢你!”

陈白露笑着摇头,又点头:“这是两回事,他的心智还是一个少年, 离长大成人还早着呢。”

“他和你我一样大。”

“可是 ——你别多心 ——你虽然幼稚,很多时候我倒觉得你比他成熟很多呢。他对责任有天生的恐惧,不,不是天生的,是他父母关系破裂带来的阴影。他不相信人和人之间有稳定的感情,也不愿做出什么努力。”

“是因为王制片那件事上,他没有主动为你出头吗?其实他是对的, 是我太冲动了。”

陈白露摇头:“不是为那件事。我说不好。我们等着看吧。”

大厅的另一头,陈言已经同董事们寒暄完,路雯珊递给陈言一杯香槟,然后她对着陈言的耳朵笑嘻嘻地说着什么。

这几乎是我对路雯珊的动作里最熟悉的一个了。一个永远热衷传播八卦的人。

然后我看到陈言的手臂明显一颤,酒泼了出来。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挺拔瘦削的肩膀塌了下来,一只手僵硬地撑在桌子上。然后他转过头来,盯着陈白露。 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神情:惊讶,失望,和脆弱。 他这样看了她一会儿,陈白露突然抓住我的手。我知道她也反应过来了。她的力气很大,指甲戳进我的肉里,我抽出手揽住她的腰,生怕她晕倒。

陈言拨开人群,朝我们走过来。他站在陈白露面前,一言不发。 我受不了了,先开口:“这件事很普通的,你不要小题大做。” 陈言转头看我。过了很久才说:“你也知道?”

我点点头。 “还有谁知道?” “还有杨宽。再没别人了,我发誓。”

陈言一笑:“现在路雯珊知道了,明天整个北京就都知道了。” “So what?”陈白露笑笑说。

“你不觉得有罪吗?” “有罪?”陈白露伸出一只手臂,指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夜景,“就这一秒钟,有人窃钩,有人窃国,有人贪污,有人发动战争,哪一件不比这件事罪孽深重?” “就算这世界是脏的,你难道不能独善其身吗?不做这种事你会饿死吗?” “不会,但是会活得不开心。”陈白露回答得很干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需要钱。”陈白露看着陈言的眼睛,平静地说。 “我没想到你是为了钱可以没有底线的人。” 陈白露笑了:“你错了,我有底线,而且我的底线还很高呢:一不卖国,二不出卖朋友。” 陈言也笑了:“原来这样的底线算高的,我以为这是常识呢。” “哈哈!你好天真。你回头看这一屋子体面人,能做到这两点的,未必找得出几个。”

陈言摇摇头:“我以为你逼小男孩通宵工作就算厉害的了。没想到你的心这么狠。你什么神鬼都不信,痛快地过完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是不是?”

“你没有挨过饿,你知道什么叫心狠。我挨过饿,我不知道什么叫心狠!别用你那套天使的价值观要求我,我死后不求上天堂。路是她们自己选的,不是我强迫的,如果天堂这么小心眼,我还不稀罕去呢!”

陈白露说完就走了。我没有追她,我等着陈言追上她,把她拉回来, 宴会刚刚开始;或者和她一起回家,假装这场争吵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他没有。

等我跑出酒店大堂,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四下看时,只见滚滚车流,茫茫人海,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那天开业典礼之后,陈言和路雯珊谈了很久,告诉她这件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请保守秘密。

路雯珊说:“什么非同小可?她自己都不介意。” 陈言说:“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反正呢,我只要听到别人议论一句,都算到你头上。就算冤枉你也没办法啦。”

路雯珊笑得很开心:“算到我头上又怎么样?你才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呢。”

“你看错了,我就是。”陈言说完就走,快走出到门口又回头:“王制片还在医院躺着呢,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

陈白露第二次从澳门回来是2010年的12月26日。 这个日子我记得无比清楚,是因为我们有圣诞节聚会的惯例,然而这一年的圣诞节,陈白露在澳门。陈言身边的位子空着,没有人坐上去, 其实每个人都习惯了他们成双成对地出现,都问陈白露为什么不在,陈言不动声色说她回沈阳了。隔着条桌上的鲜花,我看到路雯珊撇嘴一笑。

这场欢宴持续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我们还是觉得没有尽兴。 晚上我们又去酒吧,那时陈白露刚刚下飞机,我们要她赶过来。

我们喝着假酒兑绿茶玩骰子,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吼叫着交谈。 酒、游戏和环境都不重要,最难得的是在这人心浮躁的一年即将收尾的时候,朋友们还能聚集在一起,没有少一个。

后来有人退出玩骰子,专心看台上一个姑娘跳舞。姑娘在晃动的灯光里面目模糊,只看清穿着黑色的透视装,曲线完美,舞姿撩人。 杨宽说:“谁能把她叫过来喝一杯,以后一年不用买单。” 我们回头看,刚好有男人跳上台去,在姑娘身后又捏又摸。 那是同陈白露去过澳门的十七岁女孩。 后来陈白露喝了很多酒,她本来从来不碰夜店里的假酒。但那天她喝得酩酊大醉,扳着陈言的脖子说:“你信报应吗?如果你信,不要娶我。 我不是好人。”

~3~

这个冬天是他们之间最惨淡的时刻,但陈白露却意外地容光焕发。 在肺病和精神压力的双重折磨下,她的脸上总是带着诱人的红晕。我们一同整理箱子,准备出发去南海过元旦——杨宽有一艘Azteca游艇,常年停在南海上。

打包这小小的一箱衣服,我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光是在两个类似的款式之间取舍就令人头疼得不得了。但是陈白露没有这个烦恼, 我看着她打开衣柜,把所有的裙子取出来,飞快地叠好装箱。她的衣服都价值不菲,但数量很少。

两个小时后,我们一行人在机场会合。这时是凌晨三点,杨宽为我们订这样一个倒霉的航班,据说是为了落地刚好看日出。

“日出有什么好看?反正我一上车就会睡,你不要叫醒我。”一个姑娘抱怨。

人们都附和,说以后这种事不能交给杨宽做。 但陈白露很兴奋:“我好久没看过日出了,上一次是两年前了,在峨眉山,你呢?” 我边打哈欠边摇摇头。 陈白露站起来活动腿脚,又喊饿。 我低头闭着眼不理她。 她晃我的肩膀:“你饿不饿?” 我有气无力地摇头。 “你精神一点儿呀!” “是你该安静一点儿吧。” “起来跟我去吃汉堡王。” “夜里两点吃汉堡王?” “我饿得受不了。”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没办法,只好起身陪她去候机厅对面吃汉堡王。 我在餐厅里遇上了英总和妙妙,还有三五个我不认识的姑娘。她们埋头吃喝,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大杯可乐,双目炯炯。 “海棠!”英总直接跳起来朝我挥手。她结了婚,可是举止仍然像个少女。 我赶紧打招呼,妙妙嘴里叼着薯条给了我一个熊抱,番茄酱蹭了我一脸。

英总向另外几个姑娘介绍我:“以前的同事,北京最棒的宣传之一。”

我吓了一跳,说起来我只干过那一票,哪里敢称最棒。 “您别损我。”

“从来不说大话,成绩在那儿摆着呢。” 几个女孩听说我参与了去年贺岁档的宣传,立刻毕恭毕敬起来,叫我“海老师”。 我差点儿落荒而逃。陈白露在我身旁憋着笑。 我赶紧岔开话题,问:“公司是在组织度假吗?” “这个时候度假?是首映巡回,第一站在南京。”

我的脸腾地红了。刚刚还被称作“老师”,转头就问出这么蠢的问题。在电影行业里,这时正是最忙的时候。说起来我也是做过这个工作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

说起来也整整一年了。 竟然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她们在暑期档发了很棒的片子。当我在杂志的访谈上看到妙妙的名字,心里不是没有一瞬间的难过。如果我当初坚持下来呢?也许现在被记者包围着要“谈谈这部电影在宣传上成功的经验”的人里,也有我一个。

而我这一年做了什么?空空如也。 我吃了数不清的美食,可是酒肉穿肠过,我回忆不起任何一道菜的味道。 我把衣服和鞋子更新了一遍,扔掉的和现在放在柜子里的,大部分都没摘掉吊牌,明年我会再把它们当作垃圾扔掉,然后周而复始。

我喝了很多名酒,酒醒后,又像没醉过一样。

比较有意思的事是,我陪杨宽参加了一场超跑嘉年华,可我唯一记住的场景是after party散场后,几十辆超跑带着诱人的轰鸣在我面前几秒钟消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酒店门口高高的台阶上。

我那段时间倒是看了不少好电影,有时候也会在心里默默盘算:这个电影的片花如果由我监工,一定能剪得更好。然后又陷入无尽的失落:我还会有监工剪片花的机会吗?我真的能放弃这纸醉金迷的生活,把自己投入到压力重重的工作里吗?

妙妙抽了张纸巾帮我擦去腮上的番茄酱,对面的玻璃门里映出我们的影子。我们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身材,可是区别如此明显。我疲惫懈怠,即使是要去一艘最豪华的游艇也振奋不起来;妙妙带着巨大的黑眼圈,满脸的睡眠不足,却精神饱满得像个刚刚打了胜仗的战士。

我愣在原地,冷汗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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