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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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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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说:“我想咱们应当用桃云小憩作为经常出入的门才好。”这引起了姐妹之间一场争辩。

莫愁说:“不行!那么人要走一百多码才到客厅。下雨天,又有泥,太不方便。”

木兰说:“不是有一条砖路吗?天若下雨,不更有雨中佳趣吗?在门房儿可以经常放几件蓑衣。妈妈若是要走南边的旁门儿,也还可以开着呀。”

莫愁说:“我知道你要把渔翁的蓑衣披在你的丝绸旗袍儿上,你喜爱那个样子。那虽然也美,但是有点儿怪。”

木兰说:“我不在乎。那有什么关系?”

荪亚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她是妙想天开呢。”

阿非说:“这问题就在于你是要始于豪华而止于淳朴,或是要始于淳朴而止于豪华了。”

莫愁说:“说得不错。我很懂二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我们应当掩藏豪华于无形,而以淳朴自然为本相。但是我想以豪华为表,却以淳朴自然为里,岂不更好?你若让人由后门出后门入,幽静就破坏无余了。”

长辈听着年轻人辩论。姚先生认为,在这一件事上,莫愁比木兰更为深沉。

但是木兰继续说:“我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由后面往里走究竟还好,可以由远处看见房子,渐走渐近。因为咱们地方广阔,就应当享受这种广阔。不要像贫穷人家,一进了大门,再一迈步就走进了客厅。再者,你若不利用这种空旷,就会一直忽略,把它弃而不用了。”

这时,荪亚喊说:“看!他们来了!”大家往桥那边看,看见立夫和他母亲,和妹妹,从长廊上走来。阿非飞跑去迎接。环儿现在十八岁,衣裳穿得像当时的女学生一样,穿着一件红紫色的短夹大衣,紧扣在腰以下,黑长裤,高跟鞋。立夫挽着母亲的胳膊,母子之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亲爱,在曾家,在姚家,都是看不到的。

立夫穿着灰蓝哔叽大褂儿。他立刻上前向老祖母和其他长辈行礼问好,然后过来和荪亚、木兰说话。他看见了一件事实,几乎都无法相信。那就是眼前有一位少妇,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却丝毫没有丧失青春的美丽,肉皮儿还是那么细嫩,眼角还是依旧丰盈光润,仿佛生理上从未发生什么变化,那就是木兰。立夫走进之后,莫愁微微一笑就走开了。那时新式的未婚夫妇见面,因为对新社会的风俗还没有习惯,仍然感到局促不安。莫愁并不是天性害羞,而且一向大方,立夫到她家早已感到自然,但是在此大庭广众之间,她还是愿意保持一点儿矜持含蓄。  木兰对立夫说:“我们刚才正讨论进来走哪个门好。你觉得走哪个门,南边儿的正门,还是你刚才进来的后门儿?”

立夫问:“谁和谁辩论?”

木兰说:“妹妹和我。”

荪亚插嘴说:“不要告诉他谁赞成走哪个门!”

立夫说:“噢,我知道。木兰你认为走桃云小憩好,她认为走南边儿正门好。”

阿非喊道:“妙哇!”

荪亚问:“你以为如何?”

立夫回答说:“下雨天,我走前门。晴天,走桃云小憩。”

这时红玉大笑,觉得立夫真了不起,阿非要开木兰的玩笑,于是说:“难道晴天的时候儿没有人走前门,下雨天就没有人走后门儿吗?”

立夫抗议说:“怎么回事儿?我是来接受你们考试的吗?当然没有那样的疯子。”

木兰说:“阿弥陀佛!”

阿非说:“你说二姐喜爱走后门儿吧?”

“我是说她不论晴雨,都喜爱走后门儿,并不是说只在雨天才喜爱走后门儿啊。”

木兰心满意足,面露微笑,而莫愁则颇以立夫的聪明而自得。

设计精巧的花园,一定有一连串隐秘之处,出乎人的意料,使人感到惊奇。每一转折,都费人疑猜,每一个门,都引人入胜。在大家从一个门穿过之后,忽然发现站的地方分隔南北各半,南边名为“蜃楼”,供演戏之用,台子下是一片平地,用以防伶人跌落水中,小溪在西面围绕,在戏台前面东西向蜿蜒流过,有四十尺远近。

木兰把暗香拉近她身边,指向池塘对面一个厅堂说:“那就是‘暗香斋’。”

暗香把小孩子放在地上立着,自己立在那儿看那栋房子,简直无法相信。甚至在大家离开之后,她还立在那儿纹丝儿不动。呆呆的站着,穿过一个花格子的门,在春日的阳光中,望着一带梅林。

木兰最后很温和地叫她:“来吧。咱们以后再去看。”

暗香咬着嘴唇,抱起孩子跟过去。走近北边儿,她们看见红玉单独在那儿站着,正向远处瞭望,望得那么出神,竟会没有理会她们。木兰忽然想到,红玉已然是十五岁的大女孩子了。在远处,阿非和丽莲正在桥那边亭子里说话。

木兰问:“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红玉回答说:“他说他去等牛怀瑜。走吧。咱们跟别人们走吧。”

他们在铺砌的小径上走去,旁边是丛生的矮树。穿过假山中一条崎岖蜿蜒的小径之后,他们到了“自省堂”。这是一栋相当宽大的住房,由花格子隔扇分为若干小间,隔扇上糊着青绿色的纱,每一小间仿佛壁橱形状,称为“碧纱橱”,既像特别加大的床,又像个缩小的一间屋子,由木格子窗子所隐藏,为绿纱所掩映,冬暖而夏凉,墙上装有橱子,可以放矮几茶具、香炉、水烟袋等物。在所有这些房屋之中,这一栋坐落最靠后,最接近花园的后面。由里往外向南看,正面对一片池塘,但是为山石树木所遮蔽,似乎与全部住宅隔断而远离人境。南边是一条石头子儿所铺的小路,由一段白墙阻断,墙上有一个像古钱状的圆窗子,由弯曲的陶瓦所砌成,分成若干窗格,穿过窗格往外望,只能看到外面的果树山石的断片而已。东西墙上有一个胆瓶状的侧门儿,通到另外的庭院。这时姚先生说他们最好往南走,到暗香斋去。

他们走上一段大石头台阶,到了一个小丘的顶上,在上面稍平的地方,立着一段化石树皮,有十二尺高,旁边有一棵松树,枝柯俯下伸展,仿佛伸向山石小树以外的水塘一样。房子相距甚近,因此立在这里只望见弧形的屋脊,但是往西,可以看见楼状的戏台,在池塘上伸出。附近石头上刻着“夕照”,在此可以看落日。他们正在看,一只鲜绿的翠鸟由一棵树里飞出来,在池塘上一掠而去,引动水面上涟漪荡漾,搅碎了水中一片碧蓝的天空。

他们由高处往下走,往西转,进入一条走廊,这段走廊犹如一座小桥,因为下面小溪通过,折向南去。这条狭窄的走廊上,安着各种颜色的玻璃窗,面向池塘,走廊通到一个宽广的大厅,大厅之外,也有一条带窗的走廊,有三十尺长,正对着戏台,显然充当坐位,供王爷和家人在此看戏之用。砖墙只有下面两尺高,窗子可以在看戏时拆下来。戏台伸入水中的那一部分,被垂下的树枝所遮蔽,台的基地是巉岩的石头,所以戏台就犹如自水上浮起的空中楼阁,因此戏台的匾上写的是“蜃楼”,这两个字,从大厅的走廊上可以望见。一段短短的石头台阶,往下伸入水中。这片景色中唯一破坏此地风光之美而令人觉得俗气的,是在戏台正前面水池之中浮起的一个仙童的泥像,仙童手中举着一个立轴,上面写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曾先生说:“这个地方设计得颇具匠心。听管弦之声自水面而来,越发可喜。”

这时木兰听见水对面传来的笑声,笑声之中竟有微波荡漾之音。戏台的西面,一条船的前端渐渐出现,随后就看见阿非和丽莲的红绿身形,他俩正把船划近前来。水的碧绿光彩照在他们的脸上。丽莲笑得好开心。

祖母喊道:“多么叫人高兴呀!”

姚太太说:“这园子里有水,孩子们玩儿水,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向他们喊说:“小心点儿!”  阿非喊说:“没关系。船是新修好的。”

木兰叫道:“我以为你们还等牛家呢。”

阿非回答说:“他们还没来。他们来的时候儿,我让他们坐船到前面去。”

他已经把船划到走廊边儿上,红玉很焦急,向他喊道:“二哥,你要小心点儿。”

阿非微笑回答说:“我知道。”

丽莲说:“你们不知道,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你们在岸上的人好像在高楼上一样。”

姚先生说:“快回去等客人。若没有大人,你们不许自己上船。这个池塘很深呢。”

这个宽大的走廊上和大厅里,都摆上了桌子和座位。这个地方可供演戏前或演戏时大开筵席之用。

姚先生说:“咱们若在这儿等牛家,他们一到戏台这儿,就可以看见。不然,他们还不容易找咱们。”

于是大家分在各桌子落座。姚先生很欢喜,转身对年轻人说:“我考考你们。你们都看见眼前的景色了。小溪在西边绕着这片陆地,这一带山坡也在这边绕着这条小溪。看看谁能对上下面我出的这个上联儿:

“‘曲水抱山山抱水’。”

这一句很难对,因为必须有三个字重复,还要适合眼前的景物,必须对仗工整。最年轻的一代,爱莲和丽莲自然没有对上的机会,因为她们上的是教会学校。甚至阿非也没有学过对对子。对对子是学作诗的基本训练,必须开始得很早。阿非和丽莲在外面,还没进来,这时只有立夫和姚家姐妹,还有曾家兄弟,只有这几个人比赛。

立夫先对。他说:

“池鱼穿影影穿鱼。”

木兰说:“立夫贪嘴。”

“怎见得?”

“你用‘穿’字儿,所以你是要用绳索把鱼穿回去做着吃啊。”

珊瑚说:“那是你自己贪吃。谁想到吃鱼了呢?”

大家都想了想。莫愁说:“你未尝不可把穿字儿改成潜字儿。成为:‘池鱼潜影影潜鱼’。”

木兰喊声:“好!这是你的‘一字师’了。不过你也大可以说:‘池鱼潜树树潜鱼’。”

珊瑚说:“这又是二字师了。”珊瑚总是跟立夫开玩笑。

莫愁说:“那不行。”

木兰回答说:“不对吗?若是池鱼潜伏在树影里,不真像是潜藏在树上一样吗?”

莫愁说:“你总是妙想天开,爱用危险的譬喻。”

木兰现在说出她的对子来:

“鸟歌鸣树树鸣歌。”

“好!”姚先生说,“上联写景。下联写声。”

这时曾先生笑而不语,他赞成这种旧的文字游戏。于是对他儿子说:“你们在兰儿面前要认输吗?”

【“文】荪亚说:“在她们面前,我们费力也是不中用的。”

【“人】经亚正在想:“将夜为书,将书为夜”。他说:

【“书】“但愿我能把这一句的下联对出来。这一句是:

【“屋】“‘通宵达旦……’”

“达”字下头再按“旦通宵”显然不行。

莫愁现在说:“这句怎么样?——

“‘白云隐塔塔隐云。’”

姚先生说:“不坏,第一联写景,是从平处往上看,下联写景,是从立处往上看。不过不太合适,说高山上有塔才适宜。”

莫愁说:“爸爸,您没有看水里的倒影。水里的云影是被水里的塔影遮住。”

红玉这半天一直静悄悄的,不断思索她的下联儿。虽然她也在教会学校念书,她天性喜爱中文,有文才,一直浸润在中文里。她的下联儿是:

“闲人观伶伶观人。”

曾老太太说:“这位小姐是谁?”她觉得此女子突然脱颖而出,乃大声喊问。

姚先生说:“她是我内侄女儿。才十五岁。对得好!”

红玉夺得状元旗,自是毫无问题,她父亲大为得意。这一个下联儿还不仅是十分自然而已,而且更适于眼前的情景,并且后面有很深的哲理,意思是看戏的人本身也在演戏,而正被水对面的伶人观看。因此,后来姚先生就把红玉的佳作作为下联儿,连同自己的上联儿刻成一副对联儿,悬挂在暗香斋。

阿非在水那边儿十分激动的喊:“外面有打把式卖艺的。叫他们进来好不好?”

丽莲也喊:“一个小子,一个姑娘。真好看哪!”

姚先生问曾老太太要不要看,老太太说:“为什么不要?我见过。孩子们愿看哪。”

姚先生吩咐叫进来,不久卖艺的从戏台的后门儿进来,出现在台上。原来是阿非发现两个山东孩子,姑娘大约十三岁,她弟弟八岁,由父母陪着。他们原在街上卖艺。在一家家门前表演武艺,每次敛取几文铜钱。他俩的母亲两只裹得难看的脚,裤子的两个裤腿口儿用带子盘在腿腕子上,背上背着一个孩子。父亲拿着一个小梯子,一个手敲的鼓。女儿穿着旧紫小褂儿,肥袖子,那种式样十年前就已经没人穿。两只脚虽然裹着,但是移动起来十分灵便。脸很粗糙。

大家隔水观看时,看见阿非与丽莲和卖艺的人正在畅谈。

曾太太说:“现在的女学生,见了人一点儿也不害臊。”

红玉对这种批评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红玉和丽莲而今在同一个教会学校念书,这种教会学校都以教学生英文出名。曾先生虽然有偏见,反对基督教和一切洋东西,在这件事情上让了步,送他的女儿进了教会学校,因为在政府办的学校,由于思想混乱,纪律荡然,而在教会学校,至少还教训学生尊敬老师。曾太太比她丈夫,对时代潮流倒更为了解,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做现代的女子。一旦进了教会学校,中文是必然忽略的。但是红玉和丽莲之间却有一个不同之处,红玉仍是中国旧式家庭的女孩子,敏感而心细,丽莲完全学了现代的派头儿,任性自由,像鸭子下了水。  卖艺的表演以一个滑稽的乡村古代舞开始。父亲打鼓,全家四口分为两对,相向站立,唱一个短歌,伴有动作,有时女人向前,有时男人向前,用手指头指女人,唱的是同一个重复的收尾句。

得而——拉他飘一飘

得而——拉他飘一飘

可想像而知的是,这两个重复尾句若是由一个好合唱队唱,会是很美的小调儿。但是他们一家人所表演的全仗着那个妇人和姑娘卖弄风情的姿态和那个男人与男孩子的调戏动作,而且表现得也嫌不充分。倒是那个姑娘和她弟弟的声音在春天的空气之中,畅快可喜,听着蛮好。

歌唱完了,鼓又打起来,小姑娘走到外面的一小片地上,向空中接连迅速扔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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