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仆人听那个太太,那怎么可以?她若不找我麻烦,我会公公道道对待她。”
“第三个呢?”
“不要打岔,等我说完。汽车听凭我用。这个样儿,咱们可以过得很快乐。不久,你就会知道我对你会有多大的好处。现在回答我这三个条件。我再告诉你其余的。”
怀瑜轻松地笑了笑,说:“我的好太太,我是唯夫人之命是从的。我答应这三个条件并不难。第一个容易,因为她并不喜欢在外头去应酬。用车的事是件小事,我并不想把你关在家里。第二,关于管理仆人,他们已经由你管理了。但是你管钱,那不是你把我也管住了吗?”
“不用怕。你答应不答应?以后,我再跟你说。”
“你要我答应你管钱干什么?”
“我那样儿才高兴。没别的。”
“我答应了,不过这是家事。我都答应了,你对我有什么奖赏?”
“我会叫你快乐。都答应了,是不是?”
怀瑜说:“都答应了。”
莺莺在怀瑜的嘴唇上长长地吻了一次,因为她知道她现在控制住的这个男人,为了实现她的野心,是个很有力量但又柔顺好用的工具。
莺莺说:“你这个人有智慧。说实话,你会看到我莺莺可以和你共大事,对你有好处。自从十六岁,我就想结婚。可是我遇见的男人都是又胖、又老、又蠢,不过他们有的是钱,不然就是追欢寻乐没有头脑的年轻人。我若是只图金钱,只图舒服,我老早就嫁了。有时候儿,我也遇见不错的年轻人。我和一个年轻人真正发生了爱情,爱得发狂,那时候儿我十八岁,但是他不敢娶我。他答应娶我,后来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溜走不见了。我想他一定是个有妇之夫,而他太太又是个母老虎。我吃不下,睡不着,一直想他,到后来只好听天由命,放弃了他才完。再往后,我心变狠了,专找又老、又胖、又蠢的,只要他们肯大把的给我钱,肯给我买珠宝买礼物,我不再想嫁人。他们要什么,我给什么,但是他要付得出价钱。男人是怪东西。女人越不喜欢他,他越穷追不舍。等我把爱情两个字忘光之后,对付男人就更容易,于是想巴结我的人就越多。可是,最后,做歌妓的总会想到自己的将来。我曾经想,有一天,攒够了钱,嫁一个石油商人,安定下来,过一个小家庭生活,收养几个孩子。但是,你知道,花费太大,我挣的钱,又都从手里花了出去。我实在不能一边儿节俭花用,同时还保持豪华的气派,若是老顾面子,就得老是欠债,也不得不从有钱的老笨蛋身上去找钱,才能过五月节,过八月节。后来,你去了。我心想我和你携手共事,可以有点儿成就,我希望我没有选错。
“我现在要求你答应这些条件,都是对你有益处。咱们若是想飞黄腾达,就必须通力合作。家里必须平安无事,不叫人心烦才行。若打算在外面大有开展,在家里就必须二人同心。第二,你要知道,我不是到你们家来只图过舒服日子。若真如此,也就不必提那几个条件了。你知道,我也知道,做官的要想起来,必须经由女人,比如姐妹,太太,姨太太。政治就是社交应酬。对这种事我看惯了。我帮助几个人求过官职,全凭在枕头上几句话。比方说,你得现在这个差事,是由于大学士的三姨太太的五弟的关系。我可以直接去见他三姨太太。这就是我要为你做的,要在社会关系上去帮助你。我若天天在家为仆人的事情操心,又以情妇的身份出去应酬,那我怎么帮助你?我必须把身份提高,使身份和为你做的事符合。你若是当了京兆尹,或是天津市长,有钱有势,得好处的不是你自己的老婆孩子,还能轮到别人?”
怀瑜聚精会神地听,非常感动。他说:“妙哇!什么事你都想到了。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啊,人长得漂亮迷人,又聪明有心眼儿。我想我是红运当头了。”
莺莺用手指头指着怀瑜说:“不过还有第四个条件。你要小心!那就是除去我之外,不能再有别的女人。” 怀瑜斩钉截铁地说:“有你在我身边儿,我用不着别的女人了。”
由那天起,莺莺常常和丈夫两个人出去,再没有怀瑜的正式妻子雅琴跟着。由于莺莺的名气,社交经验,灵活的手段儿,许多做官的,姨太太,都欢迎她,争着和她深相结交。在家,她高高在上,仆人们对她争相取悦。大太太反倒成了管家婆,指挥厨房准备饭食,和办理其他家事,但是都听命于莺莺。
此后不过几天,素云来看莺莺。
莺莺对她说:“你应该在家里接个电话。我没有电话简直不行。有电话彼此联络多么方便哪。有时候儿打麻将找你也没法儿找。有事情一打立刻就通,而且在晚上咱们也可以多一块儿出去几趟。”
素云回答说:“这不用你说。谁不想安个电话呢?可是我不像你,一家的主妇。我什么事都要公公婆婆准许才行。我要出这个主意安电话,一定遭驳回。你知道那个小狐狸精,现在家事都由她管。”莺莺知道她说的是木兰。素云又接着说:“我真羡慕你!你完全自由,愿跟丈夫上哪儿就上哪儿。你若是在一个大家庭过,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搬出来呢?”
“我倒是也想过,可是不那么简单。老大和老三常常一块儿嘀咕我,我一近前,她们俩就不说了。我除去和我自己的丫鬟们说话,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那个死笨的男人哪!他给全家挣钱,还是挨骂,荪亚什么也不做,反倒受人高看。我想分财产,搬出来自己住,一个小家庭,像你一样。可是经亚不敢说,他说不行。”
“你不能叫他们分家吗?”
“公公婆婆还都活着,我有什么办法?”
“哎呀!你真老实!想办法叫他们赶出你来,才称了他们的心愿,这样不就也达成你的心愿了吗?”
“但是你知道不行啊。若是能办到,我自然乐意。可是家有家规。大家庭是怎么个样子,你全不知道。”
“好了,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要弄清楚自己的事。不能浪费青春。不能讨好别人,反而糟蹋自己。”
“我但愿能有你这番勇气。我得先把那个没出息的男人说服才行。”
“你是女人,若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对付,不就太笨了吗?”莺莺于是放低声音说:“你看我怎么做的。我都叫你哥哥听我的话,把全家的事都交给我管了。你看以后吧,若不然,我就把莺莺两个字倒着写!”
“我今天来就是来说我男人的事。我相信你和我哥哥就可以提拔提拔我这个宝贝男人。倘若事情特别地糟糕,我们不能和家里分开,也该想办法给他在天津或是别的地方找个事做,我也就可以离开那个人间地狱了。”
“不用发愁,我可以想个办法。一个油矿管理局就要成立了,是用的美国钱。标准石油公司有计划在山西省探测油源。你哥哥现在就正做这件事,也许他能给你丈夫谋一个差事。”
素云说:“可是他不是工程师啊。他怎么会懂得油矿的事情呢?”
莺莺大笑说:“哎呀,傻瓜!那脏兮兮的事情才是工程师做的。你以为你哥哥他懂什么油矿吗?”
素云说:“不管怎么办,我一定要离开那个狐狸精。你亲眼看见了,她向曼娘的母亲敬酒的时候儿,她把我挖苦得好厉害。她那根舌头!不过,我真是没法子找话对付她。她知道怎么讨公婆的欢心。她正在用家里的钱讨好用人。用人榨取钱用,她不是不知道,她可不说一句话。”
“我觉得姚家姐妹俩都不容易对付。姐姐尖刻聪明。妹妹沉稳老练,比木兰还可怕,我一看见她,我就觉得……”
电话铃响了。莺莺拿起床旁的听筒说:“喂……陈奶奶……噢,是您哪!今儿晚上打麻将……好……我准到。”
莺莺把电话放下说:“你看,多方便!是陈五少爷的太太约人今儿晚上打麻将。你顶好和我一块儿去。”陈五少爷就是大学士三姨太太的五弟。
“我不像你那么自由。我得先向婆婆请示才行。”
“说的就是啊。你非出来不可,不然就闹翻了天。不久,他们就会乐得让你搬出来。”
素云说:“可惜我没有你这份儿勇气。”
莺莺说:“你也有。”
素云这次回家,对事情有了一个新的看法,也有争取自由更大的决心。她向婆婆请求那天晚上出去一趟,出乎她意料,婆婆立刻答应了。一点儿麻烦也没有。
素云跟莺莺出去的时候儿越来越多,有时也有丈夫经亚,有时候儿没有他。素云尤其以坐莺莺的汽车为无上乐事,而且晚上回去得晚。素云的汽车使曾家特别注意,因为曾家用的还是马车。素云不敢提出叫曾家买汽车,可是她确实提出了安电话。她说得很有道理。怀瑜家有电话,咱们曾家为什么不安电话?但是曾先生恨电话这种洋东西,破坏家中生活的安静。在这件事情上,素云却得到木兰的支持,因为姚家也有电话。木兰提出这件事,说是她的意思。曾先生不置可否。电话终于安上了。木兰常和莫愁、阿非、她父亲通话,却不和她母亲说话,只有别人叫号码儿接通了之后,她母亲才用电话。素云和莺莺常常一说就说半个钟头。所以一有素云的电话,仆人们就知道是莺莺打来的。 此后不久,怀瑜在新机构油矿管理局弄到一个差事,同时仍拥有旧职。他也给经亚谋得一个职位,每月大洋五百元,可谓肥缺,再加上交际费六百元。这个待遇很好,曾先生答应儿子随同怀瑜到山西,在太原油矿管理局做事。
丈夫不在家,素云得到离开家的好机会。她向婆婆请求回娘家多住些日子。她感谢莺莺,使她得到前未曾有的自由,也得以在社会上广事交游。莺莺也常去天津住,但是不肯住在牛家。牛家公婆也并不想约束像莺莺那样的儿媳妇,莺莺再三说,她丈夫事业都是由于她社交的结果,而她自然应当独立不受约束。她说她的应酬交际比以前更多,而饭店是客人酬酢最方便的地方。随时事事有人伺候。其实这不算什么新鲜,因为好多在租界住的中国做丈夫的,家中虽是简陋的房子,在饭店则生活豪华。在饭店里谁也可租房子打一夜麻将;作家在饭店租一间房子写文章,省得在家孩子啼哭使人不得安宁;商人在饭店设办事处,谈生意;政客在饭店开房间勾结纳贿;娼妓长期住在饭店接待嫖客。饭店里永远热闹。在饭店可以喝茶、喝咖啡、吃西餐、吃中餐、抽鸦片、玩女人,不分昼夜,随时都可以,有抽水马桶,搪瓷浴缸,白瓷砖的浴室,总是那么漂亮干净,热水老是那么方便。饭店真是租界里使人心荡神迷的生活缩影。
素云对天津租界的生活爱得入迷。她每天每夜都去看莺莺。在饭店里钱像水般的流,素云看得目眩神荡。过现代生活多么惬意,床头有电话,睡弹簧铜床,床头上有镜子,躺在雪白的沙发上,冷热水随用随有,有仆人接受差遣,只听吩咐,不发问题。这儿是太好了。
29章 莫愁嫁立夫 陈妈寻爱子
现在莫愁正由姐姐木兰帮助,细心计划自己的婚礼。她要在北京饭店举行结婚,但是还要旧式的婚礼,也要旧式家中的洞房。新娘穿白色结婚礼服,蒙新娘面纱,她要立夫穿西服,红玉和爱莲做伴娘,素同和阿非做伴郎,阿满做花女,丽莲担任弹《婚礼进行曲》。红玉紧张得跟新娘是自己一样。那一天,她在大庭广众之中,真是艳丽照人,引得好多人谈论她和阿非。婚礼之后,一对新人在北京饭店一个套房过夜。新娘不久就偕同丈夫赴日本,新郎立夫就在日本读书。
立夫原想到英国去,但是姚太太身体已经很坏。商量了好久,大姐二姐决定莫愁不应当走那么远。因为每次她说到外国,母亲就哭,说她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身体软弱得厉害,看来实在可怜,最后莫愁只好让步,不到英国去,到日本,较为近便。
莫愁未嫁之时,是她照顾母亲吃饭吃药,到了晚上,必得一个女仆睡在屋里陪着她母亲。事情是这样。有一次,姚太太听说有一个顶香的仙婆,能够招请亡魂,由亡魂附体说话。她坐着马车去看那位仙婆,没料到回家之后病情越发沉重,于是在银屏灵牌前烧香。那个仙婆,像平常顶香时一样,并不知道主顾的姓名家庭等情形,居然能称名道姓。姚太太原想招他儿子体仁的魂灵说话,结果来的是银屏,并且笑着叫了一声“太太”。姚太太想赶紧中止,但是仙婆已经有阴魂附体,不省人事,仍然继续说下去。她说话的样子和一嘴的杭州口音,简直完全像银屏,姚太太一惊非小。银屏命令她对她的儿子博雅妥善照顾,因为将来长大之后,会成为要人。
姚太太恳求她说:“你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起誓当初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让我儿子跟你一起过得称心如意呀。”
银屏的灵魂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和我在一块儿。因为我在阴间孤单寂寞,阎王爷可怜我让我变了一匹母马,把他带回来了。”
“你知道我还活多久哇?”
“太太,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见一个鬼说在你死前,这家里要先死一个人。随后才轮到你。”
姚太太几乎昏了过去,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躺了几个礼拜。从那次之后,她的病情越发沉重。她请尼姑为她念经,自己上庙去烧香拜佛。虽然姚先生不相信这等事,他还是不加阻挠。姚太太现在很少想今生,而是想死后,结果她变得非常虔诚,非常慈善。虽然住在这座王府花园儿里,却并不快乐。
立夫到日本留学所用的钱,是莫愁的嫁妆里拿出来的。事实上,结婚的费用是姚家出的。立夫的储蓄仅足供办一次节省的普通喜事,而且他不喜欢铺张,但是木兰和别人都认为这样铺张办,对她妹妹才算公道。
莫愁为人重实际。谈到嫁妆时,她说她用不着很多东西,宁可折成现金。她父亲当时手下现金并不多,但是说要给她壹万大洋,此外,婚礼也要用数千元。
木兰说:“爸爸,您怎么能这样儿呢?我当时有五万块钱的嫁妆。立夫哥和妹妹俩人还要出国念几年书呢。”
她父亲回答说:“立夫没有什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