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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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的精神-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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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了,说过头了,说得别人不高兴了,有什么要紧呢?不过是醉话、谵语、疯言、妄说而已,而已而已。

需要指出的是,酒高原上,虽然本土的居民比如藏族、蒙古族、土族,都是海量的民族,都有豪饮的习俗,但真正以酒为家、猛喝不衰的却是汉族。汉族分为古代的移民和近代的移民,这两股河流的汇合,再加上少数民族对酒的壮爱,才造成了当今酒高原上嗜酒如命的风土。

酒高原的中心是西宁和拉萨,但就喝酒来说,以西宁为甚。夏天的西宁,只要天气晴朗,几乎日日都是万人空巷奔酒场。这些酒场在郊外的山上林中,在所有的公园里、茶园里,在市区内一切有树的地方。可以说,无论在哪里——路边还是河边,田头还是街头,只要有一点树林子,就会有人钻进去,团圆而坐,吆三喝四。没有哪里的人群能像西宁人那样对树林子充满了激情,他们以鸟的冲动充分利用着树的荫凉和户外的清新,把生活的全部内容都搬进了以酒为媒的聚餐中。聚餐需要很长时间,因为实际上是聚酒,是酒的铺张,是酒在肠胃中源源不断的流淌。聚酒结束的通则是醉倒在地,可偏偏人人都是会喊叫、会出汗、会排泄(喊叫、出汗、排泄可以助人散发酒精,多喝不醉)的酒桶,从上午喝起,不到月朦胧鸟朦胧的时候不会醉,而且醉了也不倒,硬撑着还要喝,直到头大如盘,脸赤如染,筋疲力尽,瞌睡潮水般袭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酒高原上的人什么也不干,只是在喝酒。不,他们干得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少,机关在照常办公,商店在照常营业,证券在照常交易,报纸在照常出版;照样有万丈高楼平地而起,照样有高速公路飞架南北;白衣天使并没有忘了抢救病人,公安干警也没有耽搁追捕罪犯;学生有人教,花草有人管,大门有人看,垃圾有人捡。只是他们干得比较不那么精于内讧,比较不那么急功近利,比较不那么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们不会一想到今天某个地方有一场酒局等待着自己光临,就高兴得手脚并用,麻麻利利干完了活,然后就走人了,也不管到没到下班时间就去喝酒了。我有时候想,那些沿海城市发达地区的人看上去很忙,但如果把所有的应酬、所有的内讧、所有的掣肘、所有的装模做样、所有的花架子都减掉,一个人正经用于工作的时间实际上也没有多少。而在酒高原上,人们为了多一点时间喝酒,无意中减掉了一些无碍的程序、无谓的虚饰和无度的争吵。看似闲散无聊的背后,却隐藏着效率、单纯、直接、实在和人际关系的优化。

我有个朋友,调到北京工作,几年了都不习惯,给我发来的“伊妹儿”迄今仍然是“可叹无知己,高原一酒徒”。荒凉和孤独是酒高原上酒风浩荡的重要原因,可是到了北京他觉得更荒凉、更孤独,因为再也没有无拘无束的酒场,再也没有无话不谈的酒友,再也没有忘忧忘愁的斗酒酹天了。当然酒还是要喝的,不过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伤感之饮罢了,不过是“寥落生涯唯酒知”的失意之饮罢了,不过是“有酒无人过清明,潇潇雨中似野僧”的清冷之饮罢了。独对寂寞的时候,一个七尺大汉,竟把自己哭成了泪人儿。泪人儿告诉我,他在酒高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调回北京,如今回来了,才知道真正属于自己的不是北京,而是青藏高原。青藏高原,那是被烈酒融化了冰雪、浇透了旱漠、泡软了生活的高原,那是以酒为旗、以醉为美、以豪饮为男子汉标志的高原。那里的酒日子让他学会了感激,让他懂得了如何以最大的热情投入到四季不散的寒流里,让他充实地活着且有了交口称誉的业绩,也让他有了不少笑话。是的,笑话,他有多少笑话可以记录在案哪。

在格尔木工作那会儿,一次他和邻居老纪去朋友老黄家喝酒,喝完了坐一辆车回来,他从右边的门下车,老纪从左边的门下车,绕到汽车后面,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便把手握到了一起。他说:“你好你好,这么晚你去哪里了?”老纪说:“老黄家喝酒去了。你这一向干什么呢?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在西宁工作那会儿,一次他喝多了酒朝酒店外面走,透过玻璃门看到马路边正好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抬脚就跑了过去。只听哗啦一声响,他倒了在地上,这时他才明白过来:这是门哪!酒店的保安拉住他,让他掏干了身上的钱赔了撞碎的玻璃才让他走。从此他长了记性,只要喝多了酒,便轻易不敢出门进门,生怕那门是玻璃的,自己看不清再撞上。一次在公园里喝酒,喝到晚上大家都走了,就他一个人呆坐着不动。老婆给他打电话说:“都半夜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他说:“他们把门关死了,我喊了半天没人给我开。”老婆说:“你再喊,大声喊。”他于是又喊:“开门,开门。”还是没有人开。他对老婆说:“管门的人回家睡觉去了。”老婆说:“等着,我带着钳子去接你,看能不能把门撬开。”老婆坐出租车来到了公园里,一见他就气得把钳子扔到了地上,喊道:“这里哪有门?你是不是把空气当成门了?起来,跟我走。”他说:“你不要骗我,我不跟你走,这么大的玻璃门,撞碎了我赔不起。”

一个人每到一个地方工作,便留下一个故事,让大家在酒余饭后时不时地说起,且一说就哈哈大笑,即使是酒后失态的笑料,那也是值得的。须知大部分人是留不下事迹的,包括有些颐指气使的人,为官一世,走了根本就没有人说起,甚至不走也没有人说起,一旦说起,那也是气,而不是笑,不如一酒徒让大家感到舒心快乐。

北京的酒徒朋友在最近发来的“伊妹儿”里有这样几句:“你还没改掉不喝酒的毛病啊?你不喝酒我怎么去找你?喝吧,再不喝酒我就跟你断交了。世人结交须黄金,你我来往酒一瓶。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是的,我曾经是个爱喝酒的人,后来就滴酒不沾了。但我不沾酒以后的有些作品仍然写得满篇酒气,原因是我喜欢爱喝酒的人,也结识了许多爱喝酒的朋友。读了我的作品的人以为我是个嗜酒如命的瘾君子,常常打来电话说:“什么时候喝一回啊。”我应付着:“行啊行啊。”其实我很虚伪,我干吗不老老实实告诉人家,我已经不会喝酒了呢?我写过一部以石油人和酒为主要内容的长篇小说,叫《天荒》。一个朋友读了说:“我头都大了,就像喝了几十瓶你酿造的杂牌酒。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把喝酒的感觉写得太真实了。”我说:“是吗?”其实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酒的体验了。

有一次朋友聚会,菜摆了一桌,酒抬了两箱,气氛很热烈。大家推举我首先“打通关”——就是顺时针和所有人轮番划拳。我拍着胸脯当仁不让,喊着:“一拳六杯,六拳过。”六六三十六拳,每和一个人划拳,就要喝掉三十六杯酒。一圈儿十五个人,那得喝掉多少杯酒?大家都是酒场里的好手,没有谁怯场,都翘起大拇指跟我“哥俩好”。我气势磅礴地吆喝起来,声音洪亮得几乎能把屋顶掀翻,酒令也出得华丽,一拳一个典故,有一点张扬,有一点卖弄:“六根不净啊”、“榜眼是你啊”(二)、“九发中原啊”、“桃源三结义啊”、“十面埋伏啊”、“一佛出世啊”、“仙姑敬你啊”(八)、“后进的子龙啊”(四)、“七贤闹竹林啊”、“竹林里进了进了”。一圈儿下来,他们都不行了,酡颜醉色者有之,胡话连篇者有之,晕三倒四者有之。我也喝了七八十杯,一肚子饱胀,但是我没有醉,我不可能醉,因为我有“护卫金刚”。我的“护卫金刚”就是那些对我知根知底的朋友,他们是负责斟酒的,给对方斟的是六十度的青稞酒,给我斟的是……不好意思,给我斟的是水。——我说了我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

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自己挺没趣的,为什么要欺骗那些诚心实意跟你喝酒的人呢?尽管这年头商店里的商品都可能是假冒的,新婚妻子的处女膜都可能是假做的,舞台上的歌星都可能是假唱的,但这些诚实的人绝对想不到酒场上也会有假喝的。他们一个个都醉了,都很佩服地对我说:“你的酒量真好。”我只有脸红,就像欠了他们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心里老大不痛快,愧疚了好些日子。但我没有想过应该身体力行去还债,我毕竟少时没有“酒传”,长大没有“酒教”,离酒已经太远太远了。

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自己活得挺累的。一场酒下来,大家都糊涂了,唯独你自始至终清醒着,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就你一个人是“难得糊涂”的——不错,从青年到中年,我一直都清醒着,似乎还准备一辈子就这样清醒下去。清醒有什么好呢?无非是攒眉世上情,忧患人间事而已,真是有点累了。

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自己平生没有醉过酒,真是一大缺憾——别人是一边醉着,一边真诚着(所谓酒后吐真言);而我是一边清醒着,一边虚假着。如果清醒的结果仅仅是多了一层虚假,那又何必清醒呢?我是不是也应该醉一回了?是不是也应该披发佯狂、长歌当哭一回了?就像唐人李白那样:“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就像宋人刘克庄那样:“束蕴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就像《红楼梦》里空空道人给雪芹先生示看《石头记》时,雪芹先生说的那样:“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同消寂寞。”这就是“文期酒会”了,一帆风月,两点星霜,三页文章,四声浩叹,然后拍案而起,不为别的,只为浮一大白。

是的,我羡慕古人,羡慕那些酒神、酒仙、酒鬼、酒状元的落拓不羁,也羡慕酒高原上我那些酒徒朋友们“得醉即为家”的生活态度。我知道我需要什么:“一醉一陶然”的平民之乐,“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的哲人之境,“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的文人之通脱。我其实早就明白没酒的生活是乏味的生活,而我是不希望自己永远地乏味下去,更不希望我那些朋友跟我在一起时永远地不觞不咏,伴我乏味。有道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有道是“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有道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终于在今年(2003年)的酒夏之节,在我回到青藏高原探亲访友的时候,当着那么多“高原酒神”的面,我喝了一大杯最好的能点起蓝焰的青稞酒。我是想喝醉的,但是没有,那闻着香、抿着辣、咽着烫,然后就是满肚子舒畅地燃烧着的烈性的青稞酒,反而让我愈加地清醒起来。我有点失望。朋友说:“再喝,再喝一杯你就醉了。”我又喝了一杯,果然就醉了——为了不让朋友和我自己失望,我假装醉了。假装醉了的我触景生情地唱起了歌,是一首出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酒歌”——《跟往事干杯》:

人生际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这样的滋味,你我早晚要体会。也许那伤口流着血,也许那眼角还有泪,现在的你,让我陪你喝一杯。

朋友们跟着我唱起来:

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当做一场宿醉;明日的酒杯莫要再装着昨天的伤悲,请与我举起杯,跟往事干杯。

这八月燠热里红红火火的酒夏之节,这酒夏之节里窈窈窕窕的绿色高原,等你下次再让你的酒徒酒神举杯邀我、对酒当歌的时候,我一定要真的醉一回了。酒高原,是忘忧原,是期许了好梦的思醉原。

我等待着醉酒,仿佛酒也等待着我。等待,是生活的全部。

妖媚的那棱格勒河

那棱格勒河位于昆仑山南麓,是横亘在哈萨克游牧区乌图美仁和大旱漠塔尔丁之间的一条河流,它的上游是著名的多喀克荒原,再往上也就是接近昆仑山发源地的流段叫楚拉克阿拉干河,它的下游也就是接近大沼泽的地方是吉乃尔河流域。谁也不会想到,就是那棱格勒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季节河,会在荒原数百条河流中悄然孤出,闪烁着阴森危险的光波,成为令人心悸的妖鬼吃人河。

妖鬼最早的吃人记录出现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西北军阀马步芳试图从青海腹地打开新疆门户,控制塔克拉玛干沙漠以东的若羌地区以及辽阔的北疆,同时在昆仑山以南形成对西藏在边界上的布控。数千藏汉民夫被军队押解着来到大戈壁的酷地里,用每天死亡十数人的代价拓展出一条白晃晃的路来。这样的行为不管其政治目的是如何的不堪,但就其敢于在生命禁区筑造景观来说,仍然是人类进取未知的一部分。就像当年秦始皇修长城一样,旷无人烟处斧凿石勒的痕迹证实着民夫们凄凄惨惨、生死不保的营生,竟是前不见古人的凌云之举。

但那棱格勒河并不成全马步芳,冬天枯水时修通的路,到了春天河水一来,就顷刻崩毁了,崭新的未用过一次的路从此断为两节,再也不能连续,连遗落在西岸的民夫也无法渡河回去,只好流落到青新接壤的阿拉尔草原和藏北高原,娶个牧民的女人做老婆,生儿育女,逐水草而居了。他们因祸得福,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牧人生活强似挨打受骂的民夫千倍。

据说这个春天,这次冲毁路段死了一百多人,不管是军人还是民夫,死后的情状都是一样的:全身精赤,仰面朝天,胸腹撕开了,心脏掏走了,下身不见了。多么暧昧的残忍,多么妖媚的毁灭,男人的下身不见了,连心也给拿走了。由此可以断定:那棱格勒河是女人河,那棱格勒水是春情之水。

后来又有过几次冲毁,只要是春夏两季,只要是男人过河,就没有不死亡的,就没有不精赤不残体的。至于女人,人们说很少来这里,来过一次,大概是几个去花土沟油田逃荒或者去对岸那棱格勒寺拜佛的甘肃妇女,被水卷走之后,几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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