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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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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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怀仁赌气地把卷轴卷上:“王经理,咱是生意人,荣宝斋就是因为听东家的不跟日本人合作,干挺了八年,老底儿都快赔光了,他东家最不济还能有铺子顶着,大不了把铺子卖了,可荣宝斋要是垮了咱们怎么办?这批字画儿只要一转手就是四五倍的利,咱干吗落这空呀?”

话音未落,张幼林迈进了门槛:“怀仁,你说得轻巧,要是政府追究起来,这些字画儿是怎么到的日本人手里,你说得清楚吗?”

宋怀仁谄媚地转向张幼林:“东家,瞧瞧,这点儿小事儿还惊动您了。”

“别拣好听的说,给我原封不动退回去,要不然,你就离开荣宝斋。”张幼林语词严厉,说完,甩手就出去了。

宋怀仁看着张幼林的背影,哭丧起脸:“嘿!好心还当成驴肝肺了,这人要是倒霉,就是金元宝到了手里都能变成驴粪球儿。”

王仁山瞥了他一眼:“也该你倒霉了,这八年,要说我们可是前心贴后心了,可你呢?”

“我?我怎么了?”宋怀仁的眼睛瞪起来。

“还用我说吗?陈福庆的.《四明山居图》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东家的《柳鹆图》、《西陵圣母帖》,都是谁告的密?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王仁山撂出这几句话,宋怀仁立刻就耷拉脑袋了。

“呛啷、呛啷”,门外响起剃头的唤头声,王仁山对院子里的李山东喊道:“快去,把秦二爷叫住。”

李山东跑到门口把剃头匠秦二爷叫住,让进了后院,王仁山来到前厅给伙计们训话,他扫视了一眼精神抖擞、站成两排的伙计,慷慨激昂: “苦日子终于熬过去了,眼下,荣宝斋要重振旗鼓,各地的分店还要再开起来,可以谠是百废待兴。今儿个大伙都先净净面,精神精神,打明儿个起,都给我把新长衫穿上,使出吃奶的力气,大伙儿一块儿把生意做红火了!”

伙计们齐声回答:“好!”

宋怀仁从后门进来,王仁山的语调立刻就变了:“今儿个我把话搁这儿,咱铺子里的人都算上,别净琢磨歪门儿斜道儿,坏了荣宝斋的名声。”

宋怀仁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硬着头皮从伙计们的面前走过,到账柜的抽屉里找账簿。

荣宝斋的后院里,秦二爷把剃头挑子靠墙边放下,拿起挑子上的洗头铜盆交给李山东:“爷们儿,劳您驾,给倒点儿水。”

李山东接过铜盆,跟秦二爷开着玩笑:“我说秦二爷,回回都是我倒水,今儿个您说什么也得少收点儿。”李山东端着铜盆转过身,差点儿碰着从后门出来的宋怀仁:“哟,副经理,您让让。”

宋怀仁侧身让过李山东,李山东并没有急着过去,他在宋怀仁面前站住:“副经理,如今光复了,您的脑袋最该换换。”说着,李山东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宋怀仁火儿了:“怎么着,卸磨杀驴?不是你吃白面馒头的时候啦?”

张幼林从东屋里出来,不冷不热地说道:“怀仁哪,你好歹也辛苦八年了,不成就好好在家歇些日子,先别忙着到铺子里来。”

宋怀仁一听就急了:“东家,您这是让我走人?”

“我可没这么说。”

宋怀仁把账簿摔在窗台上,气哼哼地要往外走,张幼林伸手拦住他:“慢着,嘉禾商社的字画儿你先退回去。”

宋怀仁垂头丧气地来到嘉禾商社的门前,大岛迎出来,宋怀仁指指身后车上的字画:“大岛先生,不是宋某不给您面子,是我们东家不让收,我也没办法,这不,又给你拉回来了。”

大岛皱了皱眉头,他还是给宋怀仁鞠了一躬:“多谢宋先生,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十分感谢!”

宋怀仁向四处望望,小声说道:“大岛先生,我个人可以收购你们两张字画,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宋先生喜欢什么,拿走就是了,多少给几个钱就行,我们回国时还可以当做路费。”

“那我就不客气了。”宋怀仁从车上拣出了《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又掏出五块银圆递给大岛:“你也别嫌少,说句不客气的,这都是中国的宝贝,反正你们也是抢来的,这几块钱就权当是我送你的路费吧。”

大岛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来,他无奈地点点头:“宋先生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同意。”

华北战区接受日军投降的受降仪式于1945年10月10日在故宫太和殿广场举行,张幼林作为北平商界代表应邀参加了受降仅式,见证了这个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中国第十一战区第92军的官兵在侯镜如军长的率领下列队于太和殿广场,美军司令罗基少将、华顿参谋长及英国、法国、苏联等国的代表也前来参加。10点10分,故宫北面的景山山顶上军号长鸣,受降仪式正式开始,紧接着,太和殿主会场礼炮响起,军乐奏响。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将军站立在太和殿台基下的受降台正中,全场军民首先向抗战牺牲的烈士默哀,随后,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根本博中将签署了投降书,呈递给孙连仲将军,根本博等五名日军高级军官解下随身佩带的指挥刀,向孙连仲呈缴。在场的中国军民群情振奋,太和殿、午门、端门乃至天安门,人潮涌动,群众自发地欢呼“中国万岁”、“蒋委员长万岁”、“胜利万岁”……欢呼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受降仪式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分钟,但它却永久地留在了张幼林的记忆深处,终生难忘。

此后,日军华北方面军各部队,按中国军方的命令,在北平、天津、塘沽、保定等地集中,于1945年11月初至1946年1月,陆续向中国军队缴械投降,老百姓迎来了短暂的和平生活。

井上村光奉命作为日军代表也参加了受降仪式,完成了这一任务后回到寓所,他采取日本传统武士最崇高的死法——切腹自杀结束了生命。他没有玩弄用手指蘸点儿水在肚皮上比画一下剖腹的样子,再请人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这类花活,而是庄严地取下自己的佩刀,义无反顾地将刀尖指向自己,先竖着剖开腹部,然后用刀尖向右突刺,刺破了肝脏……鲜血飞溅到四周雪白的墙壁上,染红了他的军装,他倒在血泊中,享受着剧烈的痛苦,微笑着慢慢死去……在意识消失前,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最后一个念头:要是没有这场战争,那该多好啊!

井上村光的遗骨永远留在了北平,他的灵魂则飘洋过海,回到故土,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

这些日子,接收大员们也纷纷从重庆飞抵北平,张乃光出任北平司法局的局长。与十多年前相比,他身上的丘八气少了很多,但骨子里似乎并没什么根本性的变化。

北平司法局的大门口,张乃光从汽车上下来,魏东训迎上去,他接过张乃光手里的提包,殷勤地问:“局长,您这趟天津之行有收获吗?”

张乃光和魏东训一边往里走,一边兴冲冲地说道:“淘着宝啦!”

回到局长办公室,张乃光打开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卷轴,小心翼翼地在办公桌上展开:“还记得天津德信斋的贺掌柜吗?”

魂东训端过茶杯:“记得。”

“我在古玩街遇见他了,他可是买卖越做越大了。”

“这是他卖给您的?”

“老熟人,还管点儿用,知道这是什么吗?”

魏东训看了半晌,摇摇头。

张乃光显得很陶醉:“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

“您的收藏品位可是越来越高了。”魏东训适时地恭维着。

张乃光坐下,点上烟:“还甭说,收藏这玩意儿,只要上了道儿,就他妈的上瘾。”

魏东训把一摞材料递过去:“这是日伪时期北平的汉奸人名录和罪行摘要。”

张乃光接过来,随手扔在桌子上:“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唉,这帮认贼作父的畜生,这八年里罪行累累,有的人手上还有人命,罄竹难书啊,您看是不是尽早……”

张乃光打断了他:“不忙,先过一遍筛子,有用的先留下,我得慢慢地收拾他们,若是没什么用的汉奸,就赶快进入司法程序,该判刑的判刑,该枪毙的枪毙。”

上午十点来钟,琉璃厂上人来人往,张幼林溜达着向荣宝斋走去,陈正科从后面撵上来:“哟,您老没在家歇着?”

“待着闷得慌,出来逛逛。”

“这些日子生意不错吧?”

“窝了八年,也该咱们挣点儿钱了。”说着话,荣宝斋到了,张幼林挥挥手,“陈掌柜,回见。”

铺子里有十几位客人在买东西,徐海、李山东成箱地往外搬笔墨,云生见张幼林进来,赶紧迎上去:“东家,您来了。”抗战期间,除了上海分店,其余的几家分店都相继关了张,云生一直在上海坚守,最近刚调回来当大伙计。

“忙你的,别管我。”张幼林坐下。

“您喝着。”云生倒上茶,转身又去接待客人。

他来到一位穿铁路制服的客人身边,客人手里拿着单子焦急地说道:“我们一共要八百支笔,还有卷宗、信笺、信封……”客人把单子递给云生:“明天我派人来拉。”

云生接过单子看了看,面有难色:“先生,实在对不住,这几天要文具的客人太多,一时……给您凑不齐。”

客人看了看铺子里排队等候的人,不情愿地摇摇头:“那我只好换一家了。”

“别忙,您看这样行不行,今儿下午,我给您送一部分,您先用着,三天以后,余下的给您一块儿送到,保证不耽误您使。”

客人的脸上露出笑意:“能送货最好。”

“今儿个您是头一回来,咱们就算认识了,往后您用东西,打个电话就成,不用来回跑。”

徐海带着一个穿西装的客人走过来:“大伙计,这位先生要大宗的货,您看。”说着,他递过来一张货单。

“您忙着,不耽误您生意,我走了。”

“您慢走,徐海,送送这位先生。”

徐海送穿铁路制服的客人向外走,穿西装的客人四处望着:“荣宝斋的买卖可真不错。”

云生看着手里的货单:“全靠大伙儿捧场了。”

“战前我在南京的时候就用荣宝斋的东西。”

云生抬起头:“这阵子,政府的各部门都在恢复建制,用的文具多,铺子里的存货一时供不应求。”

“这样吧,你也先给我送急用的,余下的等有货了再补上。”

云生拱拱手:“那我就谢谢您了,在南京就用荣宝斋的货,您是老客人了。”云生把李山东叫住:“山东,把先生的货备上,明儿一早儿就给送过去。”

“好嘞。”李山东接过单子去备货了。

“来,我陪您喝杯茶。”云生正把客人往里让。

任启贤站在后门喊道:“大伙计,王经理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一个送货的人进了铺子:“荣宝斋的湖笔到了,给您放哪儿?”

“麻烦您给我送到后库,徐海,带他到后库。”

云生陪着客人刚走了两步,电话铃响了。

小学徒魏子善拿起听筒,随即叫住了云生:“大伙计,您的电话。”

客人停下脚步:“得,您忒忙,不打扰了。”

云生拱手:“实在对不住您,那咱改日……”

张幼林看着铺子里一派繁忙的景象,若有所思。

回到家,张幼林和何佳碧正在说话,用人兴冲冲地跑进客厅:“先生,太太,你们看谁来啦。”

张幼林和何佳碧抬起头,向门口张望,只见风尘仆仆的张小璐提着皮箱走进来,何佳碧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她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张小璐抢上一步扶住何佳碧:“妈妈,我回来了。

何佳碧霎时声泪俱下:“孩子啊,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妈,是我,您不是做梦。”

张幼林在一旁也很激动:“小璐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和你妈很想念你,你坐嘛,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一家三口相对而坐,张小璐看着白发苍苍的父母,动情地说道:“爸、妈,我也想念你们,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还好,还好,小璐啊,这些年你在哪儿?”张幼林急切地问。

“我参加了远征军,在缅甸打了几仗,这不,现在我复员了。”

何佳碧睁大了眼睛:“天哪,我儿子居然也上战场啦?张家还没出过当兵的人呢。儿子,你打死过日本鬼子吗?”

小璐颇为自豪:“那当然,还不止一两个呢,我开始当机枪手,后来长官说我有文化,让我去驻印军学驾驶坦克。缅北大反攻的时候,我是驾驶坦克参加战斗的,当时我已经是中尉军衔了,那一仗我们打通了中印公路,日军第三十三军全军覆没。”

张幼林十分兴奋:“干得好啊,儿子,真给你爸长脸!”

“彼得表哥……牺牲了。”小璐的语调低沉下来。

何佳碧点点头:“我们听说了。”

宋怀仁在家里独自喝着闷酒,他的小儿子凑过来想抓几粒花生米,宋怀仁伸手了孩子一巴掌:“去,滚一边儿去。”

“妈……”孩子哭着出去了。

宋怀仁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嗨,快点儿,弄俩菜也这么磨蹭。”

宋妻端着菜进来:“你这是跟谁赌气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菜也得炒熟了啊。”

“妈的,这些日子是门头沟的骆驼——倒(煤)霉透了,事事搓火。”

宋妻把盘子礅在桌子上:“谁跟你过不去跟谁干呀,别在外面生了气回来跟我们砸筏子,我还告诉你,北城的那个维持会长金爷,让政府给毙了。”

宋怀仁吃了一惊:“金爷……还真给毙了?”

“我早说什么来着?少跟日本人拉拉扯扯,得罪人的事儿不能干,可你听吗?现在崴泥了吧?赶紧想辙吧。”

宋怀仁把筷子一撂:“妈的,怎么就没算计到会有今天呢?”他思来想去,觉得还得从张幼林入手,于是菜也没顾上吃,起身去了张家。

这当口,魏东训坐着汽车来到荣宝斋的门口,他得意扬扬地从车里下来,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急着进荣宝斋。云生热情地迎出来:“呦,这不是魏先生吗?好些年不见了啊。”

魏东训上下打量着云生:“云生,喝,瞧这架势,你是当了掌柜的吧?”

“您可真抬举我,铺子里现在人手儿少,我跟着王经理瞎张罗,得,您可是贵客,快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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