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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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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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你生来就该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谢你的。

你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情话绵绵啦;有话待会儿再说。姑姑从手术室里探出头;对王仁美招招手;说:进来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别怕;我说;姑姑说了;这是个小手术。

回家后你要炖只老母鸡给我吃。

好;炖两只!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身还穿着我那件灰色破夹克;有一个扣子掉了;残留着一根线头。穿一条蓝裤子;裤腿上沾着黄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棕色的旧皮鞋。

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荡荡。坐在走廊里那条落满尘土的长椅上;听到手术室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象着那些器械的形状;似乎看到了它们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觉到了它们冰凉的温度。卫生院的后院里;穿过来孩子的欢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看到;有一个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边跑;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后边追赶……

姑姑从手术室里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问我:

你是什么血型?

A型。

她呢?

谁?

还能是谁?!姑姑恼怒地问: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么啦?我看着姑姑白大褂上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术室;门关上。我把脸贴到门缝上;但什么也看不着。我没听到王仁美的声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急救车。

我用力推门;门开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粗大的针管从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白纸……仁美……你要挺住啊……一个护士把我推出来。我说;你让我进去;你他妈的让我进去……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走廊里跑过来……一个中年男医生;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香烟与消毒水的混合味儿;把我拉到长椅上坐下。他递给我一支烟;帮我点燃。他安慰我:别急;县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600cc给她输上了……应该不会有大事……

救护车鸣着响笛来了。那笛声像一条条蛇;钻入我的体内。穿白大褂提药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抬着折叠式担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们有的进入了手术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们动作很敏捷;但脸上的神色很平静。没有人注意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血腥味儿……

……那些白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最后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体;她的脸。姑姑满身是血;颓然地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小狮子等人;呆若木鸡。我耳朵里寂静无声;然后似有两只小蜜蜂在里边嗡嗡。

姑姑……我说……您不是说没有事吗?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第二部12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里;麻木地说;我是来请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满了麦子的白碗;碗里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我身穿军装;臂戴黑纱;抱着女儿;坐在桌旁。女儿身披重孝;不时地仰起脸问我: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奶奶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母亲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家并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看到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堆放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包咸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全是按操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600cc鲜血为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还看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人操起锯子;猛烈地割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巨大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说;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慰问;三是让我转告你;你的假期延长半个月;把死者后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谢谢;我说;你们可以走啦。

书记等人;又对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后弯着腰走出房门。

我看着他们的腿;看着他们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嚎哭声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从胡同里传来;我知道岳父岳母来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场挑草用的木杈;大骂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赔我的女儿!

岳母挥舞着双臂;挪动着小脚;好像要扑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们可怎么活啊……

公社书记向前;说:大爷大娘;我们正要到你们家去;这是个不幸事件;我们的心情也非常难过……

岳父用杈杆捣着地面;狂躁地叫着:万小跑;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我抱着女儿走到岳父面前。女儿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脸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说: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举起木杈;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点点滴滴的泪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说: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让你们给祸害了……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天谴吗……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间;垂着头说:王家哥嫂;这事不能怪跑儿;怪我。——姑姑仰起脸来——怪我责任心不强;没来及时普查育龄妇女节育环放置情况;怪我没有想到袁腮这坏种掌握了取环技术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怪我没把仁美送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现在——姑姑看着公社书记——我听候上级处理。

结论已经有了嘛;书记道;大爷大娘;我们回去就研究你们两位的抚恤问题;但万医生没有错;这是个偶然事件;是你女儿的特殊体质决定的;即便送到县医院去做;结果也是这样的。另外——书记对着拥进院里来的人和胡同里的人高声宣布:计划生育是根本国策;决不能因为发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变政策。那些非法怀孕的人;还是要自动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图非法怀孕的人;那些破坏计划生育的;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也毁了你吧——我岳母一声疯叫;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伤口。血从她的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

几个公社干部扑上去;把我岳母按倒在地;将剪刀从她手中夺出来。

小狮子跪在姑姑身旁;打开药箱;掏出绷带;紧紧地扎住伤口。

公社书记说: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必!姑姑说;王家嫂子;我为你女儿抽了600cc;现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们血债用血还清了。

姑姑一活动;血从绷带里渗出来。

公社书记怒吼着:老太婆;你太不像话了!万主任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负法律责任!

我岳母见我姑姑满腿的血;大概是有点怕了;手拍着土地;又哭嚎起来。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说;即便我得破伤风死了;也不用你负责。姑姑说;我要感谢你呢;你这一剪刀;让我放下了包袱;坚定了信念。——姑姑对着看热闹的人说——请你们给陈鼻和王胆通风报信;让他们主动到卫生院来找我;否则——姑姑挥动着血手说——她就是钻到死人坟墓里;我也要把她掏出来!

第三部序

亲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今天是元旦;新年第一天。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雪;现在还在下。室外已是白雪皑皑;大街上传来玩雪的孩子们的欢笑声。我家楼前的杨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叫;喳喳的叫声里;仿佛充满了惊喜。

读罢您的回信;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想不到我的信会让您严重失眠;身体受到摧残。您来信中对我的慰问让我感动。您说读到王仁美去世时流了眼泪;我写到她去世时也是热泪盈眶。我不抱怨姑姑;我觉得她没有错;尽管她老人家近年来经常忏悔;说自己手上沾着鲜血。但那是历史;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们只看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许多伟大建筑;而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

近两年来;我故乡的发展变化很大。新来的书记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留美博士;有气魄;雄心勃勃。据说要在高密东北乡胶河两岸大开发。许多庞大的工程机械已经隆隆开进。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发生巨大变化;你上次来看到的风景可能会荡然无存。这种即将到来的变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无法做出判断。

随信将有关我姑姑材料的第三部分——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是信了——寄给您。我当然会继续往下写;您的赞赏是我写作的动力。

我们再次盛邀您在方便的时候到这里来做客——也许;我们应该像接待老朋友一样毫不客套地接待您。

另外;我与太太即将退休;退休之后;我们想回故乡居住。在北京;我们始终感到自己是异乡人。最近;在人民剧场附近;被两个据说是“发小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女人无端地骂了两个小时;更坚定了我们回故乡定居的决心。那里的人;也许不会像大城市的人这样欺负人;那里;也许距离文学更近。

蝌蚪

二OO四年元旦于北京

第三部1

办完王仁美的后事;安顿好家人;我匆匆赶回部队。一个月后;又一封电报到来:母亡速归。我拿着电报去向领导请假时;同时速交了一份请求转业的报告。

将母亲安葬后那天晚上;月光皎洁;院子里一片银辉。女儿睡在梨树下一张草席上;父亲挥着扇子;替她驱赶蚊虫。蝈蝈在扁豆架上响亮地鸣叫;河里传来流水的声音。

还是找个人吧;父亲长叹一声;道;家里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了。

我已向上级交了转业报告;我说;等回来再说吧。

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父亲叹息着说;也不知道该怨谁。

其实也不能怨姑姑;我说;她也没做错什么。

我也没有怨她;父亲说;这是命。

没有像姑姑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我说;国家的各项政策还真落实不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父亲说;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看她被人家用刀子戳得血流满地的样子;我也心疼;毕竟是亲堂妹妹。

这就没有办法了。我说。

听父亲说;姑姑被我岳母戳了一剪刀;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就是这样;她还带着人前来搜捕王胆。搜捕这词儿不太恰当;但其实也就是搜捕了。

王胆家的大门紧锁;鸡犬无声。姑姑令人砸开铁锁;冲入院内。你姑姑肯定是事先就得到了密报;父亲说。她一瘸一拐地走进王家堂屋;揭开锅盖;见锅里有半锅粥;伸手一试;尚有余温。你姑姑便发出一阵冷笑;然后大喊:陈鼻;王胆;你们是自己出来呢?还是让我像掏耗子一样把你们从洞里掏出来呢?屋子里鸦雀无声。姑姑指指墙角那个柜子。柜子里盛着几件旧衣服。你姑姑让人把旧衣服捡出来;显出柜底。姑姑抄起一个擀面棍;对着柜底猛捣;咚咚几下子;显出一个洞口。你姑姑说:‘游击队’的英雄们;出来吧。难道还要往里灌水?

第一个钻出来的;是王胆的女儿陈耳。那小姑娘脸上抹得灰一道白一道的;像个庙里的小鬼。她不但没哭;反而龇着牙“咯咯”地笑。接着爬出来的是陈鼻;他一脸络腮胡须;一头卷发;穿一件破背心;露着胸膛上的黄毛;那样子很狼狈。陈鼻爬出来后;那么个大个子;对着你姑姑;“扑通”下了跪;磕头连连;碰得地皮“咚咚”响。父亲说;陈鼻的哭喊声;把整个村庄都震动了。

姑姑;我的亲姑姑;看在我是您接生的第一个孩子的分上;看在王胆是个半截子人的份上;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姑姑;俺家世世代代念您的大恩大德……

父亲说;听在场的人说;你姑姑眼里淌着泪说:陈鼻啊陈鼻;这不是我的事;如果是我的事;那怎么都好说——你要我的手;我也能砍给你!

姑姑;您开恩吧……

陈鼻的女儿陈耳机灵;也学着她爹的样子跪下了;连连磕头;嘴里念着:

开恩吧……开恩吧……

这时候;父亲说;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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