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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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未远去的背影-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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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的瞿秋白、陈独秀等中共老一辈领导人做为替罪羊,用尽“残酷斗争”的手段予以无情打击。'2'

林梵这番话中,特别令我注意的,是“民族主义节操”这句话。陈、瞿等中国的第一代共产主义者,虽然也认同了“工人阶级没有祖国”、“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等口号,但国家、民族的意识却又毕竟是根深蒂固的。尽管革命的最终目的是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但在中国闹革命,首先要解决中国的问题,至少不能完全无视中国人民的利益。仅仅这样一种“民族主义节操”,就使得斯大林有充分的理由要踢开他们。王明、博古们则不同。他们没有陈、瞿们的“民族主义节操”。他们的心中的确“没有祖国”而只有苏联。杀回国内后,他们也像是苏联派出的一支别动队。如果说陈、瞿们总有着在中国闹革命要从中国的实际出发这样一种意识,那么,王明、博古们则不同。他们是从苏联的实际出发而在中国闹革命。他们是“身在汉营心在曹”,身在中国心在苏。只要对苏联有利,只要斯大林们欢喜,牺牲全部的中国为苏联服务,他们也不眨一下眼睛。也曾是“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之一的盛岳(盛忠亮),晚年在美国所写的《莫斯大林中山大学和中国革命》一书中说得好:“不成问题,所谓的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是俄国人精心培养的。俄国人这样做的惟一目的,是为了控制中共,把它改造成一个无限忠于苏俄和共产国际的政党。”'3'

清除了陈独秀之后,瞿秋白之所以成为米夫们着力打击的第一对象,除了瞿秋白是继陈独秀之后的第二任中共领袖外,一个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瞿秋白作为中共党内理论权威的身份。米夫要让自己的理论成为中共的信条,就必须不但要在政治地位上打倒瞿秋白,还要在思想、观念方面彻底清除瞿秋白的影响。在政治上让瞿秋白出局,这比较容易。开一个会,米夫一通声色俱厉的发言,王明们一番吠影吠声的鼓噪,就能解决问题。但要在思想和理论上彻底清除瞿秋白长期以来产生的影响,就不是开几次会能做到的。这需要较为长期的批判和迫害,尤其需要在名誉上把瞿秋白搞臭。这也正是瞿秋白在政治上被闲置被抛弃后,王明团伙仍咬住他不放、仍对他进行批判、侮辱、摧残,甚至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原因。王明逃离上海、跑回他精神上的“祖国”苏联后,由博古执掌中共最高权力。博古从王明手中接过权杖的同时,也接过了打压瞿秋白的大棒。由于顾顺章的叛变,中共地下组织在上海越来越难以存在,中共中央不得不迁往瑞金。1933年初,博古到达瑞金。中央机关迁往瑞金后,在上海成立了中央上海局,“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之一的李竹声任上海局书记。打压瞿秋白的大棒,又从博古手中传到李竹声手中。李竹声则把这支大棒舞得更高、抡得更狠。顺便指出,“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被捕后立即叛变,成为国民党的“中统”特务。李竹声于1934年6月被捕叛变,加入“中统”。接替李竹声的,是《莫斯科中山大学和中国革命》一书的作者盛岳。盛岳于1934年10月被捕,也立即叛变,加入“中统”。这些当初疯狂迫害瞿秋白而终于当了“中统”特务的人,得知瞿秋白被捕后宁死不屈,不知作何感想。

话说回来,瞿秋白在政治上被踢出局之后,之所以还不断受到王明团伙的打击迫害,也有“咎由自取”之处。本来,米夫、王明们把瞿秋白从政治上踢出局后,就希望他从此销声匿迹。而如果瞿秋白果真从此匿影藏形,或许王明团伙打击迫害的劲头会渐衰,因为打一只早已皮开肉绽的死老虎,自己也会感到厌烦。也许是不甘寂寞,也许是不识时务,瞿秋白偏偏仍以一支笔,强劲地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价值。学术界一般都认为,瞿秋白是并未得到中央派遣的情况下,积极主动地介入“左联”的。以瞿秋白的革命资历和曾经的政治地位,以瞿秋白在文学艺术上的修养造诣,很快便成为“左联”的精神领袖和实际上的领导人之一。瞿秋白则更是在文艺理论问题上笔耕不辍。这一点已足以令王明团伙嫉恨了。更糟糕的是,在实际的政治问题和理论性的政治问题上,瞿秋白仍然坚持发言。从1931年1月在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上出局,到1934年1月被迫离开上海,这三年的时间里,瞿秋白在党内党外的刊物上,不断发表谈论政治问题的文章,或对那种重大的政治问题发表看法,或对一些关键的理论问题进行阐释。这就必然令王明团伙恼羞成怒。在王明团伙看来,这是一种捣乱,是一种对抗与挑战。瞿秋白过去的思想理论“流毒”已令他们头痛,岂容瞿秋白继续“放毒”,岂容瞿秋白在精神上“另立中央”。既然瞿秋白“人还在,心不死”,既然瞿秋白仍然“顽强地表现自己”,那“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就是必须继续的。

1933年春夏,瞿秋白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斗争》上,用狄康的笔名,连续发表了《国民党最大借款的目的》、《庐山会议的大阴谋》等近20篇政论时评。这批文章虽然主旨是在抨击国民党,但博古们却也感到了异样的疼痛。9月22日,博古中央突然发布《中共中央关于狄康(瞿秋白)同志的错误的决定》,在全党范围内发动对瞿秋白的批判。该《决定》强调瞿秋白在《斗争》等刊物上发表的一系列文章,是“完全与中央的反对五次‘围剿’的决议相对抗,企图以他的机会主义观点来解除党动员群众的武装。这一错误的实质是右倾机会主义,主要的是由于他对于目前的革命形势的估计不足,看不到苏维埃与红军的伟大力量,因此在新的任务面前表示惊慌失措,又来偷运和继续他过去的腐朽的机会主义,同时在客观上,他是整个阶级敌人在党内的应声虫。”《决定》号召:“各级党部对于狄康同志的机会主义错误,应在组织中展开最无情的斗争……以保证彻底执行中央关于反对五次‘围剿’的决议。”'4'10月30日出版的中共中央理论刊物《红旗周报》,发表题为《白区党在反对五次“围剿”中的战斗任务》的社论,社论强调批判瞿秋白是白区党完成反对五次“围剿”各项任务的必要前提,社论号召对瞿秋白要“开展最无情的斗争”,甚至引用了高尔基的名言:“敌人不愿意解除武装,我们就必须消灭他。”在中央上海局主政的李竹声,忠实地、甚至是变本加厉地执行了博古中央的这个《决定》。瞿独伊在《怀念父亲》一文中有这样的回忆:

一九三一年初,在党的六届四中全会上,王明一伙把我的父亲排斥于中央领导机关之外。王明写的那本《为中共进一步布尔什维克化而斗争》小册子中,多处攻击我父亲——维它同志。父亲在党刊《斗争》上发表了若干不符合王明一伙观点的文章,他们就诬蔑他是“阶级敌人在党内的应声虫”,“犯有非常严重的有系统的机会主义错误”,从而对他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我听母亲说,在一次小组会上,父亲对这种歪曲和诬蔑进行了平静的申述,但是,宗派主义分子竟蛮横地吼道:“像你这样的人,只有一棍子敲出党外去!”并且重新提起父亲在“八七”会议之后犯的错误。'5'

对于瞿秋白的“政治残年”,这次的打击,可算是最后一击。博古中央在全党范围内发动批瞿的同时,做出了令瞿秋白离沪赴赣的决定。——这样,瞿秋白就不得不走了。



博古中央在对瞿秋白进行残酷打击的同时,又命令其奔赴“苏区”,当然并不意味着在上海已难以存身,更不意味着“苏区”的工作需要瞿秋白。周扬、夏衍等人就一直在上海隐蔽下来并且平安无事。瞿秋白无论在哪种意义上,都比周扬、夏衍们更有理由留在上海。一来他早已被闲置抛弃,二来重病在身。对于博古中央来说,除了作为“反面教材”而“供批判使用”外,已无丝毫价值。但他却不能在上海养病而必须到生活条件异常艰苦的瑞金。尽管瞿秋白极其不愿意离开上海,但博古中央既然有命令,他就不得不执行。问题是,博古中央为何非要把瞿秋白弄到瑞金不可呢?这应该有两层用意。一是为了更好地对瞿秋白进行监管。在上海,瞿秋白还可以“乱说乱动”,还可以在文化界和思想理论界,继续发挥自己的影响。以瞿秋白的书生气质,只要留在上海,就不可能不继续在各种问题上发言。而到了瑞金,又在博古们的眼皮底下,瞿秋白就成了真正的死老虎了。实际上,瞿秋白赴赣后,就果然再也没有写过政论性文章。

另一层用意或许更卑劣恶毒。常人认为,瞿秋白重病在身,所以应该留在上海养病。但博古们或许正是为了不让瞿秋白在上海安心养病,才决定把他弄来“苏区”。瞿秋白的病体越是需要上海这样的环境,就越是不让瞿秋白留在上海;“苏区”的条件越是不利于瞿秋白的健康,就越是要让瞿秋白来到“苏区”。——所谓“残酷斗争”,所谓“无情打击”,所谓“就必须消灭他”,不就是这意思么?如果说瞿秋白到“苏区”后,身体一天天恶化,那正是博古们高兴看到的。只有这样理解博古们的用意,才能理解他们为何强令瞿秋白到“苏区”却又坚拒杨之华同行的请求。瞿杨结合后,十分恩爱。杨之华不但是瞿秋白精神上的安慰者,也是生活上无微不至的照顾者。对此十分清楚的博古们,当然就不会同意杨之华与瞿秋白同来“苏区”了。既然令瞿秋白来“苏区”本就是以人身迫害为目的,又怎么会同意杨之华这个瞿秋白离不开的人,不与瞿秋白分离呢?说得更直白些,博古们令瞿秋白到“苏区”,不仅是要把瞿秋白从上海拉开,也是要把瞿秋白从杨之华身边拉开。在莫斯科时期,王明团伙就想从肉体上消灭瞿秋白。不妨说,此番令瞿秋白只身赴“苏区”,仍是要了莫斯科时期未了之愿,仍是要竟莫斯科时期未竟之业。

博古们强令瞿秋白只身赴赣,可能还有更阴暗的心理在驱使。从被王明们一脚踢下政治舞台,到离沪赴赣的这几年,某种意义上是瞿秋白一生中最快意的几年。前面说到的林梵《瞿秋白之死》中,亦的这样的论说:“自此之后,瞿秋白与杨之华双双盝居隐蔽地在上海生活多年。两人相依为命,甘苦忧患共尝,并结识了鲁迅,成为挚友,瞿秋白还搞了自始至终锺爱的文学创作与翻译工作。可谓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但是好景不长,王明、博古对瞿秋白在上海夫唱妇随的隐居生活,仍继续进行打击。”“十分清楚,指令瞿秋白去江西中央苏区与藉口工作需要,强迫瞿、杨分离,是当时执掌中共大权的王明、博古派对瞿、杨自莫斯科结下的宿怨,予以无情打击的继续。”'6'这几年,瞿秋白夫妻生活很甜蜜,与鲁迅、茅盾等人的交往,也让他品尝到真正的友情。虽然在政治上出局,虽然仍然遭受王明团伙的打击,但在爱情和友情的双重滋润下,瞿秋白的心态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惬意。王明团伙处心积虑地把瞿秋白踢下去,没想离开政治舞台后的瞿秋白似乎生活得比以前更好。这当然是王明、博古们所不愿看到的。仅仅在全党发动批瞿,还不足以摧毁瞿秋白的这种甚至令他们嫉妒的生活状态,于是才使出了令瞿秋白只身赴赣的狠招。让瞿秋白只身赴赣,是把他从上海拉开,从杨之华身边拉开,也是把他从鲁迅、茅盾等人的诚挚友情中拉开。

关于瞿秋白到达瑞金后的生活状态,抄几段有关人士的回忆,或许可看出个大概。瞿秋白是中央政府“教育部长”,徐特立曾任“副部长”。20世纪50年代,徐特立在一封写给杨之华的信中,有这样的回忆:“秋白同志到苏区时敌人封锁最严重,粮食按人分配,……为着解决苏区全部粮食问题,每一个党员和群众都自动的节省。……有一天我到教育部去了,他留我吃饭,他说有某同志送给他几两盐,留我吃一顿有盐的菜。”'7'陆定一与瞿秋白相识多年,且算得上是瞿秋白的学生。陈清泉、宋广渭合著的《陆定一传》,写到陆定一在“苏区”情形时,有这样的叙述:“这个时候,瞿秋白在上海呆不下去了,也到苏区来了,陆定一很想去看看他,但是他们都受王明路线的打击,都被视为‘调和路线’的人物。为了避免麻烦,陆定一始终没有去看瞿秋白。咫尺天涯,他感到十分遗憾!”'8'物质上,食不果腹,连盐也吃不上。慑于博古们的淫威,连多年老友,也不敢做一次哪怕是礼节性的探望。瞿秋白身心两方面,都处于受煎熬的状态。

1934年10月,“苏区”的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中央红军”开始“长征”。有一部分中高级干部必须留下。谁走谁留,成了十分敏感的问题。当时由博古、李德、周恩来组成的“三人团”,成了最高决策机构。博古负责政治、李德负责军事计划、周恩来则负责督促军事计划的实施。高级干部的去留问题,由“三人团”决定。这首先是一个政治问题,实际上就由博古决定。瞿秋白虽然早不是什么高级干部,然而,他的去留问题,无疑是博古非常关心的。其时,国民党大军压境,“苏区”危在旦夕。走,是人人渴望的。既如此,博古当然不会同意瞿秋白走,博古当然会把瞿秋白扔掉。“延安整风”时期,张闻天(洛甫)有这样的回忆:“当时关于长征前一切准备工作,均由以李德、博古、周恩来三人所主持的最高‘三人团’决定,我只是依照最高‘三人团’的通知行事,我记得他们规定了中央政府可以携带的中级干部数目字,我就提出了名单交他们批准。至于高级干部,则一律由最高‘三人团’决定。瞿秋白曾向我要求同走,我表示同情,曾向博古提出,博古反对。”'9'手无缚鸡之力,眼有高度近视;肺疾重而血常咯,热不止则风难禁。——这就是当时的瞿秋白。这样的瞿秋白,留下,则如鼎鱼幕燕,生之可能性十分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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