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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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赐传-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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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写的,文字也差不多,最多的是“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都挂在东西屋;太太不大喜欢对联,因为与小娃娃没关系。到底是亲戚送来的切于实用,小衣裳,小帽子,小鞋,还有几匣衣料。按着规矩说,应当送小米鸡蛋糕与黑糖,可是大家都知道既非牛太太作月子,似乎不必这样送。牛太太也很满意。自己既享用不着,都便宜了纪妈,那才合不着呢。这些礼物都摆在堂屋的条案上。陈列妥当,厨子到了,开始剁肉,声势浩大,四邻的识见不广的狗全叫起来。牛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才象回事。打算叫自家威风凛凛,得设法使狗们叫,这才合规矩。

老刘妈的手指全是红的,染了多少红蛋,几乎没人能知道。鸡蛋设若会觉到骄傲的话,这是最好的时机了。就是那小而不起眼的蛋,涂得红红的便也登时显着特别的体面。况且那些平常和“蛋”发生关系的字眼,在此刻全似乎没有联属,而另有一些以“红”为中心的吉利话儿和它打成一气。老刘妈把染好的蛋都放在铜盘子上,象几盘子什么神秘的宝珠,鲜艳,浓厚,圆满,带着子孙万代的祥气。红蛋预备好,她和太太细心的研究了一番,把洗三该有的东西,如艾子水,如老葱,如带孔的老钱,如烧矾末,全都放在天赐的左右,看起来非常的严重,仿佛生命的开始比一师人马的开拔还要复杂,在一条小生命上的希望是无穷无尽的。

八点以后,亲友陆续的来到。牛老太太接待亲友的神气很值得注意。她的态度便是慈善的本身,笑着,老眼里老象含着点泪光,带出非常感激大家的意思。及至细一看,她是对自己笑呢。她觉到自己的能力,她是叫大家看看她的本事与优越。对那些穷苦一点的亲友,她特别的谦和,假如他们是借了债而来行人情的,那正足以证明她的重要与他们的虔诚。是的,她并没有约请这些苦亲友,而他们自动的赶上前来。无论怎样为难,他们今天也穿得怪干净,多少也带来些礼物,她没法不欣赏他们的努力——非这样不足算要强的人。王二妈的袍子,闻也闻得出,是刚由当铺里取出来的;当然别的物件及时的入了当铺。李三嫂的耳环是银白铜的。张六姑的大袄是借来的,长着一寸多。牛老太太的眼睛把这些看得非常的清楚;很想奖励她们一番,可是她的话有分寸:“哎,没敢惊动亲友:这怎说的,又劳你的驾;来看看小孩吧。”她心里明白——“本来没想请你们。”她们也明白,可也另有一派答对:“应该的呀,给你来贺喜;要不是那个呀,昨天就来帮助你张罗了;都仗着你一个人,可真不容易!”

说着,来到天赐的展览室,大家一齐失声的“哟!怎么这么胖呀,多体面呀,可是个福相!”

屋里已坐定七八位老太婆与媳妇,把天赐团团围住,差不多都吸着烟卷,都夸奖着天赐的福相,都高声彼此的招呼,都嘴里谈着娃娃,而眼中彼此端详着衣裳打扮。屋里的温度忽然增高十度。后来的继续进来参观,先来的决不想让位;特别是有些身分的人,干脆坐在娃娃的身旁,满有自居子孙娘娘的气概。天赐莫名其妙,只觉得憋闷得慌,再也不能安睡,小眼睛直眨巴,这使大家更加倍的佩服:看这俩大眼睛,懂事似的!

男宾,除了至亲,没有详细参观娃娃的权利,都在东西屋里专等着喝喜酒。牛老者的招待方法与太太的完全不同,绝对没有一定的主意。他想不起说什么好,又觉得一言不发也未必对。他转着圆脸向四面笑,笑得工夫太大了,便改为点点头,点头太多了,便随便的说一句:“可不是,”“抽烟吧。”头上出了汗,这是个启示:“什么时候了,天还这么热!”大家说:“你是喜欢的,天并不热。”他哈哈起来。他的身后跟着四虎子,他一说“抽烟吧,”四虎子便把烟递过去——始终没管倒茶,因为主人没说。东西屋里的文化比起堂屋的来要低着很多,牛老太太知道这群土豆子专为来吃饭。她下了命令,先给东西屋开饭。

饭的确不坏,各位掌柜的暂时抛开关于作买卖的讨论,诚心的吃了个酒足饭饱,个个头上都出着热汗,然后牙上插着牙签,腾出手来用热手巾板狠命的擦脑门子。脑门擦亮,扑过烟筒去,吸着烟三三两两的偷着往外溜。

女宾席上可不这样简单,每一桌都至少吃个五六刻钟。这很官样。据牛老太太看。可是,有一点叫她未免伤心:各桌上低声的谈话,她扫听着,似乎大不利于天赐。屋中的光景仿佛忽然暗淡了好多,空气中飘着一片问号。牛老太太张罗着这桌,眼瞭着那桌:张六姑的薄嘴唇动得象是说“私孩子”。李三嫂神出鬼入的点了点头。无论你把谎造得多么圆到,你拦不住人们心里会绕弯。特别是那几位本族的,在牛太太的视线外,鼻子老出着凉气,这些凉气会使她觉得凉飕飕的,好象开着电扇。牛太太的心中不很自在。她知道牛老者是老实头,假如她们把他包围上,事情可就不见得好办。她得设法贿赂她们。天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收买;自己吃肉,得让旁人至少啃点骨头,英雄的成功都仗着随手往外扔骨头。自私的人得看准了肉而决定舍了骨头;骨头扔出去,自有自告奋勇愿意当狗的。老太太心中盘算开了:给她什么,给她什么,给她什么,然后对她说什么,对她又说什么,叫她们分离开,而后再一一的收拾。先分红蛋,这是个引子,引子是表示吉祥,吉祥的底下再有些沉重的东西,大家的鼻子自然会添加热度而冒出暖气来。

办法果然有效,大家看完洗三还不肯走,等着吃晚饭。牛老太太准知道她们一出大门,鼻子还会凉起来,可是在分别的时候彼此很和气。把客人送了走,她叹了口气,只成功了一半!她问老伴儿看出什么故典来没有,老者抓了抓头,他只看出大家吃得很饱,对于政治,他简直是一窍不通。不过这也好,牛太太正好把事情暗中都办了,叫他去顶着恶名。老太太所没看到的是这个:谁也晓得牛老头是老好子,而她是诸葛亮,聪明人就是有这点毛病,老以自己的藐小当作伟大,殊不知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的事。要是有的话,人心早变成豆儿那么小了。

不论怎说吧,天赐的存在,是好是歹,已经是公认的了。

自要红蛋被人分去,你想向生命辞职也不容易了!

四 钩儿套圈

满月也过了。虽然这应比三天更隆重,可是办得并不十分起劲,牛老太太确是把该堵塞的地方都设法堵住了,可是闲话这条河——象个烂桃——是套着坏的。天赐并没招惹着谁,名誉可是一天比一天坏。只有人是可以生下来便背着个恶名的,咱们还没见过自幼便不甚光荣的猪,天赐这口奶真不容易吃。

牛老太太可是很坚决,任凭大家怎样嘈嘈,天赐到底比从亲戚家抱来的娃娃强;楞便宜了外人,就是不跟亲戚合作,大家也只好白瞪眼。可是白瞪眼也不是全无影响——满月办得不甚起劲。眼虽白瞪,究竟是瞪了,无论怎说也有点别扭。英雄不是容易作的呀。

不用管这个了,反正满月已过,是好是歹得活下去了。专把洗三满月作得非常美满,而后便一命归西,也没多大意思。生命的最大意义仿佛就是得活那么几十年,要不然便连多糟蹋粮食的资格也得不到。天赐决定活下去,这是很值得赞美的。自然活下去也有活下去的苦处,但是他不怕;凡不怕生命的便得着了生命,因为粮食是他糟蹋的。

天赐的苦处还真不小呢。按照纪妈的办法,小孩是应当放在个沙子口袋里,过五六天把结成块的沙子筛巴一回,再连同小孩放进口袋去。十六里铺一带等处的弱小国民差不多都是这么养起来的。有的不甘心在口袋里活着,就在口袋里死去,倒也很省事。天赐可没受这个罪,他是官样孩子,不能装口袋而与机器面粉相提并论。他另有种苦处。虽然没装口袋,他的手脚可都被捆了个结实,一动也不能动,象一根打着裹布的大兵的腿,牛老太太的善意,唯恐他成了罗圈腿;后来,天赐的磕膝拧着,而脚尖彼此拌蒜,永远不能在三分钟内跑完百米;这个,牛老太太没想到。没有思想的善意是专会出拐子腿的。

手脚既然不能动,只好仗着啼哭运动运动内部了。这也行不通:每逢他一出声,乳头便马上堵住他的小嘴,他只好由哭喊改为哼哼,象个闷气的小猪。第一是孩子不应当哭,第二是纪妈的奶不应当存起来;牛老太太把账永远算得很清楚。设若由孩子的性儿哭,这便是费了孩子的力气,而省下纪妈的乳,按什么经济理论说也不大对。老太太似乎也明白,娃娃是应在相当的时候哭一会儿;但是一想到纪妈那对乳和月间的工钱,不由的她就叫出来:“纪妈,孩子又该吃了!”钱不但会说话,而且会逼着人说话,这不能专怨牛老太太。手脚没有自由,被子盖了个严,不准出声,天赐有点起急,可是说不出道不出,只好一赌气子要抽疯。这是娃娃最好的示威运动。可是也怕遇上谁,牛老太太总不听这一套,早就预备好抱龙丸,一捻金,救急散,七珍丹,丸散膏丹,一应俱全。一病就灌!对什么她都有办法,天赐唯一的抵抗是不抵抗,自己翻白眼比有声有色的示威强的多。养孩子的乐趣是在发挥大人的才干;孩子得明白这个,不然便是找不自在。

天赐认了命。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睡不着的时候翻翻白眼。吃吃自己的拳头,踢踢腿,他满不敢希望。这么一来,他反倒胖了,这是多么体面呢!不止于体面呀,老太太还叫他“胖乖子”呢!刀把儿在别人手里拿着,你顶好是吃得胖胖的;人家要杀你呢,肉肉头头的,也对得起人;人家要不杀你呢,你也怪体面。天赐教给了我们这个办法,他似乎是生而知之的。

纪妈总算很尽心。但是为了几块子工钱,把自己的娃娃放在沙子口袋里,而来奶别人家的孩子,到底不是——也不应该是——件得意的事。她心中的委屈无处去诉,只好有时候四顾无人,拿天赐出出气。比如给屁股蛋子两掌,或是尿湿而不立刻给换布……虽然都不是照例的课程,不过三天两头有这么一次也够天赐受的。自然,我们无须为这个而悲观;可是生命便是个磨炼,恐怕也无可否认。

老刘妈本是可以和天赐没什么关系的,而且天赐也没故意和她套交情,可是她杀上前来。从牛老太太的眼中看,老刘妈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从别人眼中看,老刘妈纵有许多的长处,可是仍不失为走狗。按照走狗分类法说,至少有两大类的:一类是为利益而加入狗的阶级,一类是为求精神的安慰而自己安上尾巴。老刘妈属于第二类。在她年青的时候,家中倒确是寒苦,非出来挣饭吃不可。到了老年,家境已慢慢转过来,她有孙儿孙女,也有口饱饭吃。但是她不回去。偶尔回家一次,她一年所挣的工钱全花在晚辈身上,给孙子带来城里的玩具,给孙女买来小布人,给儿媳妇带来针头线脑,细齿的木梳,和作鞋面的零材料等等。大家都很尊敬她。大家还没尊敬完她,她向后转回了城。没有牛太太,她心中就没了主心骨。她得牺牲了一切舒服自在,以便得到精神上的安慰。牛老太太厉害,这使刘妈惧怕,怕得心里怪痒痒的,而后觉出点舒适痛快。有时候帮助太太去欺侮老爷,四虎子,或是门外作小买卖的,更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她虽然不是英雄,到底是英雄的助手,很过瘾。她越上年纪,这股子劲越增高,好象唯恐一旦死了而没能完成走狗的使命。她不是为金钱,而是为灵魂,她的灵魂会汪汪的叫,除了牛太太没人能把她吓止住。

太太有了少爷,老刘妈更高兴了;就是两眼全瞎了也不能辞职。设若太太是子孙娘娘,她必得是永远一旁侍立的仙女,给娘娘抱着娃娃。不过,纪妈来了;一个大打击。走狗最怕后补的走狗,而且看谁都是正往外长尾巴。和纪妈一块吃饭的时候,她嫌纪妈的嘴太大。嘴太大根本没有在城里作事的资格。况且纪妈老委委屈屈的呢,这更使她非常的生气。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在牛太太手下而还觉着委屈,这简直是不要脸。老刘妈可以算是忠诚的人了,她只希望一个人的成功,不许大家诉委屈,因为那一个人的成功便是她的成功,虽然她未必得到物质上的好处,可是充分的过了狗瘾。她不能看着抱娃娃——太太的娃娃——而觉着委屈的纪妈而不生气。

但是她没法把纪妈赶了走,因为娃娃必须吃奶。前后这么一想,她除了看不起纪妈之外,还附带着不大喜欢天赐。天赐设若真是英雄好汉,据她想,就根本不能吃纪妈的奶。这个,她可不敢明言。当牛太太夸奖天赐的时候,她便多少给纪妈加上几句不大受用的话,而极力的奉承天赐。赶到太太对天赐有所不满的时候,她便也顺口答音的攻击这个娃娃。她是走狗中的能手。

@奇@纪妈受了老刘妈的气,也许是更爱天赐一点,也许在天赐身上泄怒,而天赐的屁股又加多了被拧的机会。生养在一个英雄——不管是多么大小的英雄——的手下,得预备好一座硬屁股,这是必需的。

@书@天赐已会笑了。纪妈不大注意他的笑,她专留神他的哭;他不哭,她便少受申斥。天赐许多的笑是白费了事,没人欣赏。老刘妈瞎着一只眼,看不清娃娃的微有笑意的笑,即使看清,她也不热心的去给宣传。她的耳朵更有用,一听到孩子哭,她便自言自语的叨唠起来:这样的奶妈,老叫孩子哭,没有见过!这虽是自言自语,可是并不专为自己听;太太要是听见呢,自然便起了作用;纪妈听见呢,也好。反正有人听见便好,而她的自言自语是会设法使人听见的。

牛老太太自然喜欢娃娃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她在一旁,天赐永远不笑。纪妈已经向太太报告过,娃娃已会撇嘴儿微笑。太太不信,而老刘妈以为奶妈是要加入狗的阶级,虚造事实,以便得宠。旧狗遇见新狗比遇见猫还气大,“太太,可得说奶妈子一顿,别这么乱造谣言!我就没看见娃娃笑过一回,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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