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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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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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

又捱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苍头道:“未曾婚配。”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的人物才肯婚配?”老苍头带醉道:“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老苍头道:“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婆娘道:“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邻舍罕有,谁人议论?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去时,婆娘又唤转来嘱付道:“若是说得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声。奴家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俏后生俊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等得个不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取灯火来照,愿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捱更捱点,又过了一夜。

次日,见老苍头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复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问其前事。老苍头道:“不成!不成!”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豁明白?”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复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堂中见摆着个凶器,我却与娘子行吉礼,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薄;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到,空手来此,聘礼筵席之费,一无所措。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为相。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搧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搧土,将那把纨扇带回,是我扯碎了。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什么恩爱!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他乃是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地相当。今日到此,姻缘天合。第三件,聘礼筵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礼?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达,若成就时,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十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只得顺从。老苍头回复了婆娘。

那婆娘当时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匀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衣。叫苍头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柩,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准备做合婚筵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已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卺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顾不得新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其所以。王孙痛极不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物?”老苍头道:“太医传一奇方,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名死囚来,缚而杀之,取其脑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太医说,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干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余日,何不斫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朽之骨乎?”

即命老苍头伏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屋中。将灯檠放于棺盖之上,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妇人家气力单微,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不肯厚敛。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块木头。再一斧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生从棺内叹口气,推开棺盖,挺身坐起。田氏虽然心狠,终是女流。吓得腿软筋麻,心头乱跳,斧头不觉坠地,庄生叫:“娘子扶起我来。”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棺。庄生携灯,婆娘随后同进房来。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比及到房中看时,铺设依然灿烂,那主仆二人,阒然不见。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疑,却也放下了胆,巧言抵饰,向庄生道:“奴家自你死后,日夕思念。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谢天谢地,果然得生,实乃奴家之万幸也!”庄生道:“多谢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婆娘又解释道:“开棺见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锦绣,以取吉兆。”庄生道:“罢了!还有一节,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婆娘无言可答。庄生又见杯盘罗列,也不问其故,教暖酒来饮。

庄生放开大量,满饮数觥。那婆娘不达时务,指望煨热老公,重做夫妻,紧捱着酒壶,撒娇撒痴,甜言美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庄生饮得酒大醉,索纸笔写出四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棺材。

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生又写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干坟!

庄生又道:“我则教你看两个人。”庄生用手将外面一指,婆娘回头而看,只见楚王孙和老苍头踱将进来,婆娘吃了一惊。转身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楚王孙主仆都不见了。那里有什么楚王孙、老苍头!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也。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觉无颜。解腰间绣带,悬梁自缢。呜呼哀哉!这到是真死了。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人之无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伊生兮拣择去取,伊死兮还返空虚。伊吊我兮,赠我以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发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庄生歌罢,又吟诗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

庄生大笑一声,将瓦盆打碎。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化为灰烬。只有《道德经》、《南华经》不毁。山中有人检取,传流至今。

庄生遨游四方,终身不娶。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相随而去,已得大仙矣。诗云:

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

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

第二十一卷 老门生三世报恩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

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

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这八句诗乃是达者之言,末句说:“老去文章不值钱”,这一句,还有个评论。大抵功名迟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这老少二字,也在年数上,论不得的。假如甘罗十二岁为丞相,十三岁上就死了,这十二岁之年,就是他发白齿落、背曲腰弯的时候了,后头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师尚父,文王崩,武王立,他又秉钺为军师,佐武王伐纣,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封于齐国。又教其子丁公治齐,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方死。你说八十岁一个老渔翁,谁知日后还有许多事业,日子正长哩!这等看将起来,那八十岁上还是他初束发、刚顶冠、做新郎、应童子试的时候,叫不得老年。世人只知眼前贵贱,那知去后的日长日短!见个少年富贵的奉承不暇,多了几年年纪磋跎不遇,就怠慢他,这今古是短见薄识之辈。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那一种收成得好?不见古人云:

东园桃李花,早发还先萎。

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

闲话休提。却说国朝正统年间,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一秀才,覆姓鲜于,名同,字大通。八岁时曾举神童,十一岁游庠,超增补禀。论他的才学,便是董仲舒、司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真个是胸藏万卷,笔扫千军。论他的志气,便像冯京、商辂连中三元,也只算他便袋里东西。真个是:足蹑风云,气冲牛斗。何期才高而数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举,岁岁观场,不能得朱衣点额,黄榜标名。到三十岁上,循资该出贡了。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贡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思量穷秀才家,全亏学中年规这几两廪银,做个读书本钱。若出了学门,少了这项来路,又去坐监,反费盘缠。况且本省比监里又好中,算计不通。偶然在朋友前露了此意,那下首该贡的秀才,就来打话要他让贡,情愿将几十金酬谢。鲜于同又得了这个利息,自以为得计。第一遍是个情,第二遍是个例。人人要贡,个个争先。

鲜于同自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遍。到四十六岁,兀目沉埋于泮水之中,驰逐于青衿之队。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怜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劝他的,他就勃然发怒起来,道:“你劝我就贡,止无过道俺年长,不能个科第了!却不知龙头属于老成,梁皓八十二岁中了状元,也替天下有骨气、肯读书的男子争气。俺若情愿小就时,三十岁上就了,肯用力钻刺,少不得做个府佐县正,味着心田做去,尽可荣身肥家。只是如今是个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谁说他胸中才学?若是三家村一个小孩子,粗粗里记得几篇烂旧时文,遇了个盲试官,乱卷乱点,睡梦里偷得个进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门生,称老师,谭天说地,谁敢出个题目将带纱帽的再考他一考么?不止于此,做官里头还有多少不平处,进士官就是个铜打铁铸的,撒漫做去,没人敢说他不字;科贡官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上司还要寻趁他。比及按院复命,参论的但是进士官,凭你叙得极贪极酷,公道看来,拿问也还透头,说到结本,生怕断绝了贪酷种子,道:”此一臣者,官箴虽玷,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可望其自新,策其未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调。‘不勾几年工夫,依旧做起。倘扌弃得些银子央要道挽回,不过对调个地方,全然没事。科贡的官一分不是,就当做十分。悔气遇着别人有势有力,没处下手,随你清廉贤宰,少不得借重他替进士顶缸。有这许多不平处,所以不中进士,再做不得官。俺宁可老儒终身,死去到阎王面前高声叫屈,还博个来世出头,岂可屈身小就,终日受人懊恼,吃顺气丸度日!“遂吟诗一首,诗曰:

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

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龙好岂求真?

若还黄榜终无分,宁可青衿老此身。

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时有个平津侯,覆姓公孙,名弘,五十岁读《春秋》,六十岁对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人以为诗谶。此是后话。

却说鲜于同自吟了这八句诗,其志愈锐。怎奈时运不利,看看五十齐头,苏秦还是旧苏秦,不能勾改换头面。再过几年,连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举年分,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讨了多少人的厌贱。到天顺六年,鲜于同五十七岁,鬓发都苍然了,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谈文讲艺,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见了他,或以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为笑具,就而戏之。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兴安县知县,姓蒯,名遇时,表字顺之,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氏。少年科甲,声价甚高。喜的是谈文讲艺,商古论今。只是有件毛病,爱少贱老,不肯一视同仁。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借;若是年长老成的,视为朽物,口呼“先辈”,甚有戏侮之意。其年乡试届期,宗师行文,命县里录科。蒯知县将合县生员考试,弥封阅卷,自恃眼力,从公品第,黑暗里拔了一个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众秀才面前夸奖道:“本县拔得个首卷,其文大有吴越中气脉,必然连捷。通县秀才,皆莫能及。”众人拱手听命,却似汉皇筑坛拜将,正不知拜那一个有名的豪杰。比及拆号唱名,只见一人应声而去,从人丛中挤将上来,你道这人如何:

矮又矮,胖又胖,须鬓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时样,蓝衫补孔重重绽。你也瞧,我也看,若还冠带像胡判。不枉夸,不枉赞,“先”今朝说嘴惯。休羡他,莫自叹,少不得大家做老汉。不须营,不须干,序齿轮流做领案。

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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