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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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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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一个森林鬼。〃

有些晚上,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步回去。有好几次,我听见他用先知的口气责备人们:〃我是上帝的忠仆,现在,我象以赛亚一样责备你们。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这里,一切黑心的人,偷盗的人,各种可恶的人,活在卑污的欲念之中。灾难到了这世界的船上,乘上一些卑污的人,驶到大地的每一处。我很知道你们,只是一些酒囊饭袋,世界上的垃圾渣滓。可咒诅的人,你们多得无数,瞧吧,大地不会把你们载在它的怀里。〃

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把玻璃窗震得发响。这非常受听众的欢迎,他们称赞这位先知:〃叫得好,长毛狗。〃

他很容易接近,只消请他吃点东西。他要一大瓶伏特加,一碟辣牛肝,这是他最爱的,常常吃坏他的嘴和心肝五脏。我请他告诉我,要读些什么书才好,他厉声直言反问我:〃要读书干什么?〃

但瞧见我发窘,就温和地大声问我:

〃传道书读过吗?〃

〃读过。〃

〃读传道书好啦。别的书都不用读。传道书中说尽了世界的知识,只有那些四方角的绵羊才不懂,换句话说,谁也不会懂……你是谁,唱歌吗?〃

〃不。〃

〃为什么不?应该唱歌。这是最荒唐的事情。〃

邻桌上有人问他:

〃那么,你自己唱吗?〃

〃我是游手好闲的人。唔,怎么啦?〃

〃没有什么。〃

〃这不是新闻,谁都知道你头脑里没有货色,而且永远也不会装进些什么。阿门。〃

他跟谁都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当然同我也一样。请了他两三次客,他就开始对我温和起来,有一次,他甚至有些惊讶地说:〃我瞧着你,真不明白:你是什么,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呃,其实,管你呢。〃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很难解,他出神地听他唱,听得很高兴,有时还露出柔和的微笑,但没有同他结交,谈到他时,很粗鲁,并且鄙视他:〃这个木头人。他会换气,懂得怎样唱,但还是一个傻瓜。〃

〃为什么?〃

〃他天生是这样的。〃

我想在他没喝酒的时候同他谈谈,但不喝酒的时候,只是咕噜,只是茫然地,用忧郁的眼睛望人。听说这酒鬼在喀山上过神学院,有当主教的资格。我不相信这话。但有一次,我跟他谈到自己,提到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这位男低声把头一振,这样说:〃赫里桑夫吗?我认识,是我的恩师。在喀山,在神学院——我记得很清楚。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黄色,这是潘瓦·别雷姆达说的。对啦,他是金黄色的人,赫里桑夫。〃

〃潘瓦·别雷姆达是谁?〃我问了,可是米特罗波利斯基简单地岔开:〃同你没有关系。〃

回到家里,我在本子上写了:〃必须读一读潘瓦·别雷姆达,〃我想,读了别雷姆达,一定可以解决很多使我不安的问题。

这歌手老爱使用我所不知道的人名、奇怪词组,这使我挺不高兴。

〃人生不是阿尼霞。〃他说。

我问:

〃阿尼霞是谁?〃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回答着,我的疑惑使他感到快意。

这些名词以及他在神学院里学习过这一事实,使我想到他一定有很多的知识,可是他一句也不说,有时偶然说了,也听不懂。这使我挺难过,也许是我的问法不对。

虽然如此,他还是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些东西;我喜欢他喝醉以后,模仿以赛亚先知那样发出的勇敢的责备。

〃啊,世界上的污秽和丑恶。〃他吼叫道。〃在你们当中,奸邪者得到荣耀,好义者被驱逐。恐怖的日子会到来的,那时悔改就太迟了,太迟了。〃

听了这种吼声,我回忆起〃好事情〃、十分可悲和轻易堕落的洗衣妇纳塔利娅、被卑污的诽谤所围攻的〃玛尔戈王后〃——我已经有可供回忆的资料了……我同这个人的很短的交往,结束得颇为奇突。

到了春天的时候,我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碰见他,胖肿的他象骆驼一样点着头,独自儿在踱步。

〃散步吗?〃他喑哑地问。〃一起走,我也在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在一个搭过营帐的基坑里,瞧见一个人。那人坐在坑底,侧倒身子,肩头靠在坑边上,外套的一边翻到耳朵边,好象要脱没有脱掉。

〃醉鬼,〃歌手停下说。

可是在这个人的手边的嫩草地上,放着一支大手枪,不远处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是一只喝去不多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颈埋在青草当中。这个人的脸害羞地掩在外套底下。

我们不出声地站了大约一分钟,接着,米特罗波利斯基摆开两腿说:〃自杀啦。〃

我立刻觉察,这不是醉汉,是死人,可是这过于突然了,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相信。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看着外套底下露出的光滑的大脑袋和青色的耳朵,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和哀怜。我不相信在这样晴和的春天,有人会自杀。

歌手好象感到寒冷,用手掌搓着没有剃过的脸颊,发出沙哑的嗓音:〃是一个中年人,是妻子跟人逃跑了,要不然就是花掉了别人的钱……〃他叫我马上进城去叫警察,自己坐在坑边上,耷拉着两条腿,怕冷似地裹紧了旧外套。我报告警察,有人自杀,立刻跑回来。不料这时候,歌手已经喝完了死人的伏特加,挥着空瓶迎接我。

〃这酒害了他的命。〃他叫吼着,发狂地把瓶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警察随着我跑来,他向坑里张望了一下,摘掉帽子,犹豫地画了一个十字,向歌手问:〃你是谁?〃

〃不关你事……〃

警察想了一下,就更客气地问他:

〃怎么回事,这里有人死了,你却喝得醉醺醺的?〃

〃我已经醉了二十年了。〃歌手傲然地说,手掌在胸前一拍。

我相信他喝了死人的伏特加,一定会被捉去的。城里跑来一大群人,威严的警察分局局长也坐着马车赶到,他跳进坑中,拉起自杀人的外套望了望脸:〃是谁第一个见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警察分局局长瞧瞧他,拉长嗓子恶狠狠地说:〃啊,好呀,我的老爷。〃

观众围拢来,有十五六个,他们喘着气,嘈杂地在洞口张望,在坑边来回走着,有人叫:〃这是住在咱们街上的一个公务员,我认识他。〃

歌手踉跄着站到分局长面前,摘掉帽子,发出含混不清的话声,同他争执起来;分局长推了他胸口一下,他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不慌不忙从袋子里拿出绳子,捆住他那习惯地温顺地抄在背后的双手。警察分局局长向看热闹的人吆喝道:〃滚开。流氓……〃又跑来一个老年的警察,红润的眼,嘴累乏地张开着,他拉住缚着歌手的绳头,带着他慢慢向城里走去。

我愣生生地从野地回家,在记忆中,他的责备的话,象回声似的响着:〃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眼前又呈现一片难堪的景象:一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袋子里拿出捆人的绳子,这一边,是那个可怕的先知,很驯顺地把红毛手反背在背后,熟练地把手腕交叉起来……不久,我听说这位先知被递解出境。接着,克列晓夫也不见了。他结了一门很合算的亲事,搬到县里去,开了一家马具作坊。

……因为我常常热心地向主人称赞马具匠的歌,有一天他对我说:〃跑去听一听……〃他同我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惊地抬起眉毛,瞪大着眼睛。

到酒食店去的路上,他还笑我,进了店,开头也还嘲讽我,嘲讽大群酒客和窒闷的臭气。当马具匠开始唱时,他露着讥刺的微笑,把啤酒倒进杯里,但倒了半杯,就停下手,说:〃啊喹…鬼东西。〃

他的手发颤了,把瓶子轻轻放下,紧张地听着。

〃果然,老弟,〃当克列晓夫唱完的时候,他叹息着说。

〃唱得真不错……见他的鬼,身上发起热来啦……〃马具匠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唱起来:从富裕的村子来到那条路上清静的田野上走着年轻的姑娘,……〃他真会唱,〃主人晃晃脑袋,微笑地喃喃着,而克列晓夫的歌声渐渐发出牧笛的颤音:美丽的姑娘回答他:我是一个孤儿,无人需要……〃好啊,〃主人嗫嚅着,转成了红色的眼睛开合着。〃呵,鬼东西……真好。〃

我瞧着他,心中大为乐意;如泣如诉的歌声压倒了酒店里的喧嚣,更有力更美丽更真挚地响着:我们村里的人真孤僻,他们不叫我这个姑娘去参加夜会,唔,我既穷又没有体面的衣衫,去结识勇敢的青年我又不配……一个鳏夫要和我结婚,当他的管家,这样的命运我不愿追随。……我的主人不怕难为情地哭起来。他低头坐着,翕动着隆起的鼻子,眼泪落在膝头上。

听完了第三支歌,他感动而仿佛颓丧地说:〃我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臭气真难受,见鬼……回家去吧。……〃但是到街上,他又提议:〃走吧。彼什科夫,到旅馆里去吃点东西,再说……我不想回家。……〃价钱也不讲,坐上出租雪橇,路上,他一句话没说。到了旅馆里,拣定屋角上一张桌子,立刻向四边扫了一眼,小声而气愤地诉起苦来:〃那家伙扰乱了我的心……引起了我的烦闷……不,你读书明理,你说吧,这是什么鬼世界呀?活着活着,活到四十岁了,尽管有老婆,有儿女,可是没有人可以说话。有时候想开怀谈谈,却找不到说话的人。同老婆谈吗,她决不会理解你……老婆是什么东西?她有儿女,有家务事情,还有自己的事。她跟我不一条心。俗话说,老婆这个朋友,养了第一个孩子,便算完了……尤其是我的老婆……一切……都在你眼里……她不听话……简直是一块死肉,见她妈的鬼。真忧郁,老弟……〃他抽搐地喝了又凉又苦的啤酒,沉默了一下,甩一甩长头发,又说了:〃总之,老弟,人都是坏蛋。你在那边常常同那些乡下佬谈东谈西,……我明白,不正当的,卑鄙的事,真是太多了,这是真的,老弟……大伙儿全是贼。你以为你讲的话对他们会有作用吗?一点儿也不会有哩。的确。彼得,奥西普,他们全是骗子。他们什么话都对我讲,你说了我什么,他们也讲的……唔,老弟?〃

我默默地吃惊了。

〃对,对,〃主人轻轻笑着说。〃你从前想到波斯去,这主意很不错。在那里,言语不通,什么也不懂,多么好。本国话谈的全是卑鄙龌龊的东西。〃

〃奥西普说我了吗?〃我问。

〃嗯,是的,你觉得怎样?这家伙顶多嘴,比谁都说得多,比谁都狡猾……不,彼什科夫,嘴里说说决不会说得明白。什么叫真话?真话,又有什么用处?这好比秋天的雪,落在污泥里就融化了,泥更厚了。你最好是闭着嘴不说话……〃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啤酒,并没有喝醉,说话却愈来愈快,愈来愈生气了:〃俗话说得好,说话不是凿子,沉默才是黄金,真忧郁呀,老弟……他唱得对:'我们村里的人真孤僻,'人生的寂寞呀……〃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沉着声说:〃我找到一个知心人……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女人,是寡妇,丈夫造假钞票,已判决充军到西伯利亚,关在这儿牢狱里。我认识了这个女人……她穷得一个钱也没有,因此只好……懂不懂……是一个鸨母给我们拉拢的……仔细一瞧,真是一个可爱的人。长得漂亮,年纪又轻,简直美死了……一两回……之后,我对这女人说:'干吗做这种事,你丈夫是不规矩的人,你自己也不规矩,为什么要跟丈夫上西伯利亚去?'你要知道,她打算随丈夫一起去流放,她向我说:'不管他怎样,我对他的爱情是不变的,他是我的好丈夫。他犯了那样的罪,实在说来,也许是为了我的缘故;我跟你干了这种不好的事,这也是为了他,他需要钱。他出身是贵族,一向舒服惯了的。我要是自己一个人,我当然可以规矩,你也是很好的人,我挺喜欢你,可是你不要同我讲这件事……'见她妈的鬼。我到头把身上带的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大约有八十多卢布。我说:'原谅我,以后我不再同你来往,我不能再见你,'于是,我就离开了她……〃他沉默了,酒气好象发作起来,他趴在桌子上喃喃说:〃我到她那儿去过六次……你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后来我又去过六次……可是,我不敢进去……我没有勇气进去。现在这女人已经走了……〃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动着手指,嗫嚅着说:〃可别再碰见这女人……不想再见了。要是再碰见她,那就一切都会完蛋。回家去……回家。〃

我们走到外面,他踉跄着,咕噜着说:

〃就是这么回事呀,老弟……〃

他的故事没有使我惊奇,我老早觉得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但是听他说到生活的话,我觉得难受,特别是听见他提到奥西普的那几句话,更使我十分难受。

二十一

整整三年,我在死寂的城中,空荡荡的建筑物中当着〃监工〃,看着工人们一到秋天便毁掉笨拙的砖砌市房,到春天,又同样造了起来。

主人舍不得把给我的五个卢布白花,设法要我好好地劳动,市房换地板的时候,我得在地板底下搬出一俄尺厚的泥土。要是另外雇流浪人来做这工作,就得花一个卢布,而我却不另外拿钱。可是当我在做这工作,就忽略了对木工的监督,他们拿走门上的锁、把手,偷种种小件东西。

工人和工头,用种种方法欺骗我,设法偷盗东西,而且他们好象执行一项乏味的义务似的,沉着脸,几乎是公开地做出来。我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毫不生气,只是现出很奇怪的样子:〃你只拿了五卢布,看你那么卖力,却好象拿二十卢布的样子,岂不可笑。〃

我告诉主人,他用我的劳力节省了一卢布,损失却常常在十倍以上。但他让我霎霎眼:〃得了吧,别装佯了。〃

我知道他在怀疑我帮同偷盗,因此对他发生恶感。但我并不生气,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大家都在偷盗,主人自己也喜欢拿别人的东西。

当市集结束之后,主人巡视自己担任修理的铺房,见到那些遗下的茶炊、食具、地毯、剪子,有时还有箱子货物之类,就笑眯眯地说:〃造一张物品单,都搬到货仓里放着。〃

可是他又从货仓里,把各种东西搬到自己家去,要我再三再四地把物品单重新抄过。

我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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