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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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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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落草当强盗去了吗?〃

〃也许当了强盗,也许当了隐士,那时候没有人管这种事……〃

外祖母画了一个十字:

〃至圣圣母啊!人们,都是可怜的。〃

〃谁都有脑筋,谁知道恶魔会把你拖到哪里去……〃

我们沿着沼地的土墩和孱弱的枞林中潮湿的羊肠小道,走进了森林。我觉得,象普列赫人基里洛那样逃进森林里一辈子不出来倒也挺好。在森林里,没有爱唠叨的人,也没有人打架和醉酒;在那里,外祖父的讨厌的吝啬,母亲的沙土坟,以及一切使人压抑的痛苦和委屈,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走到了干燥的地方,外祖母说:

〃得吃一点东西了,坐下来吧!〃

她那树皮编的篮子里,有黑面包、青葱、黄瓜、盐,用布包着的奶渣。外祖父不好意思地望着这些东西,眨巴着眼〃哎呀,好婆娘,我可什么吃的也没有带来……〃

〃够大伙吃的……〃

我们靠着制作桅杆用的古铜色的松树干坐下,空气中饱含着松脂的气味。微风从野地拂拂吹来,摇动着木贼草。外祖母用粗黑的手采摘各种野草,对我讲着金丝桃、药慧草、车前草的治疗的特性,蕨薇、黏性的狭叶柳叶菜,还有一种叫鼬獨的满是尘埃的草的神效。

外祖父劈碎倒下的树木,叫我把劈好的搬在一起,我却跟在外祖母背后,悄悄躲进密林里去了。她在粗壮的树行中慢慢地走着,象潜水一样,老是把腰弯向散满针叶的地上;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又来得太早了,能摘的蘑菇还不多!上帝,你总不给穷人方便。蘑菇是穷人的美味呀!〃

我留意着不叫她发现,默默地跟着她走,我不愿意打扰她跟上帝、青草、小蛙儿……谈话。

可是她发现我了。

〃你打外公那儿逃来啦?〃

说着,她就向黑色地面躬下腰,地面上长满青草,好象披着一件华丽的绣花衣。她说:有一次,上帝对人类发怒,用洪水淹没大地,淹死了所有的生物。

〃慈悲的圣母把采摘来的各种种子藏在篮子里,请求太阳说:把整个大地都晒干吧,为了这个,万人都要赞美您的恩惠!太阳把大地晒干了,圣母便把藏着的种子播在地上。上帝瞧见地上重新长满了草木、走兽、人类——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便问是谁违反我的意旨,干出这样的事?于是,圣母便向上帝忏悔了。原来上帝瞧见地面上光秃秃的,已经很痛心。因此,他便对她说:啊,你做得很好!〃

我很爱这个故事,但很奇怪,就很郑重地问:

〃难道这是真的吗?圣母不是在大洪水之后很久才出世的吗?〃

这一下,外祖母可吃惊了:

〃这话谁告诉你的?〃

〃学校里,书上写着的……〃

这样,她放心了,便劝我道:

〃你把那些书上的话丢开,忘掉它们!书上全是胡说。〃

她悄悄地、快乐地笑起来。

〃都是瞎编,糊涂虫!有上帝,他却没有妈妈!那么,他是谁生的呢?〃

〃我不知道。〃

〃这倒好!学到了一个'不知道'!〃

〃神父说,圣母是亚基姆和安娜生的。〃

〃那么,她叫马利亚·亚基莫芙娜吗?〃

外祖母生气了——她站在我对面,严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你要是再这样想,我就狠狠揍你!〃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向我解释:

〃圣母早就存在了,她比谁都早,圣母生了上帝,以后……〃

〃那么基督呢——他怎么样?〃

外祖母发窘地闭上眼睛,不作声了。

〃基督吗?……嗯,嗯,嗯!〃

我看到我胜利了,使她在神道的秘密中糊涂起来了,心里很不好受。

我们在森林里越走越深,来到一片浓荫密布的地方,几缕阳光直洒下来。在林中和暖舒服的地方,静静地鸣响着一种特别的、梦一样的、催人遐想的喧声。交喙鸟吱吱地叫,山雀啾啾地啼,杜鹃咯咯地笑,高丽莺吹着口笛,爱嫉妒的金翅雀一刻不停地唱,古怪的蜡嘴鸟,沉思地吟咏。翡翠色的小青蛙在脚边蹦跳,一条黄颔蛇在树根前昂起金黄色的脑袋,正窥伺着青蛙,松鼠吱吱地叫着,蓬松的尾巴在松枝里掠过。可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想看得更多些,走得更远一些。

松树的树行中,呈现出透明的、形状象巨人身影一样的薄雾,随后又在绿荫中消失。绿荫深处,隐约透出一块银碧色的天空。好似绣上了越桔丛和干酸果蔓的青苔,象一张美丽的地毯,在你脚下铺展开。石莓果象一滴滴血,掩映在绿草中。蘑菇发出浓郁的香气,刺着人的鼻孔。

〃圣母呀,大地的光,〃外祖母叹一口气,祈祷了。

她在森林里好象是周围一切的主人和亲人。她跟熊一样地走着,对看到的东西都表示赞赏和感激。好象从她的身上发出一股暖流,注满了林中。我看见她踏过的青苔重新伸起来,感到分外高兴。

我一边走,一边想:去当强盗多好呀,抢劫那些贪心的富翁,把抢来的东西散给穷人——让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快快乐乐,不再互相仇恨,不再跟恶狗那样咬来咬去。最好我能走到外祖母的上帝、圣母跟前去,把这世界的真相统统告诉她:人们的生活过得怎样不好,他们怎样粗暴地、使人难过地彼此埋葬在恶劣的沙地里。总之,世界上有多少完全不必要的伤心事啊。圣母要是相信我的话,就让她给我智慧,使我能够把万事改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尽可能好一点。只要大家都听从我,我就会找到一种更好的生活。我是一个孩子,但这个没有关系,基督比我只大一岁的时候,已经有很多聪明人听他的话了……

想得正出神,我跌进一个深坑里。树枝条划破了我的腰,擦掉了我的一小块后脑皮。我坐在坑底松脂一样粘的冷泥里,没法子自己爬出来,心里觉得害臊,又不好意思提高嗓子叫嚷,去惊动外祖母。可是,我还是叫她了。

她赶紧把我拉出来,画着十字说:

〃谢谢上帝,幸亏这个熊洞是空的,要是主人在家,那可不得了!〃

她笑得流出了眼泪,马上带我到小溪边洗了一洗,用一种止痛的草贴了伤口,又从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条布,给我包扎好,带我到看守铁路的小屋里。——我没有劲了,不能走回家去了。

我几乎天天请求外祖母:

〃到森林里去吧!〃

她每次都很乐意地答应我。我们就这样过了整个夏天,直到深秋,采着药草、草果、蘑菇、硬壳果之类。外祖母把采来的东西卖出去,就这样维持生活。

〃饭桶!〃外祖父厉声骂我们,虽然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吃他的。

森林使我感到精神上的安静和舒适,当我浸溺在这种感觉中的时候,我的一切忧愁都消失了,一切不快意的事都忘掉了,同时养成了一种特别的警觉性,我的听觉、视觉都更加敏锐了,记忆力更强了,印象更深刻了。

外祖母也使我更加惊奇。我总觉得她是万人中最高贵的人,世间上最聪明最善良的人。她也不断地加强我的这种信心。有一天傍晚,我们采了白蘑菇回家,走出森林的时候,外祖母坐下来休息。我绕进树林后边去,看看是不是还有蘑菇。

忽然,听见外祖母说话的声音,回头看去,只见她坐在小路边,静静地揪去蘑菇的柄儿,有一条灰毛瘦狗拖出舌头站在她的身边。

〃去,走开!〃外祖母说。〃好好儿去吧!〃

我的那条狗,不久以前被瓦廖克毒死了,我很想把这条新狗弄到手,我跑到小路上去。狗脖子低着不动,奇怪地弓起身子,把饥饿的绿眼睛向我瞟了一眼,夹着尾巴逃进森林里去了。它身材并不象狗,我打了一个唿哨,它慌慌张张地逃进乱蓬蓬的草丛里去了。

〃看见了吗?〃外祖母笑眯眯地问。〃开头我也看错了,只当是一条狗,仔细一瞧,长着狼牙,脖子也是狼形的!我简直吓了一跳,我就对它说:倘若你是狼,你就滚开吧!好在是夏天,狼老实……〃

她从不会在森林里迷路,每次都能一丝不差地确定回家的道路。她按草木的气味,就能知道这个地方长什么蘑菇,那个地方又有什么样的香菇。她还常常考我:

〃黄蘑长在什么树上?有毒和无毒的红头蘑菇怎样辨别?还有,什么香菇喜爱蕨薇?〃

她瞧见树皮上有隐的的爪痕,就告诉我:这里有松鼠窝。我爬上树去把那个窝掏干净,掏出里边藏着过冬的榛子。有时候能从一个窝里掏到十来磅……

有一次,我正在掏松鼠窝,一个打猎的在我右边的身上打进了二十七颗打鸟的铁砂子。外祖母用针给我挑出了十一颗,其余的留在我的皮里好多年,慢慢儿都出来了。

外祖母见我能忍住痛,很高兴。

〃好孩子,〃她夸奖我。〃能忍耐就能够本领!〃

每次她卖蘑菇和榛子回来,都要拿一点钱放在人家的窗台上做〃偷偷的布施〃,但她自己在过节的日子,也只穿破烂和打补钉的衣服。

〃你穿得比要饭的还破,你真给我丢脸!〃外祖父很生气地说。

〃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你的闺女,又不是新娘。〃

他们的争吵渐渐多起来了。

〃我作的孽也并不比别人多,〃外祖父抱怨道。〃可是我受的罪却比谁都大!〃

外祖母挑逗的说:

〃谁有多少罪,只有魔鬼才知道。〃

于是,她偷偷地告诉我:

〃这老头儿就是怕魔鬼,你瞧他老得多快,就是因为心里害怕……唉,可怜的人……〃

这一个夏天我老在森林里活动,身子变得强壮,性子也变野了,对年纪相仿的同伴们的生活和柳德米拉,都失掉了兴趣,在我看来,她只是一个没有趣味的聪明人……

有一天,外祖父满身湿透地从城里回来(是秋天,天正在下雨),在门台上象麻雀似的抖抖身子,很得意地说:

〃喂,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明天得上班去了!〃

〃又到哪儿去!〃外祖母生气地问。

〃你妹子马特廖娜那儿,她儿子的家里……〃

〃啊,老爷子,你又出了个馊主意!〃

〃住嘴,糊涂蛋!说不定他会成一个绘图师。〃

外祖母默默地低下了头。

晚上,我告诉柳德米拉,我要上城里干活去了,还要住在那儿。

〃很快,他们也要带我上城里去。〃她沉思着告诉我。〃爸爸想让我把这条腿截去,这样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

一个夏天,她瘦了很多,脸皮发青,只有眼睛变大了。

〃你害怕吗?〃我问。

〃害怕,〃她说着,不出声地哭了。

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我自己也害怕城里的生活。我们默默地发愁,把身子紧紧地靠在一起,坐了很久。

要是在夏天,我会说服外祖母,象她当姑娘时候一样,上外边要饭去,把柳德米拉也带走——让她坐在小车子里,我拉着她……

但这是在秋天,大路上吹着潮湿的风,天空密密地布着阴云,大地皱着苦脸,变得肮脏和凄惨……



我又到城里来了。住在一座两层楼的白房子里,它很象一口用来装许多死人的大棺材。房子是新的,却有点象患恶性病的人浮肿的样子,也好象一个叫化子突然发了横财,一下子吃胖了。房子侧面靠街,每层楼有八个窗子,在正面每层四个。楼下的窗子朝着狭窄的走道和院子,楼上的窗子,可以越过墙头望见洗衣工的小房和肮脏的洼地。

这里,没有我所理解的那种街道。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肮脏的洼地,中间有两道狭窄的土堤。洼地的左端一直伸到犯人劳改场。附近人家都把院子里的垃圾倒在洼地里。它的底部积满深绿色的脏水。洼地右边尽头是积满污泥的星池,散发着臭气。洼地的正中,正对着我们的房子。半边洼地堆满了垃圾,还长满了荨麻、野牛蒡、蜜酸模,另半边,是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的花园。园里有一座用薄木板造成的凉亭,油着绿漆。如果拿石头扔到亭子里,那薄木板准会破裂。

这地方枯燥极了,脏得要命。秋天把这块堆满垃圾的泥污的洼地弄得更糟,好象上面涂了一层油脂,脚踏上去就会粘住。我从没见过这样一块小地方却堆上那么多的垃圾,特别因为我习惯了旷野和森林的清净环境,对这小城市的一角,便分外发愁了。

洼地对面是一道破旧的灰色围墙,中间远远地露出一座褐色的小房子。那房子就是去年冬天我在鞋铺里当学徒时候起睡的地方。它离开我那么近,更使我感到难过。干吗我又得到这条街上来过活呢?

这家的主人我是认识的,他跟他兄弟两人,从前常到我母亲那里做客。那位兄弟,嗓子细得非常可笑,老叫着: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们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哥哥长着钩鼻子,长头发,神气和善,令人见了愉快。兄弟维克托依旧是那张马脸,长满雀斑。他们的母亲(我外祖母的妹子)脾气很坏,爱吵闹。哥哥已经娶了媳妇。媳妇倒长得挺俊,跟白面包一样白净,还有一对黑亮的大眼睛。

头几天,她就对我说了两次。

〃我送过你妈一件镶珠边的绸斗篷……〃

不知为什么,我不愿相信她会把东西送人,也不相信我母亲会受她的礼物。当她第二次对我说起这件斗篷的时候,我就劝她了:

〃既然送了,你就不用再夸耀啦。〃

她惊得往后一退。

〃什么,你在对谁说话?〃

她脸上显出许多红斑,眼珠子凸出来,叫唤她的男人。

男人手里拿着圆规,耳上夹一支铅笔,跑到厨房里来了。

听完了老婆的控告,就对我说:

〃你对她和别的人说话,都得用'您'。不准无礼!〃

然后,不耐烦地向他妻子说:

〃你也用不着为这点儿小事来打扰我!〃

〃什么?小事?如果你亲戚……〃

〃什么鬼亲戚呀!〃主人大声嚷着,跑了。

我也不喜欢外祖母的亲戚是这种人。我看亲戚之间的关系实在比外人还不如。无论什么坏事和笑柄,他们都彼此知道,比外人更详细,说起坏话来更恶毒,吵嘴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我很喜欢主人。他老是很好看地把头发往耳朵后边一撩。一见他的模样,我就联想到那位〃好事情〃。他时常满意地微笑,灰色的眼睛和蔼可亲,老鹰鼻子旁边现出几条有趣的皱纹。

〃你们这些老母鸡,别吵了!〃他脸上浮起和气的笑影,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对他妻子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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