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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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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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哲元喊四,看守的士兵哗啦哗啦地推弹上膛。宋哲元已经喊到八了,下面还没有反应,那些俘虏吓得瑟瑟发抖,使劲儿往一起挤,力气大的挤到最中间,好像外面有人挡子弹就不会被打死一样。宋哲元数到九,俘虏里有人哭了,很快就哭声一片。
  宋哲元正要喊十,忽然从围观的人群里挤出一个老头来,厉声高呼,宋哲元,你爷爷来了!
  宋哲元喊道,绑了!
  周立德就在现场。他看这人上身黑粗布夹袄,下身黑粗布大裆裤,腰里扎着红腰带,别着一根旱烟锅,咋看都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会是有人假冒吧?周立德有点儿怀疑。他知道这有可能,党拐子平时待部下不错,说不定真有人会替他死。
  不过这种担忧立即被排除了。那些俘虏们里面已经有人发出惊叫声了:看,党司令!周立德立即明白了,这党拐子已经化装混在了百姓中,现在被宋哲元激出来了。
  党拐子被押到宋哲元跟前时,宋哲元笑着对他说,这就对了嘛,是个男人,还算讲义气。宋哲元的笑充满胜利者的自负。他掐中了党拐子的命门,讲义气的人就拿义气去算计他,应该不会失算。这样做当然有赌博的味道,可事实证明他赌赢了。宋哲元为自己的聪明高兴。
  可你不是男人!党拐子轻蔑地笑了一声说,有本事我们明着干,老鼠一样挖地洞不嫌丢人!
  宋哲元大笑起来,你知道宋襄公的故事吗?宋哲元说,兵不厌诈,打仗能讲信义吗?孙子兵法曰:兵者,诡道也!
  去你妈的鬼道人道,老子不服!党拐子是大老粗,不懂宋哲元的之乎者也,气得蹦儿蹦儿跳。
  不服你还想咋样?宋哲元嘲弄他。
  你毙了老子吧,爷爷不怕死!党拐子梗着脖子。
  宋哲元说,还算是有自知之明,我不会留你的。
  那人盯着宋哲元说,你好歹也是一军司令,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放了我的兄弟。
  宋哲元说,你安心走吧,后面我自有安排。
  党拐子说,好,爷爷就信你一回,你要失信了,爷爷化作厉鬼来缠你。
  宋哲元吆喝道,准备行刑!
  党拐子说,老子枪林弹雨中滚了一辈子,身上没有落下一个枪眼,这也算是本事吧。今天没有别的要求,就想落一个全身,别给爷爷身上留枪眼。说完这番话后他张开大嘴,怒目圆睁,等着刽子手。
  行刑的人不知道咋办,看着他大张口的样子反而害怕了。宋哲元也有些发蒙,他戎马倥偬数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枪毙人有不留枪眼的。
  周立德挺身而出说,让我来!周立德以前干过护寨队,跟土匪打过交道,听说过这种死法。他佩服这种汉子,要成全这人。他担心自己不出手别人会辱没了党拐子,把他吊死或者淹死,也可能宋哲元不耐烦了会乱枪把他打死。
  宋哲元朝周立德挥了挥手。
  周立德来到党拐子面前,把枪管伸进他的口中,党拐子噙住枪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是遇到知音的喜悦。周立德轻声对他说,党司令,放心走吧。说这话的同时枪也响了,子弹从咽喉打进从尻眼钻出,党拐子应声倒地,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枪眼。
  毙了党拐子,宋哲元把俘虏分成五队,命令五个师的国民军把他们押回去。那些俘虏情绪激动,说党拐子已经死了,为啥还不放我们?说话要算数!周围的老百姓也跟着起哄。宋哲元说,你们现在是分头去领路费,领了钱,饱饱吃一顿饭,然后就回家,别不知好歹!
  那些俘虏欢天喜地地走了,宋哲元却把那五个师的师长留下来,下达了处置俘虏的命令。
  全部杀光?参谋长吃惊地瞪大眼睛。
  对,宋哲元说。
  那是五千人啊,老天爷!参谋长提醒他。
  五千人怎么了?打同州打凤翔我们死的不止五千人吧?我把这五千人杀了,就是要给剩下的各路土匪军阀做样子,凡是拒不投降胆敢顽抗的,城破之日一律格杀勿论,这叫杀鸡给猴看。我今天杀了他们就是为了以后我们少流血,少死人,谁要是骂我残忍就骂去,我不怕!
  大屠杀天黑后开始了。凤翔城到处是枪声哭声,整个城市变成了阎罗殿。宋哲元的指挥部设在城隍庙的大殿里,他在这里等待各师汇报处理结果。忽然有一个人进来报告,说他是三师五团二营的营长,他们团长把俘虏悄悄放跑了,他给师长报告,师长骂他多嘴,他只好直接来找总指挥了。
  宋哲元骂道,真是娘儿们带兵,靠不住!他立即命令周立德集合他的手枪连,火速骑马追赶那些逃跑的俘虏,追上之后就地枪决,一个不留!
  周立德带着骑兵冲出凤翔城,到了城外他把队伍分散了,命令他们沿着几条大路分头追击,他自己却独自跃进庄稼地里。他知道逃跑的人绝不会贸然走大路,只可能四散逃进庄稼地里。这时的庄稼虽然不高,人站着藏不住,可趴下完全可以隐蔽,况且庄稼地有田苗铺垫,走起来没有脚步声,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果然半袋烟的工夫周立德就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人影了,他猛磕马肚子,那马飞一般狂奔起来,很快就赶上了那帮人。
  周立德低声吆喝一句,站住!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那些人却像被施了禁身法一样僵住了。这些人大概有七八个,应该是跑散了的一部分俘虏,周立德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可以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气声。那些人看到高头大马上的周立德,都扑通扑通地跪在地上。
  周立德说,你们跑错了,这个方向有部队驻扎,你们现在转一个身,朝西南跑,那里是七师和八师的接合部,有缝隙。你们都是当兵的,知道咋穿插。
  那些人一时愣了,反应不过来。周立德说,赶紧跑吧,再耽误就来不及了。这些人醒悟过来后撒腿朝西南方跑过去。
  周立德没有立即离开,他得在这里等一等,如果有人追过来了,他好把他们支开,为这些俘虏攒一些时间。这时他忽然发现有一个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别人都跑得没影了,他还在磨叽。周立德立即追了上去,那人转过身来看着他,气喘得像拉风箱一样,明显是没有力气了。周立德跳下马来朝他走过去,他警惕地往后退。周立德说,你不要害怕,我骑马送你一程。那人不再躲了,周立德把他扶上马,然后自己一纵也跳上马背,俩人飞马前进。
  马儿一颠,周立德觉得有啥东西掉了下去,他朝下一看,看见了一只尖尖的小脚。
  女人!
  怪不得走不动,小脚套了大鞋子,多累赘。
  那女人哭了,她的眼泪被风刮过来,洒在了周立德脸面上。
  穿过两座村庄之间的一片乱坟岗子,爬上对面一土塬,周立德把马勒住了,让那个女人下来,对她说,现在安全了,你去吧。
  那女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她对周立德说,你是个好人,我不知道咋谢你了,我把这个东西给你吧。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碗大的布包递给周立德。周立德问,这是啥呀?女人说,宝贝,古董。
  周立德推辞不受,说我救人是自愿的,不要人谢。
  那女人说,这是稀世珍宝,我当家的一直叫我带在身上,你甭嫌轻。
  周立德说,我不是嫌轻,而是嫌它太重了,我承受不起。
  那女人说,你要是嫌重,就把它卖了,拿钱给凤翔城里遭兵灾的人分一些,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点儿补偿,他们无辜受了牵连。
  女人这么一说,周立德犹犹豫豫地接了布包。
  这个【文+人】女人【书+屋】走了。她走了没多远,周立德却追了上去。他说,听见你哭了,看来你是舍不得,要不你还是把它拿回去吧,我不能夺人所好。
  女人说,我哭的是我男人。当年一匹马驮着我俩一起逃走的,今天同样是一匹马驮着两个人,我男人却死了。
  周立德听得懵懵懂懂的,这个女人好像不一般啊。他站在塬边上目送那个女人,心里在琢磨,她是谁呢?


第二十节
  周立德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寨子门口,周立言挑在竹竿上的鞭炮就响了,看热闹的娃娃们吓得哇啦哇啦地四散躲开,就连围在寨门口的大人都捂耳朵。
  周立功赶紧给三弟说,快把炮掐灭吧,惊了大哥的马!
  周立言笑着说,大哥的马是战马,连大炮都不怕,还怕鞭炮?
  那马果然镇静自若,瞧都不瞧炮仗,把四只铁蹄有节奏地叩在街道的石板上,敲出叮当叮当的响声,就像秦腔戏台上的铜钹撞击,清脆嘹亮。马一色枣红,衬着身穿淡青色军装的周立德,就像红萝卜长着青缨缨,煞是好看。周家寨的人一街两行站着,仰望着端坐在马背上的周立德,就像看天神降临。
  哎呀呀,真是关老爷下凡了!黑丑咂着嘴。
  分明是赵子龙!毛蛋抢着说,没看见他有枪吗,是长坂坡的赵子龙。
  不管关云长还是赵子龙,都是周家寨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周家寨现在终于出人物了!邻村有出武举的,出乡约的,出师爷的,出税警的,他们村就出了一个秀才,还没有考上举人。这下好了,老子不行儿子行,周立德当大官了!这官大得叫人咋舌,整个西北冯玉祥是老大,周立德是老二,这是周克文说的,他儿子是冯玉祥的副官嘛。这么大的官出在周家寨,往后谁还敢欺负周家寨人?我们都是周副官的乡党啊!周家寨人打心里自豪。其实周立德早就不是冯玉祥的侍卫了,可周克文在人面前依然那样显摆。
  街道上挤满羡慕和敬仰,周立德不理会他们,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那马骤然放快了脚步。他想快点儿见到父母,还有日思夜想的宝贝儿子。
  凤翔战役结束后,国民军要休整几天,周立德向宋哲元请假,说这里离自己老家不远,想回家看看。宋哲元念他这次攻城有功,爽快地答应了,让他安排好防务即行离开。周立德是认真的人,交接工作要耽误两天,本来他跟三弟约好了一起走的,可周立言等不及了,周立德就让他先回家,早给父母报一个平安。凤翔打仗的事情老家一定听说了,父母虽然不知道大儿子就在攻城部队里,但小儿子在凤翔城里是笃定的,他们肯定急死了,先让他们见到老三他们就安心了。
  周克文两口子见小儿子囫囵归来,别提有多高兴了,当得知大儿子也要回来,更是喜上眉梢。周克文说,这真是太巧了,老大回来正是孙子满月,双喜临门!
  三喜临门!周梁氏更正说,老三平安还是一喜。
  那咱们就喜上加喜吧,周克文说,老大回来那天就给孙子做满月!
  现在周克文就在家门口等着大儿子呢。周梁氏等不及了,几次要到寨门口去,都被周克文拉住了。他说,你再心急也得稳住,咱是长辈,哪有迎出寨门接晚辈的道理?可是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不断地拨拉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不让他们挡住视线。
  远处周立德的人影从人浪里一浮出来,周克文就把手里的鞭炮点着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吓得周梁氏一个激灵,她失急慌忙地朝门里吆喝道,春娥,赶紧把娃耳朵捂住!
  周梁氏对周克文说道,老东西,看把你轻狂的,哪有当长辈的给晚辈放炮的?
  周克文不言传光是笑。他举着竹竿,竹竿上挂着鞭炮,鞭炮在空中炸响,鲜红的炮屑桃花一样飘落下来,铺了满地,也铺了周克文老两口一身,活像穿了大红袄。
  门外看热闹的人笑着说,四喜临门么,老两口还要拜天地!
  周克文说,要拜么,老天爷送给我们一个大胖孙子,天恩浩荡啊!
  见了大儿子,周梁氏禁不住老泪纵横,周克文说,你这个老婆怪得很,昨天老三回来你哭,今天老大回来你还哭,这都是好事么,哭啥呢嘛。周梁氏泣不成声,说我没想到两个儿子都会摊上打仗么。
  周克文叹一口气说,这是乱世嘛,谁叫咱们摊上乱世呢。这么一说他就想起了杜甫的《羌村三首》,少时读它是承平时代,没有多少体会,今天再回味其中“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的句子,真是感慨万千啊。
  这边周梁氏刚刚住了眼泪,那边周立德却哭出声来了。周立德见过父母就回自己的房间了,他一心惦记着儿子。这个汉子钻过枪林弹雨,见过杀人流血,从来都没有心软过,现在面对襁褓中的儿子却泪流满面。尽管孩子一降生二弟就写信告诉他了,他早就高兴过了,可那毕竟是想象中的高兴,空泛的高兴,现在这个红扑扑白生生胖乎乎的小生命就呈现在他面前,一切的思念,一切的想象,一切的挂记都落到了实处,周立德禁不住喜极而泣。
  这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了!土匪断送了周立德的第一个孩子,他根本不知道媳妇羸弱的身子还能不能再次怀胎。如果不是当兵,他也不必担心,只要守着媳妇,哪怕她身子再弱,总会有调养好的一天,他不怕好地长不出庄稼来。可他不能不当兵,没有后台他们家就得受土匪欺负,这次土匪只是吓了他媳妇,下次说不定奸了她杀了她。当兵就是跟阎王爷藏猫猫,随时都可能吃枪子。所以每次上战场周立德都提心吊胆,他不是怕自己被打死,而是怕自己绝了后,他绝了后,不光是对不住媳妇,更对不住爹妈。
  现在不怕了,这个四仰八叉的小家伙骄傲地翘着小牛牛,以这种没羞耻的姿态宣告周家后继有人了!
  周立德再也不用担心了,哪怕明天战死沙场他也没有遗憾了。
  周立德的眼泪滴在了儿子粉嘟嘟的圆脸上,熟睡的婴儿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双手双脚都开始扑腾起来。春娥惊喜地说,哟,这就认得你爹了!周立德破涕为笑,慌乱地伸出双手,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搁。他的手太大了,太糙了,太笨了,不敢去碰这个嫩生生的物件。
  春娥拿薄毯子把儿子裹好了递给丈夫,周立德小心翼翼地捧着儿子,就像捧着一个名贵的瓷器。他弯下腰去亲了一下儿子的脸蛋,没想到这家伙哇一声哭起来,吓得他赶紧把儿子还给媳妇,诚惶诚恐地说,我没有把他咋的么。
  媳妇说,胡子,你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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