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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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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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立功的话还没有说完,黑丑就捅一捅坐在他身旁的单眼,笑嘻嘻地问,你是那个羊羔还是猪娃?
  单眼一听就躁了,骂道,我日你妈!
  黑丑要回嘴,让周立功制止了,他说,你这个人就是嘴长,不要捣乱,咱们还没有下课呢。
  周立功接着讲解了婚姻法中列举的五种无效婚姻,包括早婚、重婚、与精神错乱者结婚、与不能人道者结婚以及因被欺诈胁迫而结婚。指出这五种里面的前四种最明显,一看就知道是包办买卖婚姻,而第五种“因被欺诈胁迫而结婚”是隐蔽的非法婚姻,危害很大,造成男女青年终身的痛苦。什么叫“因被欺诈胁迫而结婚”呢?周立功解释说,欺诈就是被骗,胁迫就是被逼,凡是本人不愿意而被欺骗和逼迫结婚的,都是犯法的。
  讲到这里周立功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反问,如果有这种婚姻怎么办呢?他用眼睛扫了一下那个新媳妇,只见她眼睛瞪得溜圆,紧紧地盯着自己。周立功拿起那本婚姻法的小册子说,这里明文规定可以撤销。
  咋撤销呢?引娃急切地问道。她对照了一下周立功列举的五种无效婚姻,发现自己就属于其中的早婚一列。
  撤销的办法很简单,周立功说,就是自己散伙,新婚姻法采用了当然无效法,不用经过法庭裁决就可以确认无效。
  引娃惊讶地啊了一声,她说那我跟北山畔的那家也可以这么干,只要我离开他们家就是自动离婚了?
  周立功说,是的,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引娃说,我不敢相信,他们要是跟你死缠硬磨咋办?
  他敢?周立功再次拿起小册子,指着书本封面上的中华民国国徽说,大伙往这里看,这个蓝圈里装一个十二角星的图案是什么?这是国家的章子,也就是官印,凡是盖了这个章子的,就是法律,我刚才讲的都是这上面的。法律是什么?通俗地说就跟过去皇上的圣旨一样,谁犯了都要治罪的,轻的五花大绑关监狱,重的砍头枪毙!
  周立功把书册当砍刀斜劈下来,卷起一股凉气扇到了下面的座位上,大家不由自主地摸摸脖颈,肌肉一阵抽紧。周家寨人没见过枪毙,砍头可是亲眼目睹了的。那年西府老土匪白眼狼带人到法门寺盗抢文物,谋事不密,被保安队设伏捉住。对这个为非作歹数十年的惯匪,县衙觉得一枪崩了太便宜,也没有威慑效果,还是杀头解恨。行刑那天西府各地成千上万的人去观看,周家寨人也去了不少,白眼狼一干人犯十五人被拉到城壕边上跪下来,十五个手持鬼头刀的刽子手齐声呐喊,抡刀劈将下去,立即喷出十五柱血泉,十五颗人头疼得龇牙咧嘴地滚下壕沟,把看热闹的大半人吓得尿了裤子。
  周家寨的寨门处在村子正中间。出了寨门就有一棵大槐树,槐树有四搂粗,树冠撑起一把大伞,能遮盖半亩地。每年槐花盛开的时候树顶一片雪白,远看好像白云坐在树梢上歇息。槐花是上好的野菜,生吃熟吃都满口喷香,这一树繁花够全村人吃十天半月的。
  传说这大槐树是周家寨老先人刚在黄龙塬下扎根时种植的,至今已有百岁年纪了。大槐树下一直是周家寨人的公共场所,村里人有事没事总爱到这里逛荡,谝闲传,下象棋,晒太阳,吃旱烟。
  最热闹的要算是老碗会。一天三顿饭,村里人总爱把碗端到这里来扎堆吃,人山人海,活像赶庙会,这就叫老碗会。碗一定是耀州老碗,口阔腰深,赛过瓦盆,这碗盛上饭一次管够,不用再添。吃饭的姿势一定是圪蹴着,双腿曲蹲,尻子悬空,样子很像解手,可用劲儿的不是下面却是上面。这姿势全身紧绷着,好使力,咬铁嚼钢也得劲儿。
  大家为啥喜爱老碗会?除了图热闹,还有炫耀的意思。炫耀啥呢?吃食么。在乡下,家境的好坏除了看住的穿的,就是看吃的。住的穿的都是面子上的事,一眼就能分别,只有这吃的是在自家锅里,外人一般看不到。现在有了老碗会,富裕的人就把自家的好吃的亮出来,你吃粗粮我吃细粮,你吃黑的我吃白的,我就压了你一头。贫寒的人不比这个,他比老婆的手艺,你有细粮你吃面条,我没细粮我吃荞面饸饹,你有白面你吃蒸馍,我没白面我吃糜子蒸糕,这粗粮细做更有滋味,我媳妇比你婆娘能多了!吃面条的有意把面条吸得吱溜溜响,让人眼馋他,喝糁子的也不示弱,夸张地吞咽,咕咚咕咚的喉音地动山摇,硬是要压倒对方:我是没钱,可老子有的是好胃口,喝凉水也长膘!
  老碗会不光是往肚子里吃,还有往外吐的,光吃不吐会把人憋死。这里吐的不是食物,是闲话。老碗会是谝闲传的好地方,村里的家长里短,村外的鸡毛蒜皮,和着饱嗝臭屁在大槐树下流传。谁要是不来老碗会,那他就是与世隔绝了,里外远近的啥事儿都不知道。
  这天老碗会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单眼的新媳妇跑了!这消息是单眼他爹大头说出来的。有人不相信,说不会是回娘家了吧?大头气愤地说,她是回娘家了,可她不回周家寨了,说是不愿意嫁给我单眼,跟相好的跑了!有人说,你这不是换亲吗,怕啥呢?她跑了你叫你女儿也跑了,他儿子不就也没有媳妇了?大头骂道,我那驴日的女子不愿意回来么!她说她跟她男人过得好好的,为啥要拆开?
  有人笑话大头了,说你这真是赔了女儿又折兵,亏大了。他们煽呼大头,告她去,没王法了!大头叹气道,你们没听说新婚姻法吗?告不赢的。
  一提到婚姻法,话题立即转到了周立功身上。大头说,单眼的媳妇头晚上进夜校,第二天就跑了,这不是明德堂的老二给捣鼓的吗?单眼回来说了,老师讲只要是父母包办的婚姻都是犯法的,媳妇跑了那是活该,谁敢阻挡政府就收拾谁!
  真是这样?有人惊讶得咬了舌头,他们都是没进过夜校的人。
  真的这样!进过夜校的都证实。
  有人把碗往地上一蹾,说这不是专门挑拨别人家庭吗?他这一说,激起大家共鸣,周家寨人的婚姻基本都是包办的,这么搞不是要家家散伙!很多人附和说,这还了得,不叫人安宁了!
  他们正说着,周克文端着老碗也来了,他一来,大槐树下立即哑静了。这哑静来得太不自然,周克文觉得奇怪,就问,大伙刚才说啥呢,唱乱弹一样,我一来咋不言传了?
  大家都不说话,瞅着大头。大头看到这目光里的鼓励,就鼓起勇气说,议论你老二呢!
  周克文哦了一声,问道,议论他啥呢?
  议论他给咱们做好事呢,大头说。
  周克文听出大头话里有话,就说,他十三叔,立功还年轻,行事毛躁,有啥磕碰到你的你给我说,我指教他。
  大头说,我的爷啊,我敢说他不对,那不是寻着五花大绑挨刀子嘛!
  啥事这么邪乎的?周克文把老碗咣的一声蹾在地上,过来拽住大头的胳膊说,十三,你甭跟老哥耍笑了,有事直接说!
  那我就冒犯了,大头脸色铁青地说。
  你说,你说嘛!周克文能感觉到这是一件大事,而且还不是好事。
  你老二专门挑拨人家离婚呢,单眼媳妇就是让他挑拨跑了!大头红脖子涨脸地说,唾沫星都溅在了周克文脸上了。
  你说啥呢?周克文也生气了,我娃能做这种缺德事?他指着大头说,你一把年纪了不能乱嚼舌头。
  旁边的人给大头帮腔说,老十三没胡说,就是这么回事。
  大头把他儿子叫到周克文跟前说,娃,你给你族长伯把夜校的事说一说。
  单眼把那天晚上的课程加油添醋地学说了一遍,周克文听了当下脸就气得煞白,一脚把自己的饭碗踢翻了,骂道,这驴日的!
  大头说,你是族长么,你满口三纲五常仁义道德的,你儿子就干这事?
  周克文不搭话,扭过身子就往回走。
  回到家里,周克文奔过去就要扇儿子巴掌,却被周梁氏挡住了,她说这死老汉,你疯了!
  周立功躲过巴掌,生气地质问他爹,你是咋啦?他长这么大他爹从没有打过他,今天这老汉是吃炸药了!
  周克文吆喝道,你还有脸问!你在夜校都给人讲啥了?
  周立功明白了他爹发火的原因了。他预计着会有麻烦事,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既然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所以现在也就不怎么慌张。他平静地对他爹说,没有讲什么啊,就是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嘛。
  放屁!周克文骂道,那都是胡说八道,是洋鬼子祸害人的东西,老祖宗的规矩还要不要?
  周立功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老古董不放。就说这包办婚姻吧,害了多少人!
  周克文说,包办婚姻咋了?婚姻是合两姓之好,牵连着两个家族,这是大事,岂能由得娃娃们自己胡来?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你妈就是包办的,咋样?不是很好嘛。咱村人十有八九都是包办的,你叫人家都散伙?
  周梁氏也对儿子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挑拨人离婚的事咱不能干,那会引起公愤的。
  周立功说,你们这都是凭空瞎猜,我挑拨谁了?
  你还嘴硬,周克文说,单眼媳妇为啥跑了?
  她为啥跑了我咋知道?周立功说,这得问她自己,还要问单眼。
  可单眼他爹一口咬定是你干的!周克文说。
  我找他对质去!周立功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咋对?周克文说,你已经讲过婚姻自主了,别人赖都会赖到你头上。你犯众怒了,你出去村里人唾沫都会把你淹死!
  他们都骂我就说明我的宣传有效果,周立功自豪地说,唾沫把我淹死我也认了。
  这么说你还不悔过?周克文气得满脸乌青,问他儿子,你还要一条道走到黑?
  那当然,周立功说,移风易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回家来就是干这件事的。
  我叫你干!周克文拔腿就往外走,周梁氏气得骂儿子,你这个犟驴,看你把你爹气的。她颠着小脚赶紧在后面追,问老汉,你干啥去呀?可不能气糊涂了干傻事啊。
  周克文不回答,几乎是半跑着往前奔。周立功也赶紧跟上去,他也怕他爹有啥闪失。
  他们没想到周克文气呼呼地奔到了周家祠堂,他一进门就把夜校的黑板掀翻了,再把桌子上放的书本粉笔等一呼啦揽在自己的衣襟里,兜到外面倒在了粪堆上。
  周立功看见了赶紧去抢救,没料到他爹把祠堂的门咣当一声锁上了。
  我叫你再满嘴喷粪!周克文狠狠地说。


第二十二节
  周立功坐在塬边上,失神地望着塬下。无论是高兴还是伤心,周立功都会跑到黄龙塬上来平息自己的心情。塬下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秦川道,川道里的庄稼蓬蓬勃勃,像洪水一样高涨,把黄龙塬都淹了一截。这么好的长势预兆着夏季的好收成,农民一年的辛劳该有丰硕的回报了。
  可这景象却让周立功很难受。他也忙碌了差不多一年了,自己的收成又在哪里呢?说起来实在惭愧,除了办夜校教大家识字这件事还算有点儿眉目外,乡村改造计划的其他项目,比如卫生保健、组织合作社、移风易俗等,这些凡是涉及公摊钱物或者改变老习惯的,一概推行不开。就夜校识字这件事现在也让他爹给砸了,他简直输得一干二净。
  关闭夜校这件事对周立功打击太大了。他伤心的不光是夜校办不成,更痛心自己的无能。他把他爹没办法!一个立志改造旧乡村的人连亲爹都改造不了,你还能改造谁呢?别人谁还能相信你的宣传?如果他爹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没知识没文化,怎么讲道理都听不懂,那也罢了。可他爹不是,老汉是方圆百里最有学问的秀才,也是全村人崇敬的公道人,县乡公祭要请他撰写祭文,村里有纠纷都请他去排解。就这样一个学识渊博又通情达理的人,自己却不能说服他,这不是无能又是什么?
  不能说服他爹,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自己没有把道理讲充分,这需要耐心,他相信火候到牛肉烂,只要他反复跟他爹磨,总有磨下的时候,就像去年弃大烟种棉花,他爹最后还是听了他的。周立功最怕的是另一种情况,他把道理都讲尽了,却说不倒他爹。就像婚姻自主这事,他爹反对的说辞一套一套的,既引经据典,又拿出眼前脚下本乡本土的实例,让他理屈词穷,只能拿大道理去应付,显得不是对手。每当这种时候周立功就不免有些犹豫,是我的大道理错了呢,还是这些大道理离乡村的现实太远了?不过这种犹豫只是一闪念,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怀疑。这些大道理是他追求多年才获得的,并且有老师在河北献县的成功范例做支持,绝对没有问题。这是他的精神支柱。如果在这一点上动摇了,他的精神世界就坍塌了,那他根本就没有信心和力量在乡村待下去了!
  如果大道理没有错,那错的只能是他自己,归根结底是他的本事不到家。
  唉——周立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甭发愁,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周立功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引娃。她就蹲在自己身后,手里托着一双鞋。引娃对他说,你尻子抬一下,把这个垫上,地下潮,坐久了会受凉。
  周立功看见引娃赤着双脚,赶紧说,你把鞋穿上,小心脚扎破了。引娃笑着说,我这脚是铁板脚,早就磨得硬邦邦的,不要说草刺,锥子也扎不透。
  周立功问她啥时候到塬顶上来的,引娃说,我上来有一会儿了,是到塬上来割猪草的。
  周立功看了看她提的襻笼,里面除了一把镰刀,一根草都没有。心想,到底还是我的尾巴,小时候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总能找机会跟上我。引娃说,我还没来得及割呢,看见你一个人坐在崖边发愣,怕你有啥想不开,就在你身后给你做伴呢。
  周立功确实是在发愣,而且还愣得瓷实,根本没有觉察到有人护着他。引娃看见周立功专注的样子,不知道他在想啥大事情呢,不敢打搅他,只是傻傻地把鞋拿在手上,等待周立功挪动屁股时伺机塞在他尻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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