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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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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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荒开始了。腿脚灵便的,有力气能走路的,他们不愿意窝在老家等死,出去逃荒了。逃荒的去处是南山。那里是秦岭腹地,山上潮湿,总可以长庄稼的,即使没有粮食,也可以找到山货野味充饥。更远的是翻过秦岭到陕南,那里是北方的小江南,鱼米之乡,混一口饭不是难事。
  五月的关中出现怪事了。北山畔的人逃到了这里,这里的人却要逃到南山里,他们一拨来了一拨走,就像接力赛。
  能逃的逃走了,不能逃的只能死守家里。老人们都没有走,他们一是走不动,二是不愿走,宁愿饿死也要埋在祖坟里。老人不走,他们的儿女就被拖累住了,孝顺的晚辈不能丢下长辈不管。没有逃荒的咋糊口呢?他们也得活下去呀,这时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背粮。
  背粮就是到南山以至陕南一带去买粮食。那里没有遭灾,粮食便宜,从那里买来粮食,大人背一百多斤,娃娃背三五十斤,几百里路程运回来。背一趟要走二十多天,秦岭全是山路,陡峭湿滑,没有走惯山路的平川人空走都要手脚并用,更不要说负重百十斤了,稍不小心就会掉下悬崖。每运一次粮,总有人回不来。这百十斤的粮食背到家其实只剩一半多,因为背粮的人每天还要自己吃,住店喝水之类也要拿粮食换。就这点儿粮食也不敢保证一定就是自己的,路上还有土匪呢,遇上土匪能逃活命就不错了,饿急了的土匪连人肉也吃。
  就算这一半粮食背回来,也不能全部留给家人吃,还得再分一半卖出去,换来下一趟买粮的资费。要是家里人口太多,那就不能卖粮食了,必须另想办法筹集钱款。能有啥办法呢?屋里屋外转圈看,踅摸还有啥东西可以卖。地是最不值钱的了,现在没人要,那就把桌椅板凳柜子条案拿到集市上试试运气。实在不行,就上房拆檩条,把窑洞的门窗挖下,甚至把老人的棺材寿衣豁出去典当了。有这些东西可卖还算是幸运的,有些家里穷得叮当响,没啥可卖的,最后只有卖人了。卖啥人?女人娃娃!就这两种人有人要。不过这卖的方式有讲究,不同的市场价格不同,在老家卖连牲口的价格都不如,牲口可以杀了吃肉,可吃人终究还是有些忌讳。要是把人弄到南山那边去卖,价钱就翻跟头了。山里的光棍跟树木一样多,那里的女人都往山外跑,难得有山外女人嫁进去的。
  周家寨的毛娃就是这么干的,他要卖媳妇。毛娃干得很巧妙,去南山时他对媳妇说,咱家人多,我一次只能背几十斤,你这次也跟我一起去吧,给我当个帮手,多少也能背一些。他不敢提前把话说穿了,怕媳妇不愿意,先把她哄去了再想办法。毛娃媳妇心疼男人,明知道背粮受的是牛马罪,连男子汉也未必顶得住,但还是一口答应了。到了南山,毛娃借口先去跟山民谈买卖,让媳妇在外边等着,他挨家挨户给媳妇找买家。
  毛娃心里那个疼啊。他跟媳妇成亲十年了,媳妇给他生了四个娃娃,整天忙着带娃娃,伺候父母,外带经管毛娃的傻大伯。大伯得过羊角风,光棍一辈子,时不时犯病,犯了病吃屎喝尿都做得出来。这样的媳妇他咋舍得卖?可不卖她又卖谁啊?娃娃当然也能卖,可没有女人好卖呀。山里最缺女人,只要是女人,不管老少美丑都很抢手,带娃娃来就不一定了。要是娃娃卖不出,不光是没有钱买粮,而且他们俩也会饿死在半道上。毛娃一家一家地走,他的腿像绑了石头一样沉重,他既盼望有人立即要了他媳妇,让他赶快从痛苦的熬煎中解脱出来,同时又怕有人会这么做,那是从他心口生生剜去一块肉!
  毛娃很快就找到买家了,一个是三十多岁的猎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汉。毛娃掂量了一下,选了老头。这有点儿不合情理,可不知咋的他就这么做了,他给自己的解释是那个老头出的价高,可那仅仅是高了五毛钱。
  当毛娃把媳妇领到那个老汉家里时,他才跟她说了实话。媳妇当下蒙了,她不相信毛娃会这么做!可毛娃的神态告诉她这是真的,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她的眼泪淌下来了,她啥话也没有说,只是定定地看着毛娃。毛娃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冰冷和刺痛,让他身体急遽收缩。他承受不住愧疚的挤压了,抡起巴掌扇自己的耳光,咒骂自己,我不是人,我没本事!媳妇拉住他的手说,娃他爹,我不怪你,要怪就怪这瞎了眼的老天爷。
  老汉拿出身价钱交给毛娃。毛娃数钱,媳妇看着他一分一厘地认真清点票子,这情景让毛娃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点清钱他立马要走,媳妇却叫住他。媳妇把自己穿的夹袄和鞋子脱下来,交给毛娃,叮咛说,你把这衣服给咱妈带回去,她一辈子穿的都是补丁衣服,我出门穿的这件衣服是当年的嫁妆,还是半新的,给她老人家遮寒吧。我这媳妇没当好,十年了也没有给她缝一件好衣服。这鞋子给咱大女子,跟她说妈对不起她,半道把她撂下了,以后就靠她经管一家人了。
  毛娃一听,眼泪唰一下奔涌而出,他一把抱住媳妇说,我不卖了,要死咱死一起吧!
  两个人抱头痛哭,哭得那老汉不耐烦了。他说,你不卖了把钱还给我,我退货就是了。这一句话让俩人都住了哭声,他们当下陷入绝境。退了钱拿啥买粮食?空着手回家,不要说家里那七张嘴没指望,就是他们两个人也会在半路上饿死!这道理谁都明白,可要说出来却太难了。
  最后还是毛娃媳妇张口了,她说,你就把我卖了吧,我愿意。
  可我不愿意!毛娃说。
  你把我卖了是好事,我在这里享福呢。毛娃媳妇惨然一笑说,这里有粮食吃,不挨饿。
  毛娃知道媳妇是给他宽心呢,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难受,越不舍这样的好媳妇。他把卖身钱掏出来塞给老汉,对媳妇说,咱不管老家那一摊子了,都饿死算了,咱两个在这里不回去了,开荒种地!
  媳妇愣了一下,她明白毛娃的用心,拽着他的手说,你说啥气话呢,那是七条人命啊,都是咱的骨肉!就算老人你舍得下,娃娃都还没有成人呢,你舍得下?你是娃他爹呀!就算你狠心舍得下,我还舍不下呢,我是娃他妈,我自卖自身!
  毛娃握住媳妇的手,泣不成声地说,我……我不知道咋办呀。
  看着这一对难分难舍的苦命夫妻,买人的老汉被感动了。他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他白给毛娃一口袋粮食,叫他留下媳妇陪他一个月,毛娃不用卖媳妇,下次来背粮时把她领回去就是了。
  这哪里是白给啊!
  毛娃媳妇立即同意了,还代毛娃谢了老汉。
  毛娃背着一口袋粮食回程了。这一次他觉得背上的口袋格外重,压得他几乎挪不动腿。离开那个山村时他一步三回头,媳妇站在高处给他送行。他看见媳妇身上披着一件黑褂子,那应该是那个老男人的。山里天气跟平川不同,早晚很凉的。毛娃心里很难受,他不敢设想自己走了以后媳妇跟那个老汉咋过活。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脸面吗?把自己的媳妇租给人,这还是长的人干的事吗?
  一路上毛娃坚决不让自己往这事上想,他背着口袋拼命跑,让脚上打泡,让腰酸背痛,叫疼痛把自己淹没了。到了晚上,极度的疲乏正好让他倒头就睡,连梦都不做。就这样十天后他进入了关中道,这里的平路好走多了。
  那一天上午毛娃走到一个村庄跟前,路两边有不少叫花子。他们有的坐着,有的趴着,有的跪着,向过路的人乞讨。毛娃不理他们,快步走路,没想到走着走着却被一个人扑过来抱住腿。这是一个趴在路边的女乞丐,她大概看出毛娃是背粮的人,让他好歹给她一口吃的,说她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毛娃想挣脱她,可她却像膏药一样黏在他腿上,咋也甩不掉。毛娃火了,他说,我凭啥要给你吃的?我一家人还饿着呢!
  女乞丐说,大哥,你给我一口吃的,我就给你当媳妇。
  嘿,这女人!毛娃低头看了看她。这女人瓜子脸,大眼睛,虽然饿得精瘦精瘦的,可模样还算好看。那女人见毛娃瞅视她,立即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在自己脸上蹭,硬是在污垢中蹭出一道白亮来。毛娃断定这女人也就二十多岁,他心里动了一下,说我这粮食是生的。
  那女人说,大哥,生的也能吃。
  毛娃把口袋放下来,解开勒口,抓了一把玉米递给她。那女人急切地把它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起来,她一只手捂着嘴巴防止粮食漏出来,一只手又伸向毛娃。毛娃再给她一把粮食,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咀嚼,心里想,我干脆把这女人领回家吧。
  毛娃说不让自己想媳妇,那是不可能的。他睁眼闭眼都是媳妇的影子。山里的老男人说让毛娃媳妇留下陪他,你以为就是陪他谝闲传吗?他们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接下来的事情是顺理成章的。毛娃似乎看见他媳妇被那老光棍抱上床,解了衣服,压在身下!那老东西可是憋了几十年,他才逮着机会出邪火了!这样的情景让毛娃刀戳一样心疼,他是男人,这样被别人睡过的媳妇还能……要吗?他心里难受,胸口像塞满猪鬃一样扎得慌。
  这样的念头刚刚冒出,就被毛娃自己一个耳光扇回去了。你还是人吗?毛娃骂自己,媳妇为啥要那样?她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救一家人的命?她在那里受罪,你却在这里想着换媳妇,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趁着那女人撒开双手,毛娃赶紧走路,可那女人不放他。大概吃了粮食有了劲儿,那女人竟然可以站起来走路了,她跟着毛娃,要给他当媳妇。毛娃不要,她不干,俩人拉拉扯扯的,引来很多人围观。那女人让大家评理,路人都指责毛娃说话不算话,毛娃说我没有答应要她当媳妇嘛,那女人说你没答应咋给我粮食了?毛娃说,我不是看你可怜嘛,再说了,我家里有媳妇。围观的人更谴责他了,你这小伙咋这么轻狂的,有媳妇还惹人家闺女?那女人说,你有媳妇我不嫌,我给你当小的。毛娃说,我养活不起你呀,家里还有一大堆人靠我呢!毛娃坚决不要,女人一定要跟,最后经过大家调解,毛娃再给那女人一碗玉米,算是赔偿,解除了婚约。毛娃本来不想给的,一个弱女子能把他咋样?可路人堵着他,而且看热闹的越聚越多,万一这些人见财起邪念抢了他咋办?这时候只要碰见粮食,良民立马变土匪!脱身要紧,耽误久了要出麻达。
  摆脱这些人紧走一阵路,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毛娃这才敢骂人,真他妈的是碰见鬼了!他庆幸自己没有把这女人领回家,她简直就是害人精嘛,还是自己媳妇好!他也暗自得意,多亏给媳妇找了一个老家伙,他五六十岁的人了,少气无力的,能把我媳妇咋样?
  多数人的粮食就是这样弄来的。他们豁出命从南山背回来,数着颗粒往锅里煮,稀汤寡水熬日子。可他们那点儿救命的粮食也保不住了,五月底县衙下达了征粮令,每亩地需缴纳麦子五十斤。这是平常年份的五倍!
  这完全出乎人的预料!从去年大旱到现在,年馑已经持续一年了,大家预计今年肯定要免税了。遭了荒,不纳粮,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可眼前的事实是,今年不但没有减免,反而要加倍征收了,说是提前预征五年的田赋,民国十八年要收民国二十三年的税粮了。
  大家哪里有粮缴?你不缴县府就派保安团下来搜,搜到的一律充公,搜不到的就把人绳捆索绑吊起来打,催逼你去借粮买粮完税。一时间到处哭声震天,人们眼看着活不下去了。
  就在这一天,周家寨收到了一份鸡毛帖子,帖子上只有四个字:起事抗税!这帖子不知道是谁最先收到的,反正传到周克文这里应该是最后了。周克文捏着这份帖子就像捏着一块火炭,不能撂了也不敢揣着。他知道要出天大的事了。这鸡毛帖子可不是随便发的,只有聚众造反才会用这种方式秘密串联。凡是接到鸡毛帖子的村庄必须响应,否则起事后视为寇仇,杀光荡平。就周克文的阅历,他就亲见过两次,一次是光绪二十六年的关中拳乱,一次是光绪三十二年本县张化龙挑头的抗盐税事件,都是拿鸡毛帖子联络的,周家寨也都派人参与过。这两次起事最后都败了,死了不少人,为首的被砍了脑袋挂在县城门楼上示众。所幸周家寨去的都是小喽啰,除了毛娃他大伯在跟着拳民攻打宝鸡天主教堂时被大炮震得羊角风发作外,其他人既没有伤亡,事后也没有受到追究,大概当政的也知道法不责众,采取了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善后策略。
  现在又来鸡毛帖子了!周克文的头嗡一下子大了。他知道这事情的利害,起事可不是儿戏,那是要犯杀头之罪的!而且更让他着急的是,他现在是族长,要不要参与起事得由他决断。如果派人参与,万一派去的人战死了,那他就得担责任,这责任太重了,他担不起!如果不理鸡毛帖子,拒绝参与,那别人起事后肯定要报复,周家寨在劫难逃。
  周克文被夹在了两难中,解决这事的最好方式是说服大家不要造反。可他知道这很难,因为官府已经把人逼到死路上了,不造反就活不下去。不过周克文还是想试一试,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可麻烦的是他不知道挑头的人是谁,没办法跟他们说话。
  事情巧就巧在当周克文想找这些人时,这些人也正好来找他。这些人都是周家寨周边村庄的,周克文认识他们。还没等周克文劝说他们,他们说出了一个吓死周克文的计划:推举周克文做起事首领!他们的理由是,周克文是方圆百里的名儒耆宿,德高望重,由他出面更有号召力,百姓拥戴他,官府忌惮他,事情一定成功。周克文脸色蜡黄,这不但是要坏他的一世名声,更是要把他一家人搁在砧板上,他断然不能答应!
  可这些人也不答应。他们威胁说,你要是不答应,我们的起事就不能成功,那我们还不如先抢了你们家,你们家粮食多,也够大伙吃一阵子的。
  周克文叫唤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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