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脂抹粉的窑姐不时跑到门外来接客送客。
引娃在这里站住了。既然是自卖自身,为啥不把自己卖到这里来?这样不但省了人贩子的盘剥,也免了叫人贩子当众糟蹋。这个念头刚冒上来,她立即就呸呸地唾了几口。你知道这是干啥吗?是卖屄,叫千人骑万人压,是辱没祖宗三代的!
引娃赶紧离开了。可是她走了没有几步,又停了下来。她问自己,你不是要自卖自身吗?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人贩子把你卖到哪里去吗?你其实是知道的!只不过你觉得那是在外地,当窑姐没有熟人看得见,既然大家不知道,这事也就权当没发生。那么在西安你有很多熟人吗?你没有。仅有的那几个,立功哥、石猴,还有五六个一起卖过水的,他们会来这地方吗?这地方是脏窝子,也是销金窝,他们或者是正派人,或者是穷人,都不会光顾这里的。既然这样,在这里当窑姐跟在外地有啥两样呢?
她又往回走了。其实对引娃来说,最难的不是选择在哪里当窑姐,而是选择当不当窑姐。自从决定自卖自身,她实际上已经把自己豁出去了。这当然很难,一个女人要迈出这一步,比死还要难受。可她没有办法,铁了心,只有这样才能当下弄到一笔钱。
为了她立功哥,她啥都愿意!
引娃进了这家名叫玉堂春的窑子,找老板商讨卖身的事。
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胖男人,这让引娃有点意外。她听人说过,窑子的掌柜都是女人,大家把她们叫老鸨。秃顶也觉得有些意外,一般很少有女人自己跑来卖自己的。他问引娃的情况,引娃说自己急需用钱,而且给自己开了一个蛮高的身价。秃顶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下,笑着摇头。引娃问他能给多少,秃顶说最多四个银圆。
引娃急了,她说,你该不会因为我是自己送上门的,就这样压价吧?
秃顶说,实话告诉你,眼下女人不值钱,还有女人不要钱往我这里钻呢。
引娃说,那都是丑女人,我长得好看。
秃顶说,好看不一定是好窑姐,好窑姐身上要有一股骚劲儿,你没有。
引娃跟老板软缠硬磨,秃顶就是不肯涨价。这价钱跟引娃设想的差得太远了,最后引娃含泪央求老板,说她家里遭灾,急需钱,希望他高抬贵手。
秃顶说,这年头谁家不遭灾啊?我这里不是慈善总会,我是做生意的,讲究物有所值。
引娃不知道该咋办。就这样卖了吧,实在太便宜了,这钱给立功哥顶不了多少天。不卖吧,今天晚上回去她立功哥要笑话她,问她找的钱在哪里。
犹豫了半天,引娃还是决定走。她的身子是一锤子买卖,也是她最后的货物,轻易卖了太划不来。走的时候她狠狠地对老板说,见死不救,你是要遭报应的!
引娃刚走了几步,从门外踉踉跄跄踅进一个醉汉来,这人跟她一照面,就伸开胳膊来抱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美……人,美人,我刚来你就走,陪大爷去!引娃一挥手,把他掀了个趔趄。他转身又扑过来抱她,没有抱住,却拽住了引娃的衣服,引娃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就喝问醉汉,你撒手不?那个醉汉不但没有撒手,反而把他喷着酒气的嘴往引娃脸上凑。引娃本来就烦着呢,被这人没来由地纠缠着,火气立即上来了,朝他脸上啪地给了一个耳光,那醉汉被打愣了,扑通一下坐在地上。这是一个兵痞子,平常横行霸道惯了,根本没有想到会挨窑姐耳光。
这时玉堂春的老板走了过来,赶紧招呼里面的窑姐把这醉汉搀进去。他赔着笑脸说,军爷,你看这姐儿多俊俏,那是土妞,你咋看上她了?那兵痞被窑姐连哄带逗弄走了,引娃这才得以脱身。
引娃刚要走,秃顶说话了,女娃请留步,我有话给你说。
有话你就说,引娃气哼哼的。
秃顶说,咱们里屋谈吧,这里不方便。引娃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进了里屋。
秃顶给引娃倒了一杯水,说道,我看你真是遇到急事了,这样吧,我帮你一把。
引娃问,你愿意买我了?
秃顶说,我替别人揽了一件事,是拿命换钱的事,你干不干?
引娃问,多少钱?秃顶说,就是你开始报的价钱。引娃说,那是活人的价,要买人命差多了。秃顶说,我再加五个银圆。引娃说,不够,那是买一头驴的价钱。秃顶说,女娃,我是可怜你才给你找了这个活儿,你不要狮子大开口。引娃说,你可怜我就再加一些。秃顶说,一口价,三十个银圆,成就成,不成你走人!
这价钱可以买好几个人了。可秃顶知道他要买的不是一般的人,是去给别人顶命的,这人要完全自觉自愿,还要有胆量,这样才能不露馅。眼前这女人太合适了,她急需钱,而且连兵痞也敢打,是个狠角儿。
成!引娃说。这大大超过了她的预计,她把高兴压在心里。
秃顶说,这是捞人的事,顶替一个犯人去领死刑。
引娃心里咯噔一下。虽然她知道别人是买人命,可那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现在这事要具体落实在她身上,她还是害怕了。
秃顶见引娃没说话,就加了一句,女娃,你可要想好了,这不光关乎你的命,也关乎别人的命,应人事小,误人事大。
引娃问,这钱咋付?
秃顶说,你要答应了,我去跟人家商量,按规矩应该是先付一半,事成后再付另一半。
引娃冷笑一声说,你这不是哄人吗?事成后我都死了,谁来领那一半钱?
秃顶说,你要托付一个人,他替你领。
引娃说,到时候你不认账呢?
秃顶说,女娃,这是你拿命换来的钱,我要是不给,是会损阴德的,我还怕你的阴魂缠上我呢。我是做生意的,讲究信用,你就放心吧。
那好,引娃说,你现在就付定金吧。
秃顶说,你决定了?
引娃点点头,她不怕了。
秃顶说,这钱我现在还不能付给你,你防我,我也得防着你啊。你把钱拿走了,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要是不回来,我到哪里去找你?
引娃说,那你说咋办?
秃顶说,你今天先回去,把托付的人找好了,明天带他一起来,我把定金交给他,你就留在我这里,直到事情办完了,我再把最后一笔钱交给你的委托人。
离开玉堂春时,秃顶叮嘱她说,记住,这事你跟谁都不能说,包括你找的托付人,明天我们在这条街道东头的悦来茶馆见面。
引娃觉得这老板真是一个精明鬼,不过这样的人她放心,他这么盘算就说明他不打算骗人。引娃在浓黑的夜色中朝西关走去,她要去找石猴。只有他是值得她信任的托付人。
见了引娃,石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嘿嘿嘿地傻笑。引娃离开他快三个月了,他天天都在想着她。每天一挑上扁担,扁担中间缠裹着的棉垫子一挨上他的肩膀,引娃就从他心里跳了出来,陪着他又说又笑地走家串户。这时候他就容易出现幻觉,很多次不知不觉地就把水挑到城南去了,送给了引娃的老主顾,直到人家问他引娃到哪里去了,他才恍然大悟。那个垫肩是引娃给他留下的信物,他怕它磨破了,自己扯了两尺洋布把它牢牢地包了几层。至于引娃送给他的高靿雨鞋,他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穿在脚上。他埋怨引娃走的时候应该跟他打一个招呼,可是后来他又谅解了,一定是她男人在她身边,她找他不方便。崔妈不是转告引娃的话了吗?她男人来西安找她了,她必须立即走。
石猴一直担心引娃回家后的生活。他猜测她男人对她不会好,一个好男人会舍得自己的媳妇一个人在外面当苦力吗?引娃是不是在家里熬不住了,又偷偷跑出来了?可灯光下他看引娃比以前胖了不少,也白了许多,不像是遭了罪的人。他心里又宽慰了。
石猴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引娃,可引娃却对他说,石猴哥,我这么晚来找你,你一定很奇怪,可我想请你啥都不要问,好不好?
引娃不想把她去找她立功哥的事告诉石猴,这样太伤他的心,也不想把她目前的处境告诉他,免得他为她担心。可她也不愿意说假话。
石猴点点头。可他已经担心了,引娃不愿告诉他的事一定是繁难的事。
看到石猴凝重的神色,引娃倒扑哧一声笑了,说你甭害怕,我就请你给我帮一个忙,看把你吓的。
石猴也笑了,他笑是因为他欣慰。引娃还是把他当作知心人,一有事就来找他。我不害怕,石猴说,头掉了也就碗大个疤!
引娃心里一热,叫了一声,石猴哥,谢谢你!
石猴眼睛立即红了,他第一次听见引娃这么亲切地称呼他。只要有这么一句话,他以前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值了!石猴对引娃说,妹子,我啥都不说了,天晚了,你睡吧,有事咱们明天说,说完石猴就要开门出去。引娃问他干啥去,他说他去找别人屋子挤一宿。
引娃说,这么晚了,甭去打搅别人了。
石猴很听话,就在地上给自己搭铺。他把两只水桶一前一后蹾在地上,把扁担搁在桶梁上,就打算躺在上面。引娃笑了,说你还真以为扁担上面能睡觉?
石猴说,我真能睡,我人瘦,又练过功夫。说着他就躺了下去,还真在扁担上躺住了。
引娃说,你别受罪了,你要那样我一晚也睡不踏实。你到炕上来,这么大的炕,还睡不下两个人?
石猴说,没事没事,你睡你的。
引娃说,你要我把你拉上来吗?我是你妹子,你怕啥?
石猴磨磨蹭蹭地爬上炕,却远远地缩在炕的另一角。炕上只有一条薄薄的被子,引娃把石猴拽过来,拉扯着被子把俩人盖起来。
石猴紧张得气都喘不匀。引娃把他扳成面朝她的姿势,盯着他的眼睛问,石猴哥,你想不想我?
石猴慌乱地点头又摇头。
引娃说,抱着我。
石猴的胳膊像木头一样僵硬。引娃抬起头,把石猴的胳膊搬到自己的脖颈下。抱紧我,引娃说。
石猴小心翼翼地蜷了蜷胳膊,然后又慌慌张张地伸直了。引娃的一只胳膊绕过脑后,捉住石猴退缩的胳膊,把它折过来。她对石猴说,你是男子汉,使劲儿!石猴忽然像痉挛一样抽紧臂膀,把引娃紧紧抱在怀里。引娃的嘴找见了另一张嘴,两张滚烫的嘴融化在一起。
衣服不知是怎么解脱的,当石猴尖锐地刺进引娃身体的一瞬间,引娃发出一声嘹亮的叫声。这是欢快的,也是痛楚的,是迟到的,也是等到的。
引娃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哭什么。是惊喜?是悔恨?是痛苦?是受活?
石猴被吓住了,他不知所措。引娃双手紧搂着石猴的腰杆,往上托着他,又往下扣着他。石猴受到引娃的鼓舞,疯狂地动弹起来。
引娃在激烈的撞击中失神了,她身体一阵痉挛,一口咬住了石猴的肩膀,石猴也发出一声痛快的吼叫,一下子瘫在引娃身上……
引娃终于尝到了当女人的滋味。这痛快来得太迟了,也来得太及时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引娃决定放开自己,她不觉得这是对不住她立功哥。她为他守身守到头了,可他一点儿都不珍惜她,她难道要把贞节带到坟墓里去吗?她不,她是女人,她当了一辈子女人了,她要痛痛快快地尝一尝男欢女爱的滋味,要享受一次真爱她的人带给她的痛痛快快的爱,要不她这一生太亏了,也欠石猴太多了!她把自己美好的身体交给爱她的人,既不辜负自己,也偿还了情债。
这一切是那么美好,死也无憾了。
第四十三节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周立功就很恼火。引娃走了,他的生活用品也跟着走了。他要洗漱,却找不到香皂,也找不到牙刷牙膏。平时起床,这些东西引娃都给他预备好了:脸盆端到跟前,洗脸水兑得不热不冷,香皂搁在手边,刷牙水盛在杯子里,杯口横担着牙刷,牙膏都挤在刷毛上了。可今天一切都乱了套,找啥啥不见,他只得用冷水抹了两把脸,撩起门帘擦了擦,含一口清水咕噜咕噜漱漱口,拿舌尖在上下牙龈来回蹭一蹭,权当刷牙。可让他恶心的是,这漱口水不小心被他咽了一口,他赶紧抠自己的嗓子眼儿,想把它吐出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早饭当然没有人伺候了,周立功只能自己去街上的饭馆。走到街上,到处都是军人,他看过报纸,知道冯玉祥正联合阎锡山准备跟蒋介石开战,陕西各地的军队都往西安集结。他很烦这些“丘八”,对西北军更没有好感,就躲着这些人,找了一个僻静的饭馆钻进去。周立功要了一个肉夹馍、一碗胡辣汤,正吃着呢,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凌厉的吆喝声,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拍打声。饭馆的食客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出去看热闹,就连饭馆掌柜的都坐不住了。周立功也好奇,端着碗出来,只见门外几个当兵的扭着一个人,把他押在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面前,军官正扇那个人的耳光呢,边打边说,我叫你当逃兵,我叫你当逃兵!
挨打的鼻血都流出来了,他分辩说,我不是逃兵,我是泰丰粮行的少东家!
王连胜,军官说,我叫你嘴硬。他打得更起劲儿了。
我不叫王连胜,那人吐着血沫子说,我叫白富成。他忽然看见饭馆老板了,就朝着掌柜的喊道,秦老板,我爸跟你是熟人,我刚在你这里吃了早饭出来,咋就成了逃兵?你给我做证啊。
那人一呐喊,军官就盯住了饭馆老板。军官的眼光里有刀子,饭馆老板一声不吭,转身回去了。
其实根本不用别人证明,那人自己就能证明自己。他白白胖胖的,穿着时髦的西服,皮鞋锃亮,逃兵能是这样的?
可军官就说白胖子是逃兵。军官这时把枪拔出来了,拿枪点着白胖子的脑门儿说,军法规定,逃兵一经发现就地正法,信不信我毙了你?
白胖子被吓得双腿乱颤,要不是两边胳膊被人提着,早就瘫在地上了。
军官再次问道,王连胜,你是不是逃兵?
旁边有人提醒白胖子,娃家,赶紧说是。
白胖子哭着说是是是,我是王连胜。
这就对了,军官说,给我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