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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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进城-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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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眼前又闪现出家乡的高粱地,红红的一片,父亲站在空地里,对秋天的景象一往情深,父亲就说:那就种高粱。

大奎说:嗯哪,等春天俺再来,带上咱老家的高粱种,帮你种地。

父亲和大奎在一起觉得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大奎想的就是他想的,他想的,有时也是大奎想的:父亲觉得大奎离自己是那么近,那么亲。

在许多个晚饭后,父亲和大奎在客厅的地板上,盘腿而坐,就像坐在老家的火炕上一样,抽着自卷的叶子烟,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那样子不像是父与子,而是老哥俩,说老家的事,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让父亲激动亲切。几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老家是父亲的根,是父亲的血脉。

父亲向大奎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大奎也向父亲讲小时的事,后来他们发现,他们童年是那么的相似。父亲也恍惚地觉得大奎不应该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兄弟。

大奎不可能不提到自己的母亲——邱家丫头。大奎告诉父亲,邱家丫头生下他后,便一边带大奎,一边照料爷爷,后来爷爷死了,爷爷死之前曾劝过邱家丫头改嫁,邱家丫头没那么做,她一直在痴等着父亲,她坚信父亲就像一个走丢的孩子,迟早还会找回家门的,一直到邱家丫头去世,这么多年她一直这么坚信。

父亲听了这话,心里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虽说他和邱家丫头没什么感情,但邱家丫头的所作所为还是感动了父亲。父亲在心里隐隐的有些觉得对不住她。

大奎就说:爹,你抽空回老家去看看吧,俺娘都等你一辈子了。

父亲的眼睛潮湿了,半晌他说:大奎呀,现在俺忙,等以后离休了,俺一准同你回家去看看。

大奎说:嗯哪,俺来接你。

爷俩说着聊着就到了深夜,父亲就说:时候不早了,睡下吧。

大奎也说:爹,你睡去吧,明早还得跑步呐。

父亲说完这话并不急着走,他要等大奎躺下,又为大奎掖掖被角,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大奎冲父亲的背影湿湿地叫一声:爹,你睡去吧。

林、晶、海三个孩子,对大奎的态度却显得有些复杂,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过父亲这么和蔼可亲过,父亲望大奎的眼神让他们嫉妒。他们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用那种目光望过自己,一个土包子似的大奎就让父亲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们不懂,也不明白。

在三个孩子的印象里,父亲对待他们非打即骂,别说有什么笑脸,就是一句好话,他们也未曾听过。

父亲对待大奎的态度,直接影响了三个孩子对待大奎的态度。大奎对待这一切似乎一直没有察觉,他仍一如既往地用朴素的情感对待着弟弟妹妹们。

吃过早饭,三个孩子便陆续走出家门去上学了,大奎这时会立在门旁冲走出去的三个孩子:兄弟,今天风大,多穿点衣服呀。小妹,放学早点回家,哥等你。大奎殷勤着依次把弟弟妹妹送走。弟弟妹妹们对待大奎无动于衷,他们不说话,仿佛眼前就没大奎这么个人。

有一次,母亲看不过去了,偷偷把他们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对三个孩子说:他是你们的哥,你们咋能能用这种态度对待他呢。

三个孩子不说话,低垂着头。半晌海抬起头说:妈,我们没有他这个哥,你看他长得那个土样。

母亲打了海一掌道:别胡说八道。

晶说:我们不明白,爸咋只对他一个人好,平时爸连正眼看我们都懒得看。

母亲叹了口气,她在孩子面前真的无话可说了,她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是这样,仿佛眼前的三个孩子不是父亲生的似的。

林似乎懂事一些,他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于是他说:父亲怪咱们没出息,等以后咱们大了做出大事来让父亲瞅瞅。

林说这话时已经很男子汉了,上唇的绒毛已经又浓又密了。

晶和海听了哥的话就用劲地点点头。

每天晚上,父亲和大奎总有说不完的话,父亲似乎是怕别人打扰,每次说话时,总是把客厅的门虚掩上,然后和大奎在烟熏火燎中说话。

先是林走出自己的房间,他动作很轻地在客厅前停了一会儿,他手里端了个杯子,样子似乎是要去加水,他就听见了大奎说:爹,等你岁数大了就回老家吧,俺孝敬你。

林就走了,轻手轻脚的。

不一会儿,晶出来了,她的样子似乎是要去厕所,她走出来,路过客厅门口时,也停下了步子,她听见父亲说:爹见了你,这几天高兴哇。

后来晶也走了,轻手轻脚的。

最后出来的是海,他似乎对客厅两个人的说话不感兴趣,在别的房间找一件什么东西,没找到,回自己房间时,路过客厅门口,他边学着哥和姐的样子,听了一会儿,他听见父亲说:老家好哇,落叶还要归根哩。

那些日子,林、晶、海说不清为什么,怎么在屋里也呆不踏实,他们频繁地走出自己的房间,不厌其烦地在客厅门前走一走,停一停。

后来他们就聚到母亲的房间里压低声音说话,其实他们不压低声音也没啥,他们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一些事。母亲也说,说部队大院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他们似乎从来也没说得这么投机、亲近过。

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

父亲似乎也发现了三个孩子对待大奎的态度不够友好,有一天他当着大奎的面把三个孩子叫到客厅里,三个孩子低着头,不看父亲也不看大奎,只看自己的脚尖。

父亲的目光先是从大奎的脸上掠过,大奎一往情深地和父亲的目光对视了,然后父亲又找到了林,然后是晶和海,他看到的是他们的脑袋。父亲此时说话的口气是温存的,他说:你们都是俺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虽说你们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在俺心里都是一样的。父亲说到这似乎动了感情,顿了顿又说:你们都要争气。以后要互相帮助。

大奎就说:俺是老大,以后你们有用得着大哥的地方就说一声,大哥没别的本事,会种地,能吃苦。

说完他就冲弟弟妹妹们笑,没得到反应,便把一脸憨笑冲父亲绽放了。父亲背着手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布置工作以的冲三个孩子说:大奎是你们哥,以后别像个哑巴似的,该叫哥就叫哥。

三个孩子仍不说话,仍旧看自己的脚尖。大奎说:叫不叫也没啥,都是一家人,心里有数就行了。

父亲挥挥手,三个孩子们鱼贯着离开客厅,离开了父亲眼前。

春节快到了,大奎呆不住了。他张罗着要回家了,他知道一大家子人还等他回家过年呢。

母亲想得很周到,到商店里买了不少吃的穿的。装了满满两提包让大奎带上。大奎就又感动了,他硬着喉头,一连叫了几声娘。

大奎走的那天,父亲专门派出了自己的专车去送大奎,车票早就买好了。父亲走到楼下送大奎,在屋里时,大奎向弟弟妹妹们已经道过别了,三个孩子似乎谁也没有走出屋门送一送的意思。还是母亲不由分说连拖带拽把他们弄到楼下,轿车已经开来了,就停在楼下。

父亲说:大奎呀,你走吧,回家时你来个信。

嗯哪!大奎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了。住了这些日子,他对这个家已经有感情了。临走,他的心空落得无际无边的。

大奎先走到弟弟妹妹们面前,林、晶、海站在那里很不情愿的样子,表情也是一脸麻木,大奎试图去和弟弟妹妹们握手道别,他已经学会了握手。可三个孩子谁也没有伸出手的意思,他就依次捉了他们的手臂乱摇一气地道:哥走了,哥开春还来。哥会想你们的!

大奎说完再走到父母面前,“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哽声叫道:爹、娘,俺就走了。

叫完站起身,笨拙地钻进车里,林送给他的那件军大衣,此时已被他换下来了,他又穿上了那件羊皮袄,他说要把那件军大衣送给大儿子,那顶军棉帽送给老二。

大奎钻进车里后,隔着车窗冲父亲招着手说:爹,等来年春天俺一准来,帮你种高粱。他这句话已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轿车就开走了,人们看见父亲背过身去,用手指弹掉了眼角两滴老泪。

林、晶、海在大奎临走时也没叫一声哥,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直到那一年,林高中毕业,被父亲送到大兴安岭的边境哨卡去当兵,林才叫了一次哥。

林当兵去边防哨卡的事被大奎知道了,就在那一年冬天,大奎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车,又走了一大天的雪路,他找到了在哨卡当兵的林,他是来给林送狗皮褥子的。大奎知道大兴安岭的冬天冷,狗皮褥子隔潮,防冷。

大奎找到了林时,林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大奎会来看他。大奎的胡子和眉毛都被霜凝白了,他亲自把狗皮褥子铺在林的床上,然后,才说:弟呀,你受苦了。

说到这,大奎的眼圈又红了,但很快又说:罪是人受的,咬咬牙就挺过来了。

那一次,大奎没有停留,他还要走到山下等明天早晨的长途汽车。大奎踏着雪路“吱吱嘎嘎”地走了。林送大奎走出边防哨卡,大奎回过头冲林说:弟呀快回去吧,外面冷,别冻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望着渐渐远去的大奎背影颤颤地叫了声:哥——

大奎的身影在林的视线里一点点地小下去,最后就消失在雪地的尽头。

这是林最后叫的一声哥,也是第一声叫哥。阴差阳错,大奎再也没有见过林。后来林离开了边防哨卡,他当了营长,再后来林就参加了七十年代末南线那场战事,林便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

大奎走后,父亲一连许多天显得闷闷不乐的,仿佛是丢了魂。

春节刚过,父亲便开始翻日历牌,他翻到立春那一天使不动了,立春那天日历,被他折了又折。

父亲剩下的时间里会长时间地伫立在门前那片空地旁,呆呆地望着那片空地出神,在他的眼前,一粒粒饱满的高粱被埋到土里,然后生芽,破土,最后就是一片火红的高粱地了。

这是家乡的高粱。

是父亲和大奎一起亲手种下的。

从那一天开始的,不知为什么,父亲一下子似乎就老了,有时会为一件小事叨叨个没完,像女人似的。母亲说:父亲到更年期了。

早在大奎出现之前,父亲老家的人就曾无数次地找过父亲。他们找父亲有许多事要办,在当时特定情况下,亲人解放军在社会中的地位是极高的,况且父亲又是解放军中的首长,许多地方上的领导都是和父亲一同战斗过的战友,不说别的,单说父亲不同时期的警卫员就有好几位在地方上担任着很重要的角色。

老家的人有许多事需要求助父亲,大到求父亲买汽车、拖拉机、化肥、水泥,小到求父亲允许他们当兵。在老家人面前,父亲总是有求必应。那时,父亲体谅着乡亲,理解着家乡。虽说父亲已有几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但老家的一缕乡音,都能勾起他许多少年的情结。那时他对待老家的一切还是理智的。

大奎出现以后,便把他和老家又一次千丝万缕地联系到了一起。抽象的老家一下子具体了。从那以后,大奎不时地出现在家中。那年春天,大奎如约而至地带来了高粱种。他和父亲日夜奋战,终于把高粱种种在了军区大院父亲家门前,直到高粱从地里钻出了绿绿的芽茎,大奎才放心地离去。

剩下来的日子里,便是父亲守着一天大似一天的的高梁地在期盼了,他在等待收获的季节,在没有战争岁月中,守望高粱是父亲最大的快乐。

大奎又一次出现时,他带来了许多礼物,有家乡的高粱米,还有玉米碴子。他肩上驮着这些家乡特产,风尘仆仆地来到家中。他到家的时候,父母仍在上班,弟弟妹妹们还没放学,大奎便把东西放在家门前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家人的归来。

大奎不时热络地冲每个路过家门前的人说:俺大奎回来了,晚上到家来玩吧。他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那些路过的干部、战士并不认识大奎,他们冲大奎惘然地点着头。大奎就很满足。

母亲第一个走进大奎的视线,大奎发现了母亲,惊惊诧诧地叫一声:娘,可想死俺了,说完便孩子似的奔过去。

母亲仍然不习惯大奎这么大呼小叫,但母亲又不能说什么,快步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道:大奎来了,快进家吧。

大奎就脆脆地应了:哎——

大奎进屋后便变法似的为母亲拿出一双老棉布鞋,鞋底细细密密地纳了。大奎捧着鞋递给母亲穿,这是儿媳妇孝敬您的,穿上可暖和了。

母亲把鞋接过了,母亲早年穿过这种千层底的老棉布鞋,母亲小时候还学着做过,一针针,一线线,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理解一双鞋的辛苦。小时候的母亲灯下看着自己的母亲一针针一线线为一家老小做鞋,这双鞋触动了母亲温馨的回忆,母亲愉快地把鞋收下了。大奎就显得很高兴。大奎就说:娘,你以后用啥你说一声,你儿媳手可巧了,啥都能做得出。

在母亲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在灯下飞针走线的样子,母亲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她走进厨房里,她要生火做饭,她对大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怜悯还是亲情,总之,大奎在母亲的心里很复杂。

不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大奎见了父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搓着手,一叠声地叫:爹,爹。

父亲就说:俺知道今天一准有好事,左眼皮都跳一天了。父亲说完又冲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道:今晚多整两菜,咱爷俩要喝两杯。

大奎为父亲带来了一个烟袋,这个烟袋似乎有些年头了,烟熏火燎的。大奎小心地拿出来递到父亲面前说:爹,这是俺爷留下的,俺娘临死前给的俺。

父亲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烟袋,他想起了许多童年的往事,父亲的眼圈红了。父亲一句话没说,他一口气用那个烟袋抽了好一阵大奎从家里带来的叶子烟。一时间,家里便被那叶子烟的味道笼罩了。

大奎这次来给家里人都带来了礼物。来之前大奎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家里那头猪卖了,一部分做路费,另一部分给弟弟妹妹们买了礼物,他为林买了一件羊皮袄,他记着林送给他的那件大衣,又为晶买了一条红纱巾,为海买了一条羊皮裤。后来,他一一把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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