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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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进城-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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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仍说:当兵吧。

当兵就当兵,母亲没有任何异议。在所有的事情上,母亲从来都没有说过任何反对意见,父亲说啥就是啥。

母亲劳累了一辈子,浑身的骨头都松了。她那一双小脚似乎已经撑不起她的整个身躯了,她总想找个东西靠一靠。看到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老下去,母亲想到了死亡。

母亲在一天夜深人静时对父亲说:石头哇,俺要是死了,你就和孩子他姨把事办了吧。

父亲在黑暗中瞥了母亲一眼。

母亲又说:这么多年了,她心里只有你,俺心里明镜似的。

父亲说:胡说啥哩。

母亲不说了。父亲的眼睛突然潮湿了,不知为谁。

父亲的腰伤越来越厉害了,父亲的腰一点点地弯下去。在杜军医的建议下,父亲住进了医院。

父亲的腰伤只能通过手术来解决。父亲动手术了,手术后的父亲便再也站不起来了,弹片已经割断了父亲的坐骨神经。父亲便退休了,退休后的父亲只能坐轮椅。

从此以后,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小脚母亲,推着坐轮椅的父亲在营区里走。母亲浑身的骨头也松散了,她也想找个东西靠一靠。于是,她就把身子靠在轮椅上,推着父亲慢慢地走。

父亲一脸平和,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似乎没有看见。

母亲一边走一边说:海今年也毕业了。

父亲说:当兵去。

母亲仍没什么异议。

有时推父亲的人换成了杜军医。杜军医推父亲时,走得很快,风风火火的样子。父亲似乎很喜欢杜军医的速度,像当年他走路的样子,父亲的脸上就挂着笑。

杜军医突然说: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父亲说:俺想回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是父亲进城的日子。

杜军医就不说话了,有两滴泪水滴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感觉到了,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是俺对不住你。

杜军医没有说话,半晌才说:我知道,这么多年,你过得也挺不容易的。

父亲摇摇头说:我挺好,还想咋的。

两人说着,父亲的轮椅便来到了楼下。

母亲站在门口,望着两人正一点点走近。

父亲的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微笑。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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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休



父亲在当满了四十七个年头的军人后,终于离休了。父亲离休之后,和那些所有离休的老军人一样,住进了环境优美的干休所。

父亲从十五岁参军那天起,他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休,被送到一个整齐的院落里让人供养起来。父亲在十五岁那年参军后,他就一直预感到,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战死在沙场上,死在战场上的军人才名正言顺。父亲打过无数次仗,先是和日本人打,又和国民党打,后来在朝鲜战场又和美国人打,一路拼杀过来的父亲,不仅没有战死于沙场,反而在战争中壮大了起来,后来竟当上了军区的副司令,这也是父亲从没想过的。没有献身于战争的父亲,终于老了,老了的父亲无可奈何地住进了干休所。

父亲住进干休所那天,最高兴的还要数老尚、老王和老李,他们都是和父亲一起打打杀杀了大半辈子的人,他们在几年前先父亲一步住进了干休所。三个人在迎接父亲进干休所的那一刻,神情犹如失散了多年的孩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爹亲娘。

老尚说:老石哇,离了好哇,以后咱们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老王说:这是迟早的事,咱们革命一生、也该歇歇了。

老李说:可不是咋的,牛呀马呀的还要吃草拌料呢,何况人了。

父亲听三个人说,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父亲不说话,三个人就不说。

老尚又说:老石哇,别想不开,我们当初来这的时候,也是长吁短叹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觉得挺好。

老王也说: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离了有离的好处,在职有在职的好处,不管咋样,结局都是一样的。

老李说:刀枪入库了,咱这辈子也该消停了。

老尚在职时曾当过军区的参谋长,老王当过军区的政治部主任,老李是后勤部长,也就是说,他们在位时曾是司、政、后的三个要害部门的主要领导,那时父亲是军区的副司令,他们在父亲领导下工作。此时,父亲望着眼前昔日司、政、后的一把手们,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父亲终于没好气地说: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老尚、老王、老李就讪讪地走了。出了门的老尚说:操,这老石还不习惯哩。老王很含蓄地笑一笑道:会习惯的,人嘛!老李也说:想当初,哥们不也是这样么,过一阵子,啥都没啥了。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在该醒的时候就醒了。父亲在醒来的那一瞬间,正是部队营区吹起床号的那段时间,此刻,父亲却没有听到起床号,但他还是醒了。父亲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戴帽,然后走出楼门,直到走出楼门父亲才清醒过来。出现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列队整齐的军人,而是一些极自由化的老头老太们,在那里散漫地遛弯儿,聊天,打哈欠,父亲对眼前的一切很不满意。

接下来,父亲就开始跑步了,这么多年了,父亲似乎没有学会任何锻炼身体的招数,只学会了跑步这一项。从十五岁参军那一天起,他就学会了跑步,跑步撤退,跑步追赶敌人,跑步攻占阵地,总之,父亲这一生是跑过来的,每天他不跑出一身透汗他就不舒服,于是父亲就跑。在自由懒散的干休所里,父亲铿锵地跑步,招惹来许多人新奇的目光。

老尚望着父亲跑步的身影就说:操,这老石,还是那德行。

父亲跑了一辈子步,早就练出了一套标准姿势,握拳,甩臂,两眼目视前方,表情雄赳赳,身体气昂昂,父亲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跑下去。父亲的样子和干休所的氛围格格不入,相差十万八千里。

正在练气功的老王、老李等人,见父亲这个样子,就收招换式,冲父亲喊:老石别跑了,老胳臂老腿的,折腾出毛病可不好。

父亲听到了,对老王的话不理又不睬,仍一路跑下去。老李就说:咱别管,让他跑,看他能跑到啥时辰。

父亲绕着干休所的花坛,没能跑到啥时辰,毕竟六十岁的人了,父亲跑了一气,终于停了下来。父亲吁吁地喘着,意犹未尽的样子。

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就围过来,意思要嘘寒问暖一番,三个人觉得,自己毕竟是过来人了,又是父亲的下级,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他们总要不失时机地关心一番自己的上级。他们面带微笑,样子有些嬉皮笑脸,这样显得亲切自然,他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老石呀,咱们都离了,就该享受生活了,人嘛,一辈子还想咋的。

父亲面对着这些散淡的人们,不知为什么就有了火气,他指着围过来的一群人道:瞅你们的样,哪还有一点军人的样子,立正,都给我站好。

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在父亲的突然命令中,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几年的干休所生活已经让他们学会了散漫,在父亲面前,在父亲的一声命令中,散漫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们立正站在那里,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然后你望望我,我瞅瞅你,神情都有些不自然,老尚掩饰什么似的说:操,这老石,离休了,还整啥景。

老王、老李等人也尴尴尬尬地笑一笑。他们在那天早晨预感到,日子将要有所变化了。

不仅父亲一时不能适应最初离休后的日子,母亲也一时没能适应过来。早在父亲离休前,母亲就已经退休了,母亲先是在军区文工团当演员,她自从和父亲结婚后,一口气生下了林、晶、海等三个子女,就过早地告别了她热爱的舞台,后来当上了文工团的团长,再后来就退休了。这时三个孩子已先后长大成人,工作结婚,另过日子去了。退休后的母亲,一心一意地服侍着父亲。

父亲跑完步,满腹惆怅地走进家门时,母亲已做好了早饭。这个时间,正是昔日部队收操的时间,进门后的父亲开始洗漱,接下来父亲坐在桌前,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父亲吃饭历来很急很快,埋下头,专心致志地吃饭,饭桌上从来不多说一句废话,为了吃饭,父亲没少和母亲发生过矛盾。以前,父亲每次吃饭,母亲总在一旁唠叨:慢点,忙啥,又不是打仗。父亲不理,仍吃得飞快,时间长了,母亲的絮叨在父亲听来就有些讨厌了,他听不得自己吃饭时别人絮叨。想当年,行军打仗时,部队每次吃饭也和打仗差不多,上级一个命令,部队立马停止前进,然后埋锅造饭,吃饭是不讲究细嚼慢咽的,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冲锋号就会吹响,那时不等你吃多吃少,饭碗一扔就要向前冲锋。父亲在战争岁月中,学会狼吞虎咽速战速决的吃饭,滋味就不去管了,生点熟点没什么,能填饱肚子,有劲行军打仗就行。父亲在以后的岁月中,从来不讲究吃,他对吃惟一的标准就是填饱肚子。这一点,他和母亲成了一对很好的伙伴,母亲从来不会做饭,也就是说,她做了一辈子饭,把饭做好的标准就是把米做成饭,把生菜炒熟,父亲在这一点上,从不挑剔母亲。不管是什么,父亲总能把饭吃得狼吞虎咽,香甜无比。

林、晶、海三个孩子在家时,没少为了自家饭菜的质量难以下咽而和母亲发生矛盾,这时,父亲总要站在母亲一边武断地说:挑啥挑,你们妈做的饭菜不错了,想吃好的,你们就下馆子去。母亲得到了父亲的支持,立马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然后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打小就吃我的饭长这么大,有本事走出家门单过去。三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在父母义正言词面前,只好忍气吞声地吃不愿吃的饭菜,吃得心不甘情不愿,终于吃得长硬了翅膀,工作、结婚,另过日子去了。

在吃饭的问题上,弄得父亲挺窝火,弄得别人也挺难堪。不打仗了,日子过得太平起来,人们的生活也在一天天好起来。部队和所有的地方单位一样,免不了有一些迎来送往、吃吃喝喝的事情,中国人都讲究个情义,在这你来我往吃吃喝喝中,情义就在加深加厚,有了情义还有啥说的。父亲一直当着领导,人情来往时,有许多场合需要父亲出面,以表示重视和尊重别人的情义。在外面吃饭,讲究个排场和气氛,方方面面的话都说了,然后再吃再喝,吃吃喝喝中才会有内容。父亲不习惯这种有内容的吃喝,每每都是,在话还没有说完、内容还没触及时,父亲已经吃完了。他是不习惯吃饭时说话的,吃饭就是吃饭,说话就是说话,再不喜欢把话说半句留半句,喝酒、吃菜,然后再说下半句话,父亲更不喜欢说一些没有内容的话,一句话一层意思,绕着弯地说,说累了,说乏了,话还没有说到点子上,父亲觉得那样很累,很不习惯,于是父亲速战速决后,站起来拍拍屁股,抹抹嘴说:你们吃,没啥,那我就走了。父亲每次这样很扫主客的兴,大家都挺尴尬,站直身,目送父亲走出去,表情都讪讪的。一来二去,大家也就了解了父亲,再有这种场合时,下级总要礼节性地让一让父亲,父亲就说:不就是吃饭么,我就不去了,还是回家吃得饱,吃得踏实。慢慢地,再有迎来送往吃吃喝喝这类事时,下级也就不让了,除非有些场合非父亲去不可,父亲去了也不吃饭,先说话,等吃饭了,父亲抬起屁股走人了。了解父亲的人都说:老石这个领导没啥,真的没啥,就那么个人。

父亲热爱母亲做的饭菜,他和母亲磨合了这么多年,父亲吃饭时,母亲从来不和父亲说一句话,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等父亲吃完饭再说,这一点很合父亲的意。

父亲吃完早饭,当他站起身的时候,他又习惯地朝写字台走去,写字台上放着那只已经磨得发亮的公文包。这只公文包跟随父亲几十年了,那还是在朝鲜战场上,父亲当师长时缴获的,他很喜欢这只牛皮公文包,便一直留到现在。吃完饭的父亲,又习惯地向那只公文包走去,昔日里,那只公文包被各类文件塞得满满的,那些文件都是等待父亲批阅的,文件里面都写着一些保密的大事情。此时那只公文包空空荡荡地等在那里。仿佛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等待父亲去安慰。当父亲伸手摸到公文包时,父亲才醒悟过来,他不再需要去上班了,那一瞬间,父亲的心里空荡而又惘然,母亲看到了父亲这一情绪上的变化,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父亲心情复杂地踱到窗前,他头也不回地说:“把它收起来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母亲悄没声地把公文包从写字台上拿起来,走到另外一个房间。昔日的父亲,此时已经奔跑在上班的路上了。

父亲当副司令时,住在家属院一幢二层小楼里,那里毗邻着有好几幢这样的小楼和小院,住着这个军区的最高首长。这里离办公区并不远,一条林荫南路,然后绕过一个花坛,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办公区了。

别的首长去办公区上班时,总是要坐车的。各位首长在自家吃饭时,司机已将车悄然停在首长家楼下了,只要首长一走出家门,小车马上启动,由警卫员拉开车门,再由警卫员递上公文包,关好车门,小车便轻盈地驶出甬路,绕过花坛,直奔办公区,整个过程也就是三五分钟的时间。

父亲从来不坐车,而是跑着去上班,这也成了军区大院的一景。父亲走出家门时,警卫员早就在楼下等候了,父亲把公文包往警卫员手上一递,便抬脚就跑,警卫员怀抱公文包随在后面,和父亲一直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父亲先跑在甬路,绕过花坛后,开始冲刺,也就是说,在这一过程中,父亲越跑越快,随在后面的警卫员也是越跑越快。这一奇妙的景象成了军区大院一处准时而又流动的风景。每当这时,父亲的样子不像去上班,而像是救火,或者别的什么。

每当父亲达到办公楼前,才止住脚步,等随后就到的警卫员递上公文包,然后步履轻盈地向办公楼走去,父亲忙碌的一天开始了。此时,父亲站在干休所窗前,他心绪复杂地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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