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当时正值村里原有传统卷土重来之际。我家位于峡谷的深处,由高处可以俯瞰峡谷的部落,我们在秋初的阳光下,驾着奔驰通过干巴巴的铺路石道上,在我家附近,但见各类纸旗迎风招展。铺路石道两侧的民居,家家主人都不在,这村落仿佛被人们遗弃似地成了幽灵之镇。连狗儿也不见在此转悠奔跑。
“莫非是发生了鼠疫之类,人都逃光了?”鹰子敏感地说。“大家都到我家去了哩。参加我爷爷的葬礼。”
“是啊,因为他是长老啊!”犀吉说。
我们在村道的尽头,下了奔驰车,登上只有开始枯萎的夏草的狭细的坡道,道路两侧已有无数的自行车竖在低矮的灌木丛边。逶迤来到我家的高台,那里可说成了诺亚的方舟①。村里的大人、孩子、狗、以及山羊、鸡,把那里糟踏得杂乱无序。宅子内所有的场地上,有大人们站着喝酒的,有孩子们手捧饭团在吃的,吵吵嚷嚷,乱成一团。而且,大家对在仓库和祖父所住正房之间的里院那边举行的葬礼,引起了好奇之心。
①诺亚方舟出自圣经创世纪。我们挤过人群,向那里挨近,这时,有位幼儿像驯养的家畜幼仔般亲昵地把头擦着我腹部,动情地低语。“南洲号的木乃伊也要一起掩埋哦!”我还以为就要在里院出殡呢!却原来引起人们好奇心的对象竟是那时已经开始的船舞。犀吉和老爷爷两人看的那个船舞班子再次被邀来。突然间,我不安地寻思,妹妹能否支付出那笔费用。可总之,伴随着雄壮、悲怆,而且十分凄惨的击鼓声,船舞中每个角色都在演出一幕悲剧。是怎样的故事可不其了然;可却是非常凄惨,跟老爷爷庄严肃穆的葬礼在感觉上全无关系。我们混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剧。不一会,犀吉像因有狗的木乃伊同埋心中激动的孩子那样,充满热情,用嘶哑的声音说:
“这是日本武尊。现正表现他死后变成天鹅的一场戏。那边旮旯上,一个大胖子是天鹅哦!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总觉得要把那首歌表现得又杂乱又拙劣似的。一伙人都打扮得像赤穗浪士①模样,因为只有这样的行头啊。瞧,那大胖子像完全合着要另外的疯狂节奏去表现天鹅的惨痛得打颤身段和那歌子的情调哩!这就是长老的葬礼。”
①日本历史上1703年为主报仇的47个武士。一说完,犀吉,啜泣起来,可仔细一看,哭泣的人却不止犀吉一孩子们也在落泪。这便是老爷爷的葬礼了,我想。由于速度惊人,动作激烈犹为疯狂,特别是一个个要具体表现出日本武尊临死时的痿顿疲惫,脸色苍白的舞踏者,在胖胖的八寻白智鸟冲天而去之后,留下的一伙全都像瘫子一样,也像患了舞蹈病的瘫子那样喧闹,膝行着在全场飞舞,一面失望地仰视天空,唱着:
浅小竹原 停滞不可前 不去空中行 足下行路难 要去海边行 停滞不可前 青青河畔草 游移入海去在这歌声中,最合这场船舞鼓拍的歌词是“海滨千岛,不去海滨,沿着海滨”。那也是因为这些舞蹈家们全不开口,只不过由我在脑中给配上歌词罢了……
船舞结束,我和犀吉和鹰子不必特意去找我的家属了。因为他们已经觉察到我们的出现了,并对我们观察了一番。即便是我们周围的村民们,实际上跟我们并着肩在看船舞之际,虽则对我们佯作不知,有的装得全没觉察到我们存在似的,事实上,在我们驾驶奔驰进入峡谷的一瞬间,传令员早已跑向我家属的住所了。这是我们村接待异族人(犀吉、鹰子不用说,我本人也已接近异族)的方法。舞蹈一结束,我的妹妹立即从背后跑来,向我招呼。犀吉匆匆把他妻子介绍给妹妹。而后我们穿过挤满正宅直到仓库二楼的村人们的人群,由妹妹领着来到放置我老爷爷和木乃伊老犬南洲号两口棺木的单间房。在那里,我们见到了所有家属和亲戚。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我和犀吉他们,几乎都没被拉进私人的对话之中。这是我的峡谷战前葬礼的做法。葬礼一开始,其后三天三夜,死者之家便变成村广场那样。所有村里人都在宅内住宿,而且可以自由行动,进入所有家庭秘密,不容许死者家属耽于个人的悲哀之中。即使当我把犀吉夫妇介绍给亲戚之时,我们的四周,仍有其他人手拿餐具若有其事似地并着头同时在场。尽管如此,鹰子给予我家属及亲戚们的印象极为深刻。轻率的亲戚,甚至错把她看成跟天皇家沾亲带故的少女。鹰子在一时间,以东京上流社会闺阁千金的颐指气使和像财主似地坦率劲(我的愚笨的表兄在呻吟我们是老百姓)把他们所有人变成她的俘虏。但是,在葬礼高潮,即出殡之际,迷住指派抬棺人的村里老人们的却是哭肿了眼睛的犀吉。老人们随即选中犀吉作为抬棺人之一,相反,却让我一个中年男子亲戚跟木乃伊狗的抬棺人去轮值。以致该中年男子在葬礼之后的酒宴上大发脾气。到傍晚,村里的大人们焚烧了以峡谷为限的山腰中我老爷爷私有的部分山林。峡谷里烧得一片通红。烧山持续到深夜。到黎明时分,由带着一身灰和炭和泥返回的一群人领着路,老爷爷和南洲号木乃伊二口棺材抬出宅邸。来自附近所有寺庙的僧侣们乱喊乱叫着,紧随在后。当然,挤在宅邸中的峡谷的居民们也跟着出发。出殡之前,峡谷的一个年轻木工,制作老爷爷橡木床的男子汉来见我,说爷爷和他的狗的两口棺木也是他亲手制作的,用的是一样的橡木。接着,他又说,既然老爷爷已经去世,专门干橡木活的木工也就没存在的可能了,想干脆辞了这份工,加入自卫队。
这位男子的一番话,与我相比更加感动的是犀吉夫妇。犀吉问他,以往用橡树材,究竟制作过邢一类的家具。男子一下吓呆了,回答说只有爷爷的床和棺木。尽管如此,犀吉夫妇的感动之情不但依然如前。毋宁说越发提高了感动。犀吉夫妇当即向男子订货,用橡树材制作全套家具。作为定金鹰子从裙子的后口袋,抓出用橡皮筋束住的面值一万日元的一叠钞票当场给那男子二十万日元。鹰子在我的峡谷里,自德川期的毒妇××以来,看来将作为最惊人的女性,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了吧。附带交待一下,葬礼后一周,固执的年轻橡木工买了一栋小屋,结婚了。此后,他多次到东京送来犀吉公寓的家具,又结实又漂亮。不过,犀吉这次到手的,却不仅是新制作的家具。
作为遗物,老爷爷留给犀吉的是大正天皇即位那年制作的温莎椅子。据说床也给了犀吉。那橡树材的小型军舰,因为没法挪移,所以仅在犀吉滞留峡谷期间,让他睡睡,满足一下。老爷爷也给了我一只皮面的箱子。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见到皮箱。说来,那皮箱不是向冒险家的哥哥学习,受到渡美诱惑的爷爷预先置下之物吗?结果,祖父打消了启程的念头,把那只皮箱收在这幢老家阴暗的角落里。据妹妹说,在去世的前几天,爷爷伤感地说过这样的话,批评了自己。“在感化院集体疏散时,带弟弟让他去是错误的。我错了。自从那弟弟不在,我去找弟弟,我去找的朋友都那样说。”我叮嘱妹妹,在犀吉面前,千万别提这件事。弗洛伊德式的爷爷是我的新发现,我因弟弟的缘故长期来不能原谅爷爷。我固执的憎恶是从爷爷那儿继承下来的。
葬礼之后,我们去追赶野性化了的我们的猫,老态龙钟的牙医师(第一部6章译为齿医者)。爷爷的葬礼,尤其是跳船舞的日本武尊,给鹰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已是事后,她也完全倾倒于犀吉所谓的长老。这样,她并没有直接去追赶,然而,在捕获到她并没爱过的老猫时,鹰子也勤快地协力相助。牙医师虽已显得老耄,却完全野性化了,怎么也不上我们的圈套。我们初次制作的埃及古代尼罗河上游狩猎家那样的工具,把野性的猫作为对手进行战斗。那是一种疯狂的狩猎。无数的野猫上了捕獾的圈套,一个个被驱散。不止一次,连黄鼠狼也上了圈套,把它关坏了。
最终牙医师回到了我们的住所。因为村里的孩子们以他们独自的方式逮住了它,送了给鹰子。每天拿着捕獾的圈套东奔西走的我们三人,宛如为狩猎动物来到喀麦隆的英国动物学者的一队人,是村里孩子们(他们是天性狡猾,有时甚至是具有危险性的原居民)的好奇心集中的目标。这样,鹰子逐渐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头盔上吊着防虫网,身着骑装,足登红色长统靴,威风凛凛的鹰子,率领着象一群奴隶似的村里的孩子们,行进在茂密的灌木丛中的光景,着实叫人感动。孩子们认为即使要他们作出些牺牲,也不惜付出极大的牺牲,徒手逮住牙医师,无偿地献给鹰子。孩子们一大早,无宁说天刚黎明,就送来他们的贡品。由于犀吉睡了爷爷的床,斋木夫妇住在正房,而我就寄居在中间隔着长满樟树和榉树等大树的里院旁的仓库里,在孩子们喧闹时,我来到里院,当时正值孩子们把那猫送给还没化妆得像工艺品鬼脸样时神态忧郁的鹰子。孩子们甚至费力地捕获到显然继承了牙医师血统的为几头幼猫。衰老然而狰狞的牙医师,拿在孩子们中一个人的手里,像狡猾的狐狸那样在装死,可当它一被递到了鹰子之手,突然间在鹰子的裸露的胸脯上和上臂处留下了挠伤,跳过头顶二米高,逃向远处。可有位勇敢的孩子,面对着它,像橄榄珠球运动员似地上前抱住,从哪儿掏出条短麻绳,宛如美国西部牧场(rodeo)的竞技大会缚仔牛的竞赛那样,不一会,缚住了猫的四肢。他的手掌被咬伤了多处,尽管如此,对于这位完成英雄业绩的单项比赛的孩子,其余的小伙伴露出了十分羡慕的赞叹之声。兴奋的鹰子,尽受挠伤处,滴着血,仍然赤足跳到里院紧紧抱住,缚住猫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全不出声,纹丝不动胆怯似地脸上的血色也像在逐渐减退。而后,鹰子和犀吉,说出了想把那孩子认作养子,为使他们打消这个念头,着实为难了我的妹妹。
原也是家猫,现竟不知何故,变得凶暴焦躁的毛茸茸的一个怪物—牙医师—黎明时去流经我村峡谷的小河里觅食被人捕获。它和它的同类的扈从们,每天清晨,结成一个到处去河岸猎食的怪盗团。在菰线上结住的钓针的加针,捆在坚固地扎根于岩石小隙缝中的岩柳上。那是孩子们唯一的捕鳗方法。牙医师和其扈从们捯纪上掛捕猎物的加针,霸占孩子们的鳗鲡和鲇鱼。于是,在今日的黎明前,集合在河岸的一班孩子一面采用了自卫手段,一面向猫类进行全面的挑战,取得了胜利。领子们甚至把牙医师的扈从也额外奉送给我们。结果我们把这些一一退还了。时过晌午,我们外出散步,见到了被孩子们杀死的那些猫,狼藉在草丛里。猫的眼珠全都被挖掉了。
犀吉热中于相隔了几年重新回到身边的老耄的凶恶的猫。他首先为它捉掉身上的壁虱和跳蚤。看到了像伏倒在呻吟着对空乱咬,四肢被捆,拼命挣扎的猫的身上似的,几乎赤身地蹲着,全身皮肤沾着汗水晶晶发亮,一连几小时在捉壁虱和跳蚤的犀吉,会感到他和猫两个为了解闷正在交换着热情的知心话呢。鹰子那头衰老的猫嫉妒起来。
牙医师真的长成了一头大猫。几年前,我装着它从东京带到四国峡谷的笼子,现在已派不了用场了。而且,它全身都是伤,原是橙黄色条纹的毛色现已变成模糊一片有深有浅的褐色了。尽管如此,我明白这确实是我们所寻求的牙医师,因为尽管身为俘虏,但它仍然有着不可动摇的王者风度。
以霸占孩子们加针上的猎获物为生的牙医师的胃,只吃鲜的(而且要活的)河鱼。死的鱼虽也吃,但牙医师却立刻傲然地吐了出来。于是,犀吉也只得买进菰线和钓针,加入峡谷孩子们的违禁捕鱼(这峡谷也已成立渔业合作社支部,开始往河里放鱼苗)的行列之中去。
一到深夜,被抓获的猫王,像狗那样在远处狂叫。某一晚,我从仓库的窗户,俯瞰月光照射下的里院,只见不计其数的一群猫,聚集在院里,像在寻找牙医师和犀吉夫妇卧室的方向似地抬头蹲坐着。在峡谷住了五周,为了金泰的新重量的初次比赛,我们把牙医师装进奔驰车,从峡谷出发。在那时,猫尽管已大体恢复了从前的习性,但由于车身震动而恐惧得出声啼叫,这一来几只小雄猫,仍然像狗那样,慌慌张张地追着我们的车子,跑到道路上。埃及的家猫,究竟是怎么一直传到东洋来的,而且成了短尾的东洋式家猫呢?这也许像任一动物学都都提不出明确答案那样,对猫这种动物,不是也有二十世纪人类难以估量的无数秘密存在着的吗?6
金泰比赛的前几天,在犀吉夫妇和我一起去看戏归来的途中,在受到鹰子照顾的新剧女演员打工的俱乐部里,尽管有些滑稽而且嘈杂,但在前面,有唱革命后苏联民谣,拿着小型四弦琴(akalele)伴奏的少女,我们则在喝着杜松洒补剂,这时一位中年男子跑上前来,对着犀吉。
“这回可糟了,赌注押在金泰身上的客人,一个也没有呀!我们又不是国营赌博场,所以,毫无办法呵。”忧愁得像要扭动身躯似地说。而后,用实际也不特别难听的尖锐的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
提到那男子从脸到头的宽度,真叫人恶心。简直如个大象似的,跟脸面一样性质的皮肤一直继续到后脑壳,全是玫瑰色。头发只在鬓角和耳朵四周和脖颈处还留下一些卷成漩涡状。金牙闪闪发光,像京都偶人样,瞪大一双明亮的眼睛。咯、咯地在大笑。我在过去的生涯中,从未见过这种样子不正派的脚色。他身穿浅粉红色和白色条纹的西服,足登一双鳄鱼皮鞋。我还以为别是哪个喜剧演员在开我们的玩笑吧,可那男子,实际是犀吉的熟人,赌场的老板。恐怕谁见了那男子,都会产生“这样的押赌,是开玩笑哩”的想法,会去一个劲儿地朝拳击比赛下注吗?
“金泰会取胜的哦!”犀吉不悦地说。我觉得他这谎撒得太差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