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实话。事实上万剑一虽修到了太清境，但在太清境这一层上的修为尚浅，远远不及道玄真人，能拿得起诛仙古剑已属勉强。道玄真人与修罗斗了数天尚且落得个以身殉剑的结局，何况是他？之所以能与修罗斗上一天，全然是靠着胸中一口豪气支撑，若此时鬼王罢战，只怕他放松之下会直接空中栽下去摔死也未可知。
万剑一道：“区区邪魔外道，又怎知我道家无边法力？”
“既然你要找死，本尊便顺了你的意。”鬼王冷笑道。修罗猱身而上，万剑一长啸一声，毫不畏惧的径直迎了上去，又是一番山崩地裂地动山摇。
小竹峰，水月大师立在望月台上，一身清简的道家装束也无法掩去她出众的秀色。她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除却正在进行着一场激战的通天峰，其他六脉一片清净安宁，似乎仍是世间绝顶的仙家福地。比如她正看着的这片风景，清秀而不失壮美，云海起伏，与过往的百来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她微微仰头，柳眉不知何时微微皱起。
只是不知，这心里隐约的不安是为何呢？
是因为通天峰上的激战吧？她想，这场大战已经持续了数天，直到现在为止似乎也没有结束的迹象。鬼王携无数妖魔攻山，通天峰上虽有掌门师兄和诛仙剑阵镇守，但不知又胜算几何呢？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水月大师平静百年的道心都被扰乱了。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刮过，泪竹摇曳，耳边尽是竹叶沙沙之声。她终于摇了摇头，似乎要把心头的不安甩去。
还是去通天峰看看吧。
天机印的位置向来隐秘，除了自己之外应该没有第二人知道小竹峰天机印的位置。而在自己感应之下，小竹峰中也没有外人窥探。既然天机印不会有事，在这里干等着着急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去通天峰。
一次震动八方的对撞之后，万剑一的身体直直飞出，口中鲜血不停涌出，身上爆裂声连响，却是浑身的骨头不知碎了多少根。
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这情形，似乎是快死了吧？他淡淡的想。鲜血沿着嘴角流下，那种熟悉的灼热感让他想起了昔日无数丧命于他剑下的人，无论是正道还是魔教，血液都是一样红得刺眼。
曾有这样一个古老的问题。如果你下一刻就要死了，那你临死前最想见的人是谁？不知怎的，这个昔日让自己嗤之为软弱不堪的问题此时在脑中不断盘旋。最想见的人……呵呵，幽姬，大约不用过不久我们便可相见了吧？
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惊呼，声音似乎……颇为熟悉。
万剑一侧头，见两道身影从北面的天空飞来，其中一个女子黑衣鼓舞如花，黑纱蒙面，目光震惊而悲戚，口中似乎喊着什么。
她不是已经被鬼王杀了吗，为什么又会出现在通天峰？难道是在……做梦？
他大笑出声，面容悲怆，转头用力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到手中诛仙剑上。诛仙剑蓦地光华大盛，上空的七色主剑也绽放出瑰丽的光华，如同生命在燃烧。
“鬼王老儿，我们再战八百回合！”他口中说着，举剑，向着前方斩去。鬼王眼中血焰燃烧，修罗仰天长啸，亦是悍然向他扑去。
血色的云，霎时染红了天空。
“万大哥！”幽姬发出一声尖叫，看着他的身体从高空坠落，用力睁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搞不明白眼前情景的含义。“幽姨，幽姨？”碧瑶一叠声的唤着她，她却呆怔着，在这凄惶的血色天幕下，一动不动。
水月大师刚刚落在通天峰上，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她直直的站着，面色怔然，隔了一会儿才飞身过去，落在万剑一的尸身旁边。
“万师兄。”她嘴唇颤了几颤，终于开口唤道。声音轻轻的，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似是怕惊扰了熟睡的人。她跪坐下来，将他抱在怀里，这是记忆中两人第一次离得这般的近。“你终于再也不会推开我了……”水月幽幽道，唇齿含笑，眼泪却滚落了下来。
眼睁睁看着万剑一死去的众人，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一只巨手用力扯断。道玄真人死后有万剑一，而万剑一死后，已无人可以拿得起那把可以诛仙灭魔的诛仙古剑。
天下苍生的命运，难道当真就此注定了吗？
风声呼号，似是挽歌，又似是悲泣，在通天峰上悠悠的飘荡。
鬼王发出志得意满的笑声，笑声中，无数血色光球从修罗的身体分化而出，势如奔雷闪电，向着玉清殿前的人群砸了下去。人群中炸响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四下飞散逃命。
水月大师似乎对周围的惨呼充耳不闻，只是望着怀中苍老的面容，目光如冰雪初融，带着几丝恍惚的温柔。血球朝她飞来，她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眼看那血球便要撞到她身上，有人拉住她的手臂，将她猛地往一旁一扯，终于避了开来，却是文敏及时赶到，救了师父性命。一声巨响，她方才落脚之处早被血球巨力轰出了一个大坑。水月大师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死里逃生这一事实，只是望着那个大坑，面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
方才因被文敏拉住手臂，万剑一的尸体便从她的怀里脱了出去，落在了地上，而后被血球击中，尸骨无存。
“师父？”文敏看着水月大师的样子，有些不安的叫道。这一声呼唤似乎唤醒了水月大师一般，她发出一声惨叫，蓦地转身，衣袖鼓舞，身影如箭般向着兀自在空中嚣张飞舞的血球射去。
“师父！”文敏的惊叫很快被爆炸声淹没，感觉到面上一湿，她用手去擦，入目鲜红。那是血，师父的血。文敏腿一软，若非宋大仁及时赶到一把拉住，差点跪坐了下去。
碧瑶拉着失魂落魄的幽姬辗转腾挪，躲避着几乎无处不在的血球的攻击。她毕竟身体沉重，几番闪避下来额头已然见汗，幽姬却兀自痴怔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碧瑶已觉得下腹一坠一坠的疼，脸上手心满是冷汗，眼见两个血球向自己夹击而来，她躲得了一个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另一个，不由苦笑。难道自己就这样死了吗？无论是爹爹还是丈夫，她竟一个都没有找到。
眼角瞥见一道玄青色的光，她还来不及出声呼喊，便见鬼厉冲来，手臂一长将她们二人拉开到安全的地方。碧瑶还未及说话，鬼厉便将她拥入怀中，胸口急速的起伏着，拥住她的双臂用力到发抖：“碧瑶，我还以为你……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碧瑶也紧紧回抱住他，惨嚎声和厮杀声在耳边接连的响起，她的心沉了下去。
方才刚刚落在玉清殿前时她粗粗的数了一下，正魔联盟的人数竟比她预计中的少了近七成，剩下的人也是几乎没有一人不带伤的。就这些寥寥数百人，在接下来的一战中，又会剩下多少？而早下这杀孽的爹爹，还会有个好结果么？
碧瑶突然推开鬼厉：“小凡，先帮我照顾下幽姨，我去去就来。”鬼厉伸手拉住她：“你要去哪儿？”碧瑶回眸微笑，笑容如一枝梨花豁然绽放，说不出的莞尔动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要去拦住爹爹。”鬼厉并没有放手，只是看着妻子，目光中有着沉沉的悲意：“碧瑶，宗主他已经疯了。”
碧瑶覆上他抓住自己衣袖的手，他的手攥得很紧，她便耐心的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小凡，他是我的爹爹，也是我们孩子的外公。”鬼厉望着她，她亦回望着他，目光温柔而固执。二十年前，在诛仙剑下，她伸手推开他时便是这样的目光。
鬼厉终于松手：“我陪你过去。”碧瑶微笑道：“幽姨成了这个样子，放她一个人呆着我不放心，你还是留下来吧。他可是我的爹爹，怎会伤我呢？”鬼厉望着她，面色苍白，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看着他的表情，碧瑶终于让步：“那你送我到空中再走，这样总行了吧？”
噬魂魔棒光芒玄青，在空中划出如风如火的痕迹，从群魔乱舞般的血球间隙穿出，升到空中，堪堪与伏龙鼎相对。碧瑶看着鬼厉带着幽姬离开，缓缓的吸了口气，从领口内取出呆在颈上的瑶池泪，输了些灵力进去，便有一点清光亮起，在此刻黯淡中略泛着猩红的天光下分外显眼，如星如泪。
鬼王眸中血光闪了闪，迟疑的声音响起：“碧瑶，你怎么在这儿？”
碧瑶微笑，发丝被风撩动，淡白的脸被瑶池泪的幽光映透，清雅如素净的百合：“女儿的爹爹在这里，丈夫也在这里，女儿自然也在这里。”
鬼王面色一沉，声音中也带出了几分刚硬的嘶哑：“这里不是你能呆的地方，鬼厉那混账在哪儿？怎么能让你到这么乱的地方来？！”
碧瑶道：“不管鬼厉的事，女儿来见爹爹，是女儿自己的意思。”她深深呼吸，“爹，你罢手吧，不要再杀人了。”
鬼王一怔，面上现出怒色，无形的压力如潮水，血潮呼啸，以伏龙鼎为中心向四面八方重重涌去：“瑶儿你也觉得爹做错了？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了！”
碧瑶眼神一颤：“女儿怎么可能会忘记！可爹爹，就算您杀光了天下所有人，娘也不会回来了！您这样做，除了白白造下杀孽之外，自己可能感觉到一丝半点的快乐？娘泉下有知，看到您为了她杀了这么多人，甚至自己还变成了这个模样，她心里会好受么？”
鬼王一震，面色变幻不定。碧瑶的声音仍在继续：“爹不知道吧？再过五个月您的小外孙便要出生了，女儿和鬼厉还等着您这个外公给孩子起名字呢。”
鬼王眼神一紧：“你有孩子了？”
碧瑶缓缓抚着小腹，垂眸微笑：“是啊，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不管是男是女，长大了一样都能孝顺外公。”
鬼王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正欲说什么，突然面色一冷，眼中血光大盛，喝道：“不必再说了，你走吧！”
“爹！”碧瑶叫道。
“快滚！”鬼王吼道，短短的一瞬间，伏龙鼎血光大盛，倒映在他的脸上，整张白净的脸尽转为血红。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五官扭曲，竟是狰狞之极。
见他如此，碧瑶急道：“爹，你到底是怎么了？”
鬼王面容狰狞，不耐的挥手，似乎是要赶她离开。不料随着他的动作，一道血色触手陡然从伏龙鼎上探出，那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不远处的鬼厉和鬼王本人回过神时，那触手已经贯穿了碧瑶的胸口。
碧瑶眼睛猛地睁大，听到鬼王和鬼厉失声的叫喊如同孤零零的飞鸟从长天掠过。水绿的衣裳早被血水染红，所有的力气随着血液奔流而出，她想要回头看看鬼厉，却连那点力量也失去了。望着鬼王不可置信的绝望表情，她嘴唇动了动，声音未及发出便消散在喉底。
她知道，她终是等不到孩子生下来，让爹爹和小凡为他起名字的那一天了。
第89章 修罗王
“碧瑶！”男人的吼声在天地间回荡，似有无尽的痛悔和绝望在其中。鬼厉接住碧瑶下落的身体，他顺势一路落下，最终似乎不堪重负一般跪在了地上。幽姬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瘫坐在一旁，泪流满面。
“怎么会这样！”鬼王的神色已陷入疯癫，眼中血色忽明忽暗，“瑶儿……瑶儿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双手成爪，向着伏龙鼎上修罗像的双眼抓去。
为了这伏龙鼎，他费尽心机花了百多年的时间搜捕四大奇兽，甚至连蛮荒圣殿的圣兽烛龙也抓了过来炼化；为了这伏龙鼎，他杀了多少人自己都数不清，其中有一丝灵力都没有的凡人，有鬼王宗的普通弟子，有他挖空心思搜罗的高手奇人，连那个与自己亦师亦友的鬼先生，也在阵成之日被他当成了祭品献给了修罗——为的便是那至高无上的力量。
可现在，碧瑶死了，他要这力量何用！
身为四灵血阵的主阵之人，他很清楚这阵法的弱点在哪里。四灵血阵是以夔牛、黄鸟、烛龙、饕餮四大奇兽灵力为引维持运转的，只要撤去作为阵法核心的伏龙鼎，修罗的力量便会自行逸散。是以先行被陆雪琪以自爆的代价撼动伏龙鼎之后，修罗的力量出现了短时间的削弱。陆雪琪能在短短时间内便看出了伏龙鼎是四灵血阵的弱点，这份眼光当真是难得，无愧为正道年青一代最为出类拔萃之人。然而，伏龙鼎和四灵血阵传自上古，又岂是那般容易便能被打破的？只有承袭修罗之力的人才知道，四灵血阵真正的命门在鼎上修罗像的双眼之上，除非破掉修罗像的双眼，否则便是将伏龙鼎打碎成千片万片，那碎片也能在转瞬之间重新粘合。
只是从前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牢不可摧威力足以逆天的四灵血阵，有朝一日竟是由他这个为四灵血阵现世而百来年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亲手打破！
修罗像的双眼并没有伏龙鼎鼎身那般坚硬绝伦，指尖的触感柔软温热，竟似是真正的人类肉体一般。细小的破碎声响起，漫天翻滚的血浪有一瞬间的凝滞。鬼王哈哈大笑，双目之中随之迸出了两道血箭，看去说不出的可怖。
四灵血阵阵成之后，修罗之力便融入了他的肉身，修罗即是他，他即是修罗。毁掉了修罗，他自己纵然不死，也难逃道行尽废的下场。只是碧瑶死了，他就算当真取了这天下又有何意义？
九天之上，不寒不暑，不明不暗。三清、伏羲、女娲立于虚空之中，下方星辰如棋盘，周流不息。蓦地，一颗血红色星辰爆出一道血华，形如刀兵，血色的杀伐之气霎时将所有星辰都染作了猩红。
虚灵之气萦绕如云，玄微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五人身畔，莹白的脸在星辰血光映照之下，隐隐泛着苍白的颜色。她久久的望着那道刀样血光，开口道：“你们都发现了？”
太上老君合上眼睛，元始天尊看向了别处，伏羲和女娲对视一眼，轻声叹息，通天教主却是苦笑道：“早在你救了那兽神之时，四弟便发现了天数的变化。”他看向那兀自翻滚的血雾，微微皱眉，“本来兽妖劫与修罗劫相隔不远且流祸甚大，合在一起也算抵了一次天地杀劫。但你插手之后，不仅那兽神和他麾下的大半兽妖未死，便是连兽妖劫都比意料之中的小了大半，欠下的这大半劫数自然要应在修罗劫之中了。”
玄微凝目，语气仍是清淡：“也就是说，这次鬼王从四灵血阵中召出的并非修罗，而是修罗王。”
最后三个字出口之时，其余四圣虽神色不改，女娲的目光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修罗之王，地狱三十三天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