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秀十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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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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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祭?”少年这才记起,原来今日是易家家主长女逝去一年的日子,只是不知为何街上气氛如此紧张,又见身旁的小丫头眉头一拧,嘴巴一扁,似要哭了出来,连忙抱起来宽慰道:“别哭啊,姐姐是到天上去了。再过些年,说不定咱们都要去那儿……”

正在宽慰之时,闻得院前正堂那方传来一阵极急促的剑声,声音连绵不绝,毫无中断,间或伴着有人呼痛之声。少年拉着小女孩的手,眉间现出几分与他年龄极不相衬的凝重之色。又过了些时,只闻空中一阵破风声起,呼呼作响中,一全身白衣的剑士,不知何时来到了这罕有人至的后院。

白衣人胸间受创,鲜血渐渐渲染开来在那素白的衣衫上,似极了腊梅殷红模样。只见他柱剑于地,双眼平静地看着院中的那粉雪碎梅,口中喃喃道:“又见梅花开,可我还是回来迟了。”

忽地咳嗽两声,身子剧震,胸口上的那道血花愈加鲜艳。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白衣人似乎才发现这院间另有旁人,转身看着少年并春风,恨恨道:“你们也是易家之人,为何她死了,你们却没死?”手腕一翻,剑气淡淡送出,迅即笼着幼而无力的二人。他心中对长盛易家有大恨,虽不至于要这两个孩童性命,但重伤之余含忿出手,用力也是颇重。

少年将春风小丫往身后一拉,双手拢在胸前,比出个奇怪的手式,只闻得嗡地一阵轻响,院中劲风大作,梅株之上染着的薄雪簌簌地被震了下来,洒在泥地之上,粉粉地铺了一层。

白衣人面上惊诧之色渐起:“少年人,你是何家弟子?”却看见那带着几分神秘的少年身后,一个小丫头红卟卟的小脸怯生生地露了出来,细声细气地说了句:“你是扶风哥吗?”

白衣人闻得这小丫头唤出自己姓名,又是一惊,仔细端详着少年身后那张小脸,愈看愈是出神,目光渐趋柔和,走上前去,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小丫头,你是谁?”

“我叫春风,易春风。”小丫头不知为何笑了。

“春风,易春风……你是阿梅的小妹是吧?你姐姐在你面前提过我?”白衣人忽地喜色大上,哈哈一阵大笑,几滴泪珠不经意间自眼角滑落。

那少年也是古怪,见着这白衣人状若疯魔也不怎么吃惊,反而关切问道:“这位大哥受了伤,还是先治一下吧。”

“小兄弟心倒好,只是可知我是如何受的伤?易家的三尺翠红啊……”白衣人有些神经质地笑笑,用手指在胸间沾了点血,伸到眼前细细看着。忽闻得院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看了女童一眼,笑道:“今日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扶风哥了,叫我易太极……”

少年只觉面上微风拂过,定神再看时,院中又只余下那几株粉雪腊梅,只有地上几滴血渍才让人记起,方才曾经有那样一位剑客来过。

一阵嘈杂声后,十数人手持兵刃从前院赶了过来,却愕然见着家主的掌上小千金与那在这院中居住半年的神秘少年客人正嬉嬉哈哈地打闹着。

一个妇人清丽声音响起:“闫姑,带小姐却吃饭吧。阿草,上来说点儿事。”

※※※

江一草那年十二岁。他是映秀镇上被帝师卓四明收留的孤儿中最小的一个。或许正因为这最小二字,所以当镇破之后,他没有湮没于人世纷杂之中,而是老老实实地来到了长易,寻到了天下第一富商易家。

易夫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师姨。

他在长易已经住了半年,但今天却是第一次走上这荷香院的小阁楼,只见楼中栏畔似随意搁着些花草,却让人觉着很是顺眼,在这寒冷冬日里,平空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楼中是些极简单的一些摆设,乌几红案,布幔垂帘,只有墙上用黑丝络子系着的一枝洞箫很是引人注目。

易夫人见他盯着那枝箫在看,不由一笑道:“知道这是谁的箫吗?”不待他回答,从墙上将箫取了下来,放在手中慢慢摩娑道:“这是姐夫二十几年留下来的。”

江一草垂头不语,心道原来是先生的遗物。

“还记得那时我也不过比春风现在大上几岁,整日里便是赖在这荷香院里,听着姐夫为姐姐吹箫,家里人怎么赶也赶不走,唉……”妇人忽地一声叹息:“奈何我易家女子,生就命薄,姐姐遇着他不过半年,便撒手尘世。”

帝师卓四明,初入中土,做的事情,便在这荷香院里吹箫半年……江一草想着自家先生行事,不由微笑浮上面庞。

“今日你可见着那易太极了?”

“回姨的话,看见了。”江一草应了声。

“你可知他便是那神庙知秋先生的弟子?”

少年的手忽地紧了一下。

易夫人看着他反应,似是有些欣慰,续道:“神庙势大,若要以一己之力报仇,怎生容易。前些日子我给你说的事情,考虑的如何。”

江一草摇了摇头道:“我不去西陵,我也不入京。”小小年纪,面容却是万分笃定。

易夫人又叹了口气:“知晓你性子刚,不愿意委身事仇,但不如此,你家先生之仇如何得报?”

“先生说过,如果他有事,不得为他报仇。”江一草话语更是简单。

“他怀柔天下,自然当如此说……”易夫人面色渐寒,“但你身为他的弟子,如何能真依此言?你又如何当得起这个孝字?再者这天下本就是肮脏的天下,你也莫以为这些手段阴晦了些,若不是朝廷使的好手段,五月十九日映秀惨淡一夜,怎么会就你一人逃了出来?”

“小侄不敢不依师嘱。”不知为何,江一草似乎并没有告诉这位易夫人,从映秀镇上逃出的不仅仅只有自己一人,“先生门下,现在只有我一人了,本应不惜一切,为师门复仇。我也知道若此举让天下人知晓,定怪我这小孩行事怪异乖张,只是我要做的事情,本就不会如世人所料。”

他缓缓抬起头来,尚未全脱稚气的面上竟是闪着无比的骄傲:“我不愿意处处按着世上所谓的道理行事,要知我可不是别人的徒弟,我本就是……”

轻声念道:“世上独一无二帝师卓四明的徒弟!”

沉默半晌之后,易夫人盯着面前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后轻声问道:“那日后你意如何?”

江一草咧嘴露齿一笑,深深一躬:“先生当年初入中土,便游历各方。我也想学上一学,这几月来亏了易姨多般照看,侄儿实在是感激。只是住的久了,也怕有些不便,我想明天还是走的好。”话语落处,少年人也慢慢退出楼去,只留下那不过三十余岁的贵妇人撑颌凝眉,满腔心思全在想着这少年心中究竟是在想着些什么。

※※※

第二日清晨。

“这是……”已经打好行囊,系好腰间布带,正准备向易夫人告别的江一草,满脸诧异地看着春风这小丫头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身旁,随着那两条细细的小辫一同到来的还有她背后那精致的小包裹,以及身上一副干净衣裳,竟似极了那些即将远行的大人模样。只是这么五六岁的小女娃,粉雕玉琢一般,再配着这身缩小了似的行头,看着只是引人怜爱。坐在锦凳上的易夫人微笑道:“既然你要远游,带着你小妹好了。”

“这如何使得?春风还这么小,再说我也不过一个少年郎,哪敢……”江一草满脸惶惑。

易夫人将手一挥:“既然少年郎都有远游的志向,想来你对自己在这世间存活的能力颇为自得,带上她……反正都是孩子,一块去打混吧。”说着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江一草愕立于堂,半晌后方讷讷道:“易姨,您这是当真?”待看见易夫人轻轻点了点头,转而无措道:“春风还这么小,您就忍心……”

“你为何不问问春风怎么想的?”易夫人面上此时看不出丝毫表情。“春风,你愿意随着阿草走吗?”

“嗯,娘亲,春风愿意的。”女童用力地点点头。

江一草好生怜惜地拍拍小春风的脸,轻声道:“为什么要跟着哥走呢?”

小女孩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因为哥对春风好啊。晚上春风困了,哥讲故事,白天哥陪春风玩。哥对春风比谁都好啊……”忽地凑到他耳畔轻轻说道:“其实春风也不想走啊,但娘亲说哥哥要走了,以后就见不到了,春风可不想这样……”

小孩子本来说话就慢,这一长句更是嗫嚅了半天才说完,江一草胸中却早是温润一片。他抬起头来,笑着对易夫人说:“夫人好强的性子,好执着的手段。”

易夫人端茶的手一顿,心想这少年果然聪明异常,这一下便想通自己的用意。不由笑意自唇边泛起,暗道我将这唯一的宝贝女儿放在你的身旁,想日后不拘你在何处,总不好不报知易家一声,断了我母女之情。

“帝师唯一的传人啊,想来定不会就此销声匿迹了……”

※※※

由长盛北门而出,便是通向东都的官道。江一草牵着春风的小手,慢慢行出城门,只见面前雪花漫天飞舞,洒洒扬扬的毫无停歇之意,风卷粉雪,似在空中扯开无数层的纱屏。许是易夫人交待了的缘故,城门处没有几个行人,只有斜扯着的茶铺雨蓬在风雪中呼呼作响,因而更显得寂寥空远。

他蹲下身来将春风脖颈上的毛领细细拢好,把小丫头那顶可爱的裘帽往下压了压,支起那把有些沉的大棕伞,拉住那有些微凉的小手,轻轻握了一下,道:“春风,我们走吧。”

“嗯。”小姑娘轻轻应了声,然后有些怯懦道:“可春风腿有些酸了……”

江一草一愣,心想从易宅至城门不过百十步路……忽又想起,从今天起跟着自己身旁的不是别人,却是个稚龄的女童。想着前路之上,自己这少年带着一女童,却不知会遇着何等故事,不由苦笑难止,无奈何摇摇头,轻声道:“来,哥抱。”

他轻轻将春风搂入怀中,打着伞,慢慢走出了长盛城。原野之上,冰雪覆地,他虽然年少体单,但毕竟是身有武功,也不觉得如何难走,只是抱孩子不是他熟习之事,自然是分外小心,左臂轻轻揽住女童身子,将她的小脑袋搁在肩膀之上,脚下也是慢慢行着。

咯吱压雪声中,少年走的格外小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江一草渐觉身上的春风小丫不再左右磨蹭,耳畔听得她的鼻息也是颇为安宁,想来是睡着了,如此方安了些心。少年似乎觉察不到前路艰难,反是左顾右盼地欣赏起雪景来,他看着眼前雪笼野道,忽地想到这皑皑白雪若到了雪停之日,必将随着那行人践踏,烈日曝晒,化为泥水一摊……美景化为污物,倒是最让他不喜之事,想到此节,不由学着镇上那些自军中退下来的老文书口气叹道:“世人可知惜雪的道理?”

忽成一诗:“某日雪落北城冬,乱絮沾衣色不同。挥袖花飞入雪尽,莫化春水径向东。立雪不与曾门同,笑看满院雪自种。故人来探怒不应,恨看雪上现人踪。”

毕竟是少年心性,想着自己似乎也能出口成章,江一草不由面露得意之色,却察觉怀中的春风小丫已醒了过来,正一脸认真地扳着小手指头,细细数着:“一个,两个……五个。”然后抬起小脸,笑眯眯地说:“哥哥好厉害,有五个。”

少年闻言一愣,不解这五个所指何意,忽地大悟,尴尬一笑应道:“春风羞的好,哥倒实在不是写这些诗文的材料,短短几句里倒有了五个雪字,真是生生毁了惜雪的意思……”面上不由赧色大起,耳根发热,倒将这冬日寒意尽比了下去。

雪径之上,只听着少年怀中的女童吃吃笑着,清脆笑声中夹着含糊不清的几句话语。

※※※

那一年,天下并没有什么大事。

除了映秀镇那件事。

时光就像东都城外原野上吹来的风一样,虽不狂烈,却永不停歇。新皇即位不过半年,在圣太后的用心收拾下,天下便已回复到原有的平静之中,市井中人饭后闲谈的话题,也不再是丧心病狂的帝师卓四明在上年五月间犯下的逆天之罪,也没人再会带着少许犹疑的神情谈起西营大帅舒无戏的死讯。

众人口中讲的是那位肝胆可昭日月的当朝大儒萧梁萧先生辞去了朝中职务,有人暗中猜测,会不会是这位帝师之箸在友情与大义间选择了后者,却又伤于当年老友纷纷弃世,从而看透尘事?又过了几日西陵传来消息,那位西陵少神空幽然不知为何选择入茅舍隐居。

这两件事情都是大消息,与之相较,晴川那位州守泰焱被连贬七级,往北阳守城的事情,倒容易被世人遗漏。不过东都子民本就不太关心朝中的这些事情,那些事情毕竟太过遥远了。他们最上心的是城内新开了家商行,抱负楼。这楼子开了不过数月,明着暗着,便将长盛易家的生意抢了大半,暗底下有消息说楼子的东家与本城的劳亲王有说不清的关连……

当失去了朝中助力的长盛易家,颇为郁闷地关闭了最后一家店铺,自东都全盘撤出时,小姑娘易春风已在东都住了好几个月。

十二岁的少年啊,带着那小姑娘……

※※※

今夜颇多感叹,不知如何继续了,这是我头一次在映秀文中夹上自己的话,不过确实是有些感叹啊……

※※※

此后的十年里,江一草带着小妹这在尘世里游走,于东都城中听唢呐,于夺情河畔笑莲子,过西陵而不入,往高唐却止于茂县。停停走走,游游歇歇,少年的一襟衣袖旁始终有着一双小手用力地拉着。

长盛易家商铺遍于天下,不论这兄妹二人走到何处,隔不多时便会被人寻着,夫人也时不时地送些银钱来,可说衣食无忧。但生活里琐碎事情如此之多,又如何是一个少年所能承担,所能忍受?虽然江一草或许真有些特殊的地方,一一都承担了下来,渐渐地,当年那个在石岩坝村嚎淘大哭的少年肩阔了起来,眉直了起来……只是面容不知为何却模糊了起来。

不知道别人眼中的江一草是何等模样的人。

但在易春风的眼中,哥哥永远是那样睡眼腥松的惫懒模样。

因为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每当人们深夜入睡,或围炉茶话的时候,哥哥便会轻轻为自己掖好被角,生好火盆,在炭火旁搁下盆清水,再把那木门稍稍敞开个口子,方便透气,然后从怀中掏出本书,坐到门前凝神练气,却不忘以自己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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