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刚想作答,喉头一阵痛痒,她捂口咳了几下,才哑着嗓,说:“那公子什么也不说一声,丢下我就走,又让桑柔如何安心?”说完又猛咳起来。
顾珩背在身后的五指握了又窝,说:“安心?你几次三番以死胁迫于我,让我对你许下承诺,难道我还要不顾朝政要事,留下来伺候你药食起居?”
他这话说得没错,桑柔自认理亏。
被绑架重伤虽是意外之事,但她也不是鲁莽只有一腔热血的人,为成束挡下的那一剑,确实是情况危急,不容多虑,但她也是算准了以对方的身高,攻击招数的方向,差不多会刺到自己的哪个位置,重伤在所难免,性命她却从来不会拿来玩笑。
之后与顾珩说的那些生死的话,多少有几分带着带你威胁的意味。
她隐隐有自信,顾珩不会想她死。于那种境况下,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提出自己的愿望,事半功倍。
而他也是如她所愿答应了,但他那样精明的人,她没想过自己能在他眼皮子低下瞒天过海。自己的伎俩被他看穿,也在意料之中。他现在该很生气,他望着自己的眼睛深得似要将自己吞噬一般。
桑柔说:“生死的事情,谁能料定,我从不敢抱侥幸心理。其实……”她顿了顿,皱了下眉,手覆上左肩,“其实,我当时亦是做了赴死的准备的。”
顾珩心头一紧,脚下微动,却又生生止住,冷哼一声:“那一剑没有结果你,但你这风雨兼程地赶路,怕也是要了你半条命。桑柔,你自己不知珍惜,就这样病死,若抱憾而终,怪得了谁?”
桑柔抬头看她,唇角扯动一下,满脸涩笑:“对啊,怪得了谁?我难过病痛,都是自己找的,从不怪谁……怪得了谁?又能怪谁……”说完肺中热气猛冲上喉,猛烈咳嗽出声来,这一咳,便是无止无休般,她咳得俯下了身,伏在马背上,黑马感知了主人不适痛苦般,竟呜咽哀叫出声来,马蹄践踏石面,不安地原地辗转。
那车夫一头雾水地听看着,这时只觉身后凉风顿起,头顶飞过一白影,漫天清辉下,飘逸若谪仙踏风下凡般,眨眼功夫即跃到前方那人马背上,将女子揽入怀中。
“桑柔,你最好将自己折腾死。看我还会不会救你父母。”男子恶狠狠地说着,径自打马而去,片刻便消失在夜色里。
留下马车夫仍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身外,山月渐薄,江浪尤腾,马蹄声远……
**
桑柔咳了一路,顾珩虚揽着她,手下扬鞭拍马的速度越来越快,马蹄飞驰。
桑柔咽了一下,轻声说:“你轻点,小黑他它托了我一路,都没吃饱。”
顾珩声音冰冷:“你给我闭嘴!”
桑柔乖乖地闭了会儿嘴,又说:“太子……你轻点,好我就这就闭嘴。”
顾珩目光极冷地瞥了她一眼,终还是停下挥鞭的动作。
桑柔想说谢谢,只蹦出半个音节,又生生吞下。
天色已清朗。山道上,清早的山道,只有他们两人一马的闹响。
桑柔本僵直的身体开始有些摇晃,顾珩双手环在她两侧,防止她坠落。
“你可以靠着我。”许久,他在头顶淡淡道。
桑柔笑着说:“可以吗?事后,太子不
会找我负责吧?”
顾珩却完全不理会她的玩笑,说:“不会。”
桑柔又笑:“太子真君子!”却始终没有靠下去。
顾珩却不知怎得没了往日的耐性淡薄,而是横手一压,径直将桑柔压入他怀中。
桑柔身上还穿着蓑衣,硌得厉害,顾珩便伸手将它解了。桑柔一急,慌忙阻止,却已来不及。
“桑柔!”顾珩百年难得气急败坏的一声怒吼就这样贡献给了自己,且无人作证,桑柔深表遗憾。
只是她此刻竟还有心思想着这个,顾珩却是满脸怒不可遏,呵停了马。
桑柔的半个肩头,此时已血染殷红如浸血泊。
“你真不要命了吗?”
有些事情,如果不揭开,便可以假装不存在一般,咬咬牙,便可以再忍忍。但一旦被挑明了,一切都被放大,再难忽视。
这一路策马狂奔,她心心念念着要找到顾珩,打听行踪,猜测他会走的路线,分辨他留下的似是而非的各种真假讯息,再马不停蹄地直追,身上的伤便被她淡忘了般,竟不觉得痛。
此时,被顾珩一揭开,伤口便真得抽丝拉扯般生出无限痛楚,再难忍受。
桑柔疲乏至极,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又伸出右手掩在眼睛上。耳朵贴近他的胸口,隐隐可听到规律心跳蓬勃有力,这样恍恍惚惚生出各种不真实的熟悉感。
她说:“太子,给我点面子,我待会儿我可能会晕过去。你不要与别人说,事后也不能那这件事来取笑我。”他没说话,她就直接替他回答,“好的,就这么说定了。太子一言九鼎,不言也九鼎,我信你。”
说完,眼上的手一滑,昏了过去,恰如其时地证实了自己的话。
***
芙蓉阁,海棠罗帐,金兽点香檀,满室氤氲。
洞开的窗子探入几枝海棠花枝,华衣锦服的女子半倚在窗棂上,素手轻挑,拨弄着那鲜嫩花瓣。
房内地上,还跪着另一名女子。
“搞砸了?”窗边的女子懒懒出声。
地上的女子叩头伏在地上,说:“奴婢无能。”
傅姝站起身,叹了口气,说:“也罢。让你去办这件事,能办成最好,不能办成,也在意料之中。阿柔若是你三两下能拿下的人,父王也不会将云蜀飞骑的掌令交到她手里了。只不过……”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狠戾,“你又私下做了什么?”
竹桃背上一凛。
“几年前,你换了我给你的药,在给阿柔的药膳里动了手脚,我不说,是因为事故已经造成,说了也无用,阿柔出宫,我出嫁,这件事就可以到此为止。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不知所谓!还想再杀她一次?”
竹桃身体僵直,伏在地上久久不敢动。
“你能活着回来,那你可知,你身后死了多少死士。顾珩现在要杀你,你以为现在躲进王府就太平了?除非你死了。”
“夫人,您一定要救奴婢啊!”竹桃跪爬着到傅姝脚边,声声求饶。
傅姝低头看着她,眉目清冷:“救你?”她冷哼,“你别忘了,跟我血肉相亲的是阿柔,不是你!”
竹桃身如抖筛。
那边傅姝眯着眼,想着什么,自言自语道:“原先五爷说他曾试探过顾珩,好似顾珩对阿柔并无特殊情谊,那么他留她,便多数是为了云蜀飞骑。但如今见顾珩追杀你的仗势……”她眉头一勾,冷笑,“看来也不尽然……”
110。风月正情浓(10) 后会有期【5K
“啊?”
桑柔重复:“太子说定的事情,从来无人可更改。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自己亦不会更改曾经的诺言,对吧?”
凌波愣愣,有些不明白她话中意思,犹疑一下,却点点头。
桑柔松了口气,翻身躺回榻上,说:“粥呢?现在喝,温度该刚刚好。”
凌波急忙将几上的粥端过来,舀了一勺,要喂她,却被桑柔笑着止住踝。
“我只是受了伤,不是缺胳膊断腿,不用这样伺候着,我自己来。”说着就要接过瓷碗,可欲抓扣住碗沿的五指却使不上劲,瓷碗从手中滑落,热粥撒在被衾上,清香漫开。
凌波惊住,一边暗自懊悔自己忘了太子的吩咐,不要让桑柔手持重物,一边急忙掀了被子收拾耘。
桑柔愣愣地自语:“难道那杯茶水把我的左手烫熟了,为什么我的手现在使不上劲儿?”
凌波将脏污了的被子拿下床,又从柜中抱出一条新的,铺盖在桑柔身上,头一直微低着,稳着声音解释道:“姑娘左肩上的刺伤有些深,暂时会影响到左手的功能,太子早已经写了密信给仲太医,太医不久就会到。有仲太医诊治,不久就会好的。姑娘不用担心。”铺好被子后才抬头,问,“姑娘可还要喝粥,奴婢这就去再打一碗来。”
桑柔却答非所问:“凌波,你是不是没有安慰过人?”
凌波怔愣,面色一僵。
桑柔收罗她变幻的神色,了然地勾唇,右手扶在左手臂上,捏了捏,眼中有灰败弥散开来。
“果真……”
凌波亦是机灵,听得桑柔这语,登时后悔莫及,她方才那句话分明是套自己的反应。自己言多必失,定是被桑柔猜测出了某些讯息,而她不直接问,是清楚自己不会告知真相,于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说了这样的一句反话,她没来得及反应,表情怕是直接表露了事实,肯定了她的猜测。
“姑娘……”
“我知道了,你再去打碗粥来。我很饿。”
凌波不安地看了看她,点头出门去。
桑柔这才抬起头来,左手五指握了握,摆动却不灵活,也用不上劲。
凌波是医者,顾珩手下的人,岂有滥竽,虽比不上三叶仲清寒他们,但跟在顾珩身边,各种刀伤剑伤,什么没见过?可她肩上的这剑伤,却要惊动仲清寒,那说明情况比想象中的严重。她稍稍一试探,结果便昭然。
弹琴,左手按弦,力重音沉,力轻音渺,力道控制很重要。
如今……
她将右手覆在左手上,紧握住……
*
凌波站在门外,皱着眉听着房内声声掀瓦震梁的叱骂声响。
“找我来干嘛?找我来干嘛!你自己这条命自己也不知珍惜,还要我费什么力气?”
“手也不用治了,废了得了,反正命也不要了,手还治来做什么?浪费药,浪费时间!”
“你以为自己身子是铜墙铁壁吗?时不时吞几颗毒药,时不时去挨几下刀剑?!”
“……”
仲清寒满身风尘赶到客栈,替桑柔诊了脉了之后,却不是立即施针开药,而是开始破口大骂。
桑柔坐在床上,面容憔悴,却在他气急败坏的骂声中缓缓弯了眉眼,双眸明曜,眼睫一翕一阖,明动又孱弱。仲清寒看着,终是骂不下去,在床边坐下,别扭地不去瞧她,胸口微微起伏,余气未消,还摆出一副就算你哄我也不会那么容易消的模样。
桑柔笑着试探地喊一声:“寒哥哥?”
仲清寒瞪她:“你不要以为每次惹了事这样叫我,我就会原谅你。哼,现在已经不复少时,我这些年骨气与医术俱增,再不会被你三言两语忽悠过去!”
桑柔点点头,有些不明地看着他:“可是,我没有要你的原谅啊!我为什么要你的原谅?”
仲清寒捂着胸口,气炸,手扬起来,作势就要揍她。
桑柔装模作样地躲了下,不小心扯到伤口,龇牙咧嘴地叫了声疼,仲清寒急忙走上前来替她查看。
桑柔摆了摆手,嘻嘻一笑,说:“故意的。”
仲清寒:“……”
过了半晌,他叹了一声,“阿柔……”
“仲清寒……”她打断他,“你知道吗,我格外珍重这样的时光,我们还生龙活虎,嬉笑玩闹。这样值得开心和记忆的美好时光,适当珍惜。所以,不要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好不好?”
仲清寒默了一会儿,说:“好。”
***
晴日没有持续多久,时薄近暮,阳光忽然隐去,黑云攒聚,天色骤然暗下来。
客栈门口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人。一人蓝衣翩然,在风卷凛然的檐下,眉头深皱,好似对着天气极不满意。
她身后身量娇小的素衣女子,眉目清秀,神情是惯常的淡漠。
正
是仲清寒和凌波。
仲清寒说了声“走吧”,说明提起脚步向外走去。
一名暗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挡在仲清寒面前,语气冷硬:“仲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仲清寒眯眼看着他,答:“医馆。去寻一些特效的毒药,把楼上那个病秧子彻底毒毒死,比起救她,这样省事多了。”
后面站着的凌波闻言背僵了僵,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那名暗卫表情不变,说:“先生是要去拿药吗?先生可把药方交给属下,属下替先生去买。天要下雨了,且时候也不早,先生长途奔波来到这里,适当歇息着,这等小事交由属下做就好。”
仲清寒挑了挑眉:“药方?没写。且写出来了,在这穷乡僻壤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得到,买不到还得用其他药代替,你可懂医?”
那暗卫微尴尬,说:“不会。”
“那不就得了。你以为我想在这鬼天气跑出去?都是那要死不活的丑女人折腾的。”他低低咒骂着,转头对着凌波说,“还磨蹭什么?走吧。待会儿就下雨了!”话毕,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凌波应了声是,赶紧跟上,隐约间,似见她脚步踉跄了下,行走的步子有些不稳。
那暗卫看着远去的两人身影,扬手一拍,身后已出现另两名玄衣男子。
“跟着他们。”
“是。”
**
胡同里,桑柔揭下面皮,看着仲清寒动作麻利地药倒了那两名暗卫,笑着问:“仲清寒,我觉得你不干大夫,去抢劫也不错。这一药一个倒的,快准狠。”
仲清寒剜了她一眼,直起身,说:“我抢劫做什么?我又不缺钱花。”
桑柔顿了顿:“可以当做副业,无关钱财,只为陶冶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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