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都城汴梁,深夜。
太师府,书房。
长案之上,有圆规、直矩、六分仪,还有一份戊型蒸汽机设计图纸。书房墙上,挂着先秦铸剑大师欧冶子的作品——价值连城的名剑“湛卢”。一个年轻人坐在舒适的太师椅上,他身材不高,俊美的脸庞上冰冷的双眸凝视着繁星。他是墨家钜子①、大宋太师墨羽。
太师府外,鸡飞狗跳,喝吼之声竟然一直传到了墨羽的耳朵里。大理寺又在查抄那本据说是“天人所授”的禁书《天命》吗?其实这又何必……很久没上朝了,如今大功终于告成,看来,明天得……一道奇怪的光划过天际。是流星?是彗星?都不太像……
一 坎坷墨家路
墨羽在墨翟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墨翟是墨家的创始人,史称墨子。自从墨学在大唐时期终于超过儒学被帝王独尊以后,墨家成员的地位越来越高,其领袖在朝廷里往往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于是,墨子自然就被尊为了“至圣先师”。墨羽是当下的墨家钜子,自幼墨子就在他心中占据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纵观历史,这世上总有太多的机械奇才。据史书记载,先秦的木工祖师公输般曾经制造出能够飞翔的“木鹞”,在空中飞行了七日七夜不落,他还乘坐于其上,从空中观察宋国的城池,这是人类首次冲上蓝天;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孔明,曾经大量制造“木牛流马”用于战场,运输粮草,他还制出了火力极为强大的损益连弩,于木门道射杀曹魏名将张郃,这是人类第一次正式将机关术大规模运用在战争中;而在大唐皇朝时代,安西都护府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在决定西域命运的怛罗斯①战役中,以三千装备了突火枪的铁甲骑兵配合装备有射程超过四百步的伏远弩的两万余精锐步兵,血战五日,终将黑衣大食帝国配备了大量骆驼兵的十几万呼罗珊骑兵击破,更是预示了黑火药兵器时代的来临……从汉末至今,机关术在王朝更迭中的作用越来越明显,几个关键发明,往往能决定国之大运,左右庙堂之大略。
“阿羽,听说你苦拼了三年之久的戊型蒸汽机终于设计完成了,是不是啊?”墨羽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工部侍郎雷子恒,他和墨羽是至交好友兼儿时玩伴,而且同为墨家弟子,还有一层师兄弟关系,说话间自然随意得多。也只有他,可以随意出入这戒备森严的太师府。
墨羽看他一眼,说:“哦,子恒,是的,我的设计已经完成了……我很久没出过门了,这段时间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雷子恒说:“这次殿试,很多学子的水平都很高,有些学子的理论实在是令人惊叹。看来苏大胡子又打算往我们工部这边塞人了。此外,枢密使狄大人的使臣昨天来找过你。”
墨羽问:“狄青大人不是正在西边和大秦诸国作战吗?”西方的大秦诸国总想征服控制丝绸之路沿途的所有国家,独霸丝路,而这些丝路上的弱小国家有不少是大宋的属国,再加上大宋在国际贸易中处于强势地位,贸易摩擦中基本都是大秦诸国吃亏,于是就和大宋打开了没完没了的罗圈架。冲突或大或小,反正几乎无年不有,都成家常便饭了。遇上这么些个家伙也是大宋的晦气,好在大宋国力冠绝当世,尚可从容奉陪。
雷子恒回答:“枢密使大人对大秦人的投石机很忌惮,这些巨型投石机力道强劲,抛出的巨石大如磨盘,声若疾风,砸坏了我军不少飞楼战车,狄大人希望我们立项开发一种不怕投石机的攻城利器,以攻破敌人的城堡。”
墨羽道:“狄大人已经年过六十,还亲自率师伐远,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狄大人风采不减当年,真乃当世廉颇啊!”
雷子恒说:“狄大人常说,天下承平太久,自己半生废置,难建李卫公那样的盖世之功。所以现在,他也顾不得许多,皮毛小仗也不嫌弃了。再说我爹说什么也不同意调动北方的精锐部队,所以皇上也觉得出征的那些二流部队由威名素著的狄大人领军比较放心。”
提到被狄青大人奉为终生偶像的大唐卫国公李靖,墨羽不禁肃然起敬。卫国公李靖,是墨家地位仅次于墨翟祖师的先辈,正是他,在墨学崛起的过程中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②。
墨家并非一开始就拥有现在这样的地位的,墨家的复兴之路,非常坎坷。昔年,汉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儒术缺乏探索自然规律的志趣,崇礼复古,因循守旧,把各种新发明视作奇技淫巧,将善技艺经营工商者贬为小人;东汉时甚至更有人认为伟大的公输般先生“作奇器以疑众”,将其列为“首诛”对象!两汉时期,墨学一直在垂死的边缘苦苦挣扎,差点消亡。
三国时,蜀汉诸葛武侯英明有远略,鼓励、资助墨家弟子开发研究武器装备。于是,许多墨家弟子将原为墨家理论的一个旁支——《备城门》等篇中提到的防御作战战术、守城器械的制作方法、使用技巧等提升为墨家学说的核心之一,发展成为机关术。依靠着大量机关武器,国力弱小、人口稀少的蜀汉建立起了一支战斗力极强的技术型军队,长期占据着战略进攻地位,打得偌大的魏国终年关门闭户不敢出战,只能依靠地理优势化解蜀汉的凌厉攻势。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墨家机关术的发端。若不是当时机关术还不够成熟,蜀汉很有可能实现其复兴汉室的目标。
有晋一代,开国皇帝司马炎对当年魏国军队被机关武器打得溃不成军的往事印象深刻,深恐有人利用机关术作乱,竟然下令废止机关术,大肆搜捕墨家弟子。结果整个晋代,朝野间充斥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清谈风气,举国沉迷于虚无缥缈的玄学。墨家弟子们只得远避偏远地区,暗中传承着祖先的伟大精神和神奇的机关术,在漫长的黑暗中等待光明的降临。
直到大唐开国之时,墨家一名年轻的钜子带着只有不到五百人的墨家子弟,拜访了当时更为年轻的英明神武的大英雄李世民。而后,这位精于天文能精确地推算天象的钜子,统领装备着依靠机关术开发出的威力强大的精良武器的部队,屡出奇兵,常常是出一两千兵力可打败外敌数万,出数万兵力就能征服一个国家。这个年轻的钜子,就是后来被封为卫国公的李靖。他的超群绝伦的成就,使得大唐历代皇帝都颇为重视机关术,墨学自此在全国范围内开始复兴。与此同时,炼丹、机械、冶金、天文、历法都得到了蓬勃的发展,精炼火药的出现,以及更加先进的炼钢技术,极大地改变了整个世界的面貌——特别是军事。当怛罗斯血战大唐帝国凭着领先敌人不知多少百年的机关术大败黑衣大食军队,彻底巩固了西域和丝绸之路的安全之后,全天下再也没有人敢将“术”蔑称为“六艺之末”了。
唐末,大批节度使裂土割据,互相攻伐。由于深知机关术在军事上的重要性,各路节度使拼命招揽墨学人才,狂投资金竭尽全力发展机关术,华夏大地上展开了一场旷古未有的奇特竞赛。最终,大宋那伟大而尚武的开国皇帝,曾经一条军棍打遍天下军州的太祖赵匡胤,取得了这场大赛的最后胜利。太祖在众多墨家弟子的精心帮助下组建起火器部队,摧枯拉朽一般,短短数年时间就扫平了那些拥兵自重各自为政的节度使,虽然刘继元等败类招引契丹援军祸乱中原,但这些以打围食肉为乐的马背上的游牧军队旋即遭到太祖犀利火器的沉重打击,死伤惨重,仓皇退出中原,远遁中亚不知所终……大宋顺利重现了昔日大唐天朝上国四夷臣服的局面。由于大宋以墨家机关术立本起家,所以彻底放弃了“重道轻器”、“重仕轻技”、缺乏探索自然规律的志趣的儒学,而独尊墨学……
这时,墨羽的思路被拉了回来。原来雷子恒在喊他:“喂,发什么呆啊?你看看你,为这蒸汽机都累傻了……现在设计终于完成了,你也该歇歇了。对了,咱哥儿俩好久没去啜一顿了,前天,我特意去那家号称‘小樊楼’的酒楼去看了一看,那儿的酒食真的很不错!招牌菜鹌子水晶脍、香螺炸肚、荔枝白腰子实在是绝了!哪天有空我带你去好好尝尝……”
二 神秘女子
早朝结束后,高官三三两两散去。一袭紫袍的墨羽走在金銮殿的青石台阶上。每天早朝,很多高官都只能分列于青石台阶的两旁。能站在金銮殿内的全是高官中的高官,也即是真正控制着这个天底下最为强大的国家的实权人物。墨羽身为太师,他的站位当然是在位于金銮殿内最靠近皇帝的三级台阶上。
“太师大人!”宰相王安石突然叫住了他。
墨羽转身,问:“王大人,您想问晚辈关于禁书一事的看法?”墨羽的年纪比王安石小三十岁左右,且因敬重王大人的人品,所以向来习惯自称“晚辈”。
王安石拿出一卷书交给墨羽,连连摇头道:“《天命》此书,实在荒唐,荒唐!太师可以拿去好好看看。此等谤书,怎能不禁?怎能不驳?”这批高官为讨论政事公然携带禁书,并不算违反律例。然后,这位人称“拗相公”的宰相大人因公事繁忙,匆匆离开了。
“咦?阿羽!我正纳闷儿今天早朝为何如此安静,原来是你上朝了!是为了机关术还是为了禁书一事?”雷子恒走到墨羽身边,问道。
墨羽点头,说:“为了禁书一事。我听听他们的论调而已,你知道我极少在朝廷上发言。”大宋朝廷言论向来宽松,且大臣有相当大的权力,皇帝无法完全左右朝政,庙堂之上的大臣们往往会为了政事吵翻天。这是从太祖皇帝时代就兴起的风气。当年太祖赵匡胤曾密誓“誓不诛大臣、言官”,并专门建立了许“风闻言事”的言官制度,到仁宗皇帝时,一句“言者无罪”,更加助长了这种风气,最后竟发展到有人于朝堂上跳掷叫号,只差拳脚相加了。每遇重大决策,朝堂上百口争鸣,各种意见和见解层出不穷,乱则乱矣,倒也确实使许多决策变得理性而周全。但这也不是毫无弊端,若不是历朝太师挟墨家无法小觑之势以强力手腕压住局势,只怕朝臣们会党争连连、纠纷不断。今日他上朝,除了王安石、苏轼、司马光等少数几位有名的诤臣仍然在大声争论之外,朝臣竟然全都变成了沉默的“乖宝宝”。墨羽深知这一点,所以,除非是关系国运的头等大事,否则他一概保持沉默——好不容易出现的议政风气,怎可为一派之私利而断送?墨家不计个人得失、只谈“天下之大利”的思想深深地影响着他。
雷子恒说:“那批朝臣早就为了这件事不知吵了多少次了,有人说要严刑禁书,有人说只要以理驳斥书中荒谬论调以使天下无人相信其中内容即可。对了,你看过那本《天命》没有?”
“当然早看过了。”墨羽手里拿着的是王宰相交给他的一卷《墨子》,他此刻最担心的是王宰相越来越差的视力。听说上次皇上大宴群臣,这位宰相大人只吃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居然不晓得其他盘子放在哪儿,现在又把一卷《墨子》误当作《天命》交给他。看来得想想用什么方法解决人的视力下降的问题,墨羽想道。雷子恒说:“看过就好,我爹很想听听你怎么看这本书……他很久没见到你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雷子恒的父亲,也就是前任钜子兼前任太师、墨羽的恩师,五年前因健康原因而辞官。若不是有这样的爹,雷子恒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工部侍郎。
“也好,我正想和恩师讨论一些有关机关术的事情。”
墨羽和雷子恒都不喜欢那些端坐轿中、由一大批人鸣锣开道并让百姓回避的繁文缛节,于是,两人换上一袭寻常百姓的青衣,只在怀里揣了一块证明身份的腰牌,就离开了大内。
黄河,一架巨大的水车矗立在水面上,旁边是一间很大的锦缎坊。远远地,就能听到水车带动青铜机括和齿轮发出的吱呀声。驿道上,运载生丝和锦缎的马车如一条长龙般见首不见尾。
来锦缎坊是墨羽的主意。两人刚出皇城,墨羽心血来潮,非要到这儿来看看不可,说是锦缎坊的问题不能再拖了。
黄河岸边,水车旁是一片竹林,河水甚清。雷子恒站在岸边,纵目远望,长舒一口气后,说:“黄河水又变清了。我记得上古传说留下了一句话:‘黄河水清,圣人出。’现在水清了,只是不知道那个圣人是谁?”
墨羽不置一词。三百年来,黄河的大小支流两岸都种满了树木,一些信奉原始宗教的河岸居民更是把森林视为自己的神祇,黄河水现在想变黄都难。清澈的河水冲击在精钢铸造的水车叶片上,发出浪涛般的声音。水车边缘铸着古兽“囚牛”的图案,人们可以从图案被河水冲蚀的程度估算出水车的剩余寿命。
子恒看见墨羽在发呆,就问:“喂,你怎么了?”
墨羽轻声地说:“唉……虽然钢质水车已经很精良了,可绸缎产量还是太不理想……”
子恒叹了口气:“要不明天我就召集工部最好的工匠,再认真改进一下水车?”
墨羽摇了摇头,说:“我看水车剩余的改进潜力也不会太大了,河水之力,虽然取之无穷,但是力道毕竟太弱,终究不是个办法……”
子恒不禁默然。身为工部侍郎,他很清楚这些问题。
良久,墨羽口中梦呓一般轻轻飘出一个词:“蒸汽机……”
“墨大人一向深居简出埋首机关术,今日怎么竟然有雅兴驾临这锦缎坊啊?”一个中年人从竹林中向他们走来,“墨大人的商号遍布整条丝路,想必这锦缎坊的产量,也事关墨大人的进账吧?”他的语气中透出讥讽的味道。
“司马大人?”雷子恒皱起了眉头。儒学虽然已经没落,但是它毕竟流行华夏上千年,其影响目前依然不可小视,因此,君子耻于言利之类的思想还被一些士大夫奉为人生信条,并试图影响庙堂大略。这一点雷子恒并不奇怪,他只是没想到向来被誉为见识高远、心胸开阔的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