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自选集: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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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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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北园山大附中(4)
尤桐先生
  教英文。听口音是南方人。我不记得他教过我们班。但是,我们都很敬重他。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高中停办。教师和学生都*云散。我们听说,尤先生还留在学校,原因不清楚。有一天我就同我的表兄孙襄城,不远十里,来到白鹤庄看望尤老师。昔日喧腾热闹的大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只有尤老师和一个工友。我感觉到非常凄凉,心里不是滋味。我们陪尤老师谈了很久。离开以后,再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大清国先生
  教经学的老师。天底下没有“大清国”这样的姓名,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诨名。来源是他经常爱说这几个字,学生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干脆就叫他“大清国”,结果是,不但他的名字我们不知道,连他的姓我也忘了。他年纪已经很大,超过六十了吧。在前清好像得到过什么功名,最大是个秀才。他在课堂上讲话,张口就是“你们民国,我们大清国,怎样怎样……”“大清国”这个诨名就是这样来的。他经书的确读得很多,五经、四书,本文加注疏,都能背诵如流。据说还能倒背。我真不知道,倒背是怎样一个背法?究竟有什么意义?所谓“倒背”,大家可能不理解是什么玩意儿。我举一个例子。《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倒背就是“之习时而学……”这不是毫无意义的瞎胡闹吗?他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学问大。他对经书确实很熟,上课从来不带课本。《诗》、《书》、《易》、《礼》他都给我们讲过一点,完全按照注疏讲。谁是谁非,我们十几岁的孩子也完全懵然。但是,在当时当局大力提倡读经的情况下,经学是一门重要课程。
  附带说一句,当时教经学的还有一位老师,是前清翰林,年纪已经八十多,由他的孙子讲注。因为没有教过我们,情况不了解。
  德文老师
  德文不是正课,是一门选修课。所以不大受到重视。教德文的老师是胶东人,方面大耳,留着一撮黑胡子,长得很像一个德国人。大概在青岛德国洋行里做过什么事,因而学会了一点德文,所以就被请来教我们德文。我选了这一门课,可惜连他的姓名都没有记住,他也没有诨名。他的德文大概确实很有限,发音更差。他有一次在课堂上大声抱怨,有人说他发音不好。他把德文的gut(好,英文的good)读为“古吃”。这确实不是正确的发音,但是他却愤愤不平,满面愠色。德文课本用的是一个天主教堂编的。里面的汉语陈腐不堪,好像是前清时代编成的,一直未改。这位德文教员,德文虽然不怎么样,杂学却有一两下子。他专门搜集十七字诗,印成了一本书,完全自费,他送给我一本。因为滑稽有趣,我看了一遍就背住了一些首,直至七十年后的今天还能成诵。我举一首,以概其余:
  发配到云阳
  见舅如见娘
  两人齐下泪
  三行
  因为这位舅父瞎了一只眼。我当时在家中颇受到歧视,心有所感,也作了一首十七字诗:
  叔婶不我爱
  于我何有哉
  但知尽孝道
  应该
  没有多少趣味,只是略抒心中的不平而已。这一首诗曾惹得叔父的亲女儿秋妹的不满。
  王老师
  教诸子的老师,名字忘记了,北大毕业,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书读得很多,也有学问。他曾写了篇长文《孔子的仁学》,把《论语》中讲到“仁”的地方全部搜集起来,加以综合分析,然后得出结论。此文曾写成讲义,印发给学生们。我的叔父读了以后,大为赞赏,可能是写得很不错的。但是此文未见发表。王老师大概是不谙文坛登龙术,不会吹拍,所以没有能获得什么名声,只浮沉于中学教师中。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得到他的消息。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回忆北园山大附中(5)
高中教员介绍到此为止。
  我们的校舍
  校舍很大,据说原来是一所什么医学专科学校。现在用作高中的校舍,是很适当的。
  从城里走来,一走进白鹤庄,如果是在春、夏、秋三季,碧柳撑天,绿溪潺湲,如入图画中。向左一拐,是一大片空地,然后是坐北朝南的大门。进门向左拐是一个大院子,左边是一排南房,第一间房子里住的是监学。其余的房子里住着几位教员。靠西墙是一间大教室,一年级三班就在那里上课。向北走,走过一个通道,两边是两间大教室,右手的一间是一班,也就是我所在的班;左手是二班,走出通道是一个院子,靠东边是四班的教室。中间有几棵参天的大树,后面有几间房子,大清国、王崑玉和那位翰林住在里面。再向左拐是一个跨院,有几间房子。再往北走,迎面是一间大教室,曾经做过学生宿舍,住着二十多人。向东走,是一间教室,二年级的唯一的一个班在这里上课。再向东走,走过几间房子,有一个旁门,走出去是学生食堂,这已经属于校外了。回头向西走,经过住学生的大教室,有一个旁门,出去有几排平房,这是真正的学生宿舍。校舍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应该说,里面的空间是相当大的,住着二三百学生并无拥挤之感。
  学校管理和学生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学校的管理是非常奇特的。应该有而且好像也真有一个校长;但是从来没有露过面,至于姓什么叫什么,统统忘掉了。学生们平常接触的学校领导人是一位监学。这个官衔过去没有碰到过,不知道是几品几级;也不知道他应该管什么事。当时的监学姓刘,名字忘记了。这个人人头极次,人缘不好,因为几乎全秃了顶,学生们赠以诨名“刘秃蛋”,竟以此名行。他经常住在学校中,好像什么事情都管。按理说,他应该是专管学生的操行和纪律的,教学应该由教务长管。可是这位监学也常到课堂上去听课,老师正在讲课,他站在讲台下面,环视全室,面露奸笑,感觉极为良好,大有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势。学生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的,他对此毫无感受。我现在深挖我的记忆,挖得再深,也挖不出一个刘秃蛋到学生宿舍或学生食堂的镜头。现在回想起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足见他对学生的生活毫无兴趣,而对课堂上的事情却极端注意。每一个班的班长都由他指定。我因为学习成绩好,在两年四个学期中,我始终被他指定为班长。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无非是想拉拢我,做他的心腹,向他打小报告,报告学生行动的动向。但是,我鄙其为人,这样的小报告,一次也没有打过。在校两年中,仅有一次学生“闹事”的事件,是三班学生想“架”(当时的学生话,意思是“赶走”)一位英文教员。刘秃蛋想方设法动员我们几个学生支持他。我终于也没有上他的圈套。
  我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学校有一间办公室,有什么教务员、会计、出纳之类的小职员。对一所有几百人的学校来说,这应该是不能缺的。学校是公立,不收学费,所以没有同会计打过交道。但是,其他行政和教学事务应该还是有的;可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至于学生生活,最重要的无非是两项:住和吃。住的问题,上面已经谈到,都住宿舍中,除了比较拥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吃是吃食堂,当时叫做“饭堂”。学校根本不管,由学生自己同承包商打交道。学生当然不能每人都管,由他们每月选出一名伙食委员,管理食堂。这是很复杂很麻烦的工作,谁也不愿意干。被选上了,只好干上一个月。但是,行行出状元。二年级有一个同学,名叫徐春藻,他对此既有兴趣,也有天才。他每夜起来巡视厨房,看看有没有厨子偷肉偷粮的事件。有一次还真让他抓到了。承包人把肉藏在酱油桶里,准备偷运出去,被他抓住,罚了款。从此伙食质量大有提高,经常能吃到肉和黄花鱼。徐春藻连选连任,他乐此不疲,一时成了*人物。

回忆北园山大附中(6)
我的生活和学习
  关于生活,上面谈到的学生生活,我都有份儿,这里用不着再来重复。
  但是,我也有独特的地方,我喜欢自然风光,特别是早晨和夜晚。早晨,在吃过早饭以后上课之前,在春秋佳日,我常一个人到校舍南面和西面的小溪旁去散步,看小溪中碧水潺潺,绿藻漂动,顾而乐之,往往看上很久。到了秋天,夜课以后,我往往一个人走出校门在小溪边上徘徊流连。上面我曾提到王崑玉老师出的作文题《夜课后闲步校前溪观捕蟹记》,讲的就是这个情景。我最喜欢看的就是捕蟹。附近的农民每晚来到这里,用苇箔插在溪中,小溪很窄,用不了多少苇箔,水能通过苇箔流动,但是鱼蟹则是过不去的。农民点一盏煤油灯,放在岸边。我在回忆正谊中学的文章中,曾说到蛤蟆和虾是动物中的笨伯。现在我要说,螃蟹决不比它们聪明。在夜里,只要看见一点亮,就从芦苇丛中爬出来,奋力爬去,爬到灯边,农民一伸手就把它捉住,放在水桶里,等待上蒸笼。间或也有大鱼游来,被苇箔挡住,游不过去,又不知回头,只在箔前跳动。这时候农民就不能像捉螃蟹那样,一举手,一投足,就能捉到一只,必须动真格的了。只见他站起身来,举起带网的长竿,鱼越大,劲越大,它不会束“手”待捉,奋起抵抗,往往斗争很久,才能把它捉住。这是我最爱看的一幕。我往往蹲在小溪边上,直到夜深。
  在学习方面,我现在开始买英文书。我经济大概是好了一点,不像上正谊时那么窘,节衣缩食,每年大约能省出二三块大洋,我就用这钱去买英文书。买英文书,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日本东京的丸善书店。办法很简便,只需写一张明信片,写上书名,再加上三个英文字母COD,日文叫做“代金引换”,意思就是:书到了以后,拿着钱到邮局去取书。我记得,在两年之内,我只买过两三次书,其中至少有一次买的是英国作家kipling的短篇小说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竟迷上了kipling。后来学了西洋文学,才知道,他在英国文学史上是一个上不得大台盘的作家。我还试着翻译过他的小说,只译了一半,稿子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反正我每次接到丸善书店的回信,就像过年一般地欢喜。我立即约上一个比较要好的同学,午饭后,立刻出发,沿着胶济铁路,步行走向颇远的商埠,到邮政总局去取书,当然不会忘记带上两三元大洋。走在铁路上的时候,如果适逢有火车开过,我们就把一枚铜元放在铁轨上,火车一过,拿来一看,已经轧成了扁的,这个铜元当然就作废了,这完全是损己而不利人的恶作剧。要知道,当时我们才十五六岁,正是顽皮的时候,不足深责的。有一次,我特别惊喜,我们在走上铁路之前,走在一块荷塘边上。此时塘里什么都没有,荷叶、苇子和稻子都没有。一片清水像明镜一般展现在眼前,“天光云影共徘徊”,风光极为秀丽。我忽然见(不是看)到离开这二三十里路的千佛山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中,我大为惊喜。记得刘铁云《老残游记》中曾写到在大明湖看到千佛山的倒影。有人认为荒唐,离开二十多里,怎能在大明湖中看到倒影呢?我也迟疑不决。今天竟于无意中看到了,证明刘铁云观察得细致和准确,我怎能不狂喜呢?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回忆北园山大附中(7)
从邮政总局取出了丸善书店寄来的书以后,虽然不过是薄薄的一本,然而内心里却似乎增添了极大的力量。一种语言文字无法传达的幸福之感油然溢满心中。在走回学校的路上,虽然已经步行了二十多里路,却一点也感不到疲倦。同来时比较起来,仿佛感到天空更蓝,白云更白,绿水更绿,草色更青,荷花更红,荷叶更圆,蝉声更响亮,鸟鸣更悦耳,连刚才看过的千佛山倒影也显得更清晰,脚下的黄土也都变成了绿茵,踏上去软绵绵的,走路一点也不吃力。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省下来的钱买自己心爱的英文书的感觉,七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一回忆起来,仍仿佛就在眼前。这种好买书的习惯一直伴随着我,至今丝毫没有减退。
  北园高中对我一生的影响,还不仅仅是培养购书的兴趣一项,还有更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关键性的,夸大一点说是一种质变。
  我在许多文章中都写到过,我幼无大志。小学毕业后,我连报考著名的一中的勇气都没有,可见我懦弱、自卑到什么程度。在回忆新育小学和正谊中学的文章中,特别是在第二篇中,我曾写到,当时表面上看起来很忙;但是我并不喜欢念书,只是贪玩。考试时虽然成绩颇佳,距离全班状元道路十分近,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当状元的野心,对那玩意儿一点兴趣都没有。钓虾、捉蛤蟆对我的引诱力更大。至于什么学者,我更不沾边儿,我根本不知道天壤间还有学者这一类人物。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想干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朦朦胧胧地似乎觉得,自己反正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一辈子能混上一个小职员当当,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常想,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自知得过了头,变成了自卑。家里的经济情况始终不算好。叔父对我大概也并不望子成龙。婶母则是希望我尽早能挣钱。正谊中学毕业后,我曾被迫去考邮政局,邮政局当时是在外国人手中,公认是铁饭碗。幸而我没有被录取。否则我就会干一辈子邮政局,完全走另外一条路了。
  但是,人的想法是能改变的,有时甚至是180度的改变。我在北园高中就经历了这样的改变。这一次改变,不是由于我参禅打坐顿悟而来的,也不是由于天外飞来的什么神力,而完全是由于一件非常偶然的事件。
  北园高中是附设在山东大学之下的。当时山大校长是山东教育厅长王寿彭,是前清倒数第二或第三位状元,是有名的书法家,提倡尊孔读经。我在上面曾介绍过高中的教员,教经学的教员就有两位,可见对读经的重视,我想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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