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傅斯年(全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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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与傅斯年(全新版)-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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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得了三个学士学位。”【50】陈封怀此说恐怕不确,至今没有得到证据说明陈寅恪曾得到过三个学位。而梁启超所言当是不虚,陈寅恪留洋十几载,的确既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但著作等身的梁任公又凭什么说自己所有的著述加起来不如陈氏寥寥数百字有价值呢?除了客套与自谦外,总要有一点凭证,否则就成为胡言乱语,曹云祥也不会轻易相信。那么梁启超说的这几百字到底是指什么呢?这便是陈寅恪于1923年在柏林求学期间,写给其妹的一封书信。信中云:
  我前见中国报纸告白,商务印书馆重印日本刻大藏经出售,其预约券价约四五百元。他日恐不易得,即有,恐价亦更贵。不知何处能代我筹借一笔款,为购此书。因我现必需之书甚多,总价约万金。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续藏两部,及日本印中文正续大藏,其他零星字典及西洋类书百种而已我今学藏文甚有兴趣,因藏文与中文,系同一系文字。如梵文之与希腊、拉丁及英、俄、德、法文等之同属一系。以此之故,音韵训诂上,大有发明。因藏文数千年已用梵音字母拼写,其变迁源流,较中文为明显。如以西洋语言科学之法,为中藏文比较之学,则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然此非我所注意也。我所注意者有二:一历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关系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经典,印度极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及小乘律之类,与佛教史有关者多。中国所译,又颇难解。我偶取《金刚经》对勘一过,其注解自晋唐起至俞曲园止,其间数十百家,误解不知其数。我以为除印度西域外国人外,中国人则晋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当能得正确之解,其余多是望文生义,不足道也。隋智者大师天台宗之祖师,其解悉檀二字,错得可笑(见《法华玄义》)。好在台宗乃儒家五经正义二疏之体,说佛经,与禅宗之自成一派,与印度无关者相同,亦不要紧也。(禅宗自谓由迦叶传心,系据护法因缘传。现此书已证明为伪造,达摩之说我甚疑之。)旧藏文即一时不能得,中国大藏,吾颇不欲失此机会,惟无可如何耳。又蒙古满洲回文书,我皆欲得。可寄此函至北京,如北京有满蒙回藏文书,价廉者,请大哥五哥代我收购,久后恐益难得矣【51】

陈寅恪进清华的背后隐秘(4)
很显然,这封书信除了要求购书外,更多是在谈论学术,所涉内容之深奥广博,若不专门研习此项学问者,难知其所言与所以言。这封书信被当时主持《学衡》杂志的吴宓得知,于这年8月的第二十期以《与妹书》为题刊载,梁启超就是通过《学衡》看到了这封信,并为陈氏之博学倾倒,于是便有了一年之后清华园著名的“梁曹对”。正是由于这次对话,加之王国维从旁助力,没有片纸学位和一顶学历帽子的陈寅恪才以导师的资格踏进了风景秀丽的水木清华,开始了悠悠四十载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生涯。
  没有博士帽子而以导师的身份从容登上清华大学讲坛的陈寅恪,立即引起了学界的广泛瞩目,坊间多有羡慕、赞颂追捧者,不明就里的后辈学人也多有“以古观今”,论及大学门槛之难进,当权者只看学历证书而不观受聘者本人之学问如何者。据陈寅恪的侄子陈封雄(南按:陈衡恪三子)说,抗日战争后期,已迁往成都的燕京大学请陈寅恪担任历史系教授,他获送六叔一家由重庆前往成都就职。到校后,叔侄二人谈起欧美教育来。封雄好奇又不解地问:“您在国外留学十几年,为什么没有得个博士学位?”陈答:“考博士并不难,但两三年内被一专题束缚住,就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了。只要能学到知识,有无学位并不重要。”后来,陈封雄半信半疑地向自己的姑夫俞大维提起此事,俞说:“他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是大学问家。我在哈佛得了博士学位,但我的学问不如他。”【52】从俞大维的话中可以看出,陈寅恪放洋的目的真的是为知识而不为世俗名利,为学术而不为学位。或许,这就是鲁迅描写的藤野先生那“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大而言之,是为学术”的精神的具体实践吧。
  由于陈寅恪在学界如雷贯耳的名声,其学位问题波及后来者既深且众。1948年曾当选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的著名人文学者萧公权,于许多年后谈到学位与学问时曾放言:“其实学位只能表示一个学生按部就班修完了‘最高学府’规定的某种课程,而未必表示他的真实学问。我知道若干中国学者在欧美大学中研读多年,只求学问,不受学位。史学名家陈寅恪先生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真有学问的人绝对不需要硕士博士头衔去装点门面。不幸(的)是有些留学生过于重视学位而意图巧取。他们选择学校、院系、课程,以至论文题目,多在避难就易。他们得着了学位,但所得的学问却打了折扣。更不幸的是另有一些人在国外混了几年,回国后自称曾经由某大学授予某学位。他们凭着假学位做幌子,居然在国内教育界或其他事业中混迹。”【53】
  萧氏之言不能说没有道理,打着“克莱登大学”毕业生的牌子混迹于社会各界者不乏其人,陈寅恪的确为学术界人士做出了不读博士拿学位,一心读书向学的成功范例。但此事体正如胡适的“收山小门生”唐德刚教授所言: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是“阎王可做,小鬼不能做,也不必做”【54】。也就是说,专为读书而读书,为学问而学问,不求硕士博士帽子,名门出身,具有强大人脉背景和人际交往资源的陈寅恪做得,一般的人特别是偏远地区贫苦劳动人民的孩子(当然是很少留洋)就做不得了。1935年,当清华毕业的夏鼐考取公费留学生准备出国时,就前往国度、学校、专业、学位等问题,请教老一辈留学生,曾任清华国学研究院讲师,时已名满天下的李济。李济表示:“学位不关重要,可有可无。惟社会上做事,有学位者稍占便宜耳。”【55】这里说的稍占便宜,当然包括像陈寅恪迈进清华门槛之类的事。李氏是哈佛博士,从后来他入清华研究院看,显然比陈寅恪轻松和自然得多。
  从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备处主任吴宓,推荐陈寅恪之际同时推荐当时在学术界已是名流俊杰的柳诒徵、汤用彤等人情形看,决定谁进门谁出局命运的终裁权,是捏在校长曹云祥一人手中的。曹氏毕竟也算个知识分子或读书人,早年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后留学美国哈佛,获商业管理硕士学位。归国后任北洋政府外交部参事,1922年任清华学校校长,几年后有了与陈寅恪相遇的机会。只是,在陈寅恪能否迈入清华大门的问题上,曹一开始还不明就里,甚至有些傻乎乎地向吴宓、梁启超等问这问那,关注被荐者的学位与学问之高低大小。但随着事态的进展,曹氏才翻然醒悟,发现此事已与这些身外之物没有多大关系了,真正的“关系”是“以人为本”,是一种人际利害关系。正是这种人际关系令陈寅恪较为顺利地跨进了清华园的大门。事实告诉世人的是,就陈、柳、汤三人而言,其学问各有所长,柳乃陈寅恪启蒙时代的老师,汤在哈佛时与陈、吴二人不相上下,并称“哈佛三杰”。以此经历,当时的清华校长曹云祥从三人中选其任何一人都是合情又合理的,但人们看到的却是陈寅恪这位当时在国内学术界和主事者眼中无名望、无著作、无学位的“三无”学人,健步走入清华园那挺起的胸膛,柳、汤从朦胧的荷塘月色中黯然消失的背影。
  需要继续补充的是,吴宓尽管号称“哈佛三杰”之一,但他当时在清华校长曹云祥眼中的地位并不足道,而王、梁二人的赫赫声名却有点“功高盖主”的意味,令曹不得不小心伺候。从梁在曹面前所说的那句“好吧!你不请,就让他在国外吧”来看,当时的梁任公一定是绷紧了面容,甚至是声色俱厉的。在梁、王可能还有赵元任的合力围攻夹击下,已不是这位曹校长是否答应陈寅恪进清华的问题,而是转变成——假如曹云祥“牙丁半个说不字”,他自己能否在清华校长那把椅子上坐稳的问题了。在这样一种“夹道跑马不能回马”的严迫情形中,曹云祥最明智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无条件地请陈寅恪入主清华园——尽管可能心中还有点不太情愿,以致让具体张罗的吴宓“费尽力气”。
  当然,此时的曹云祥可能没有想到,吴宓与梁、陈等人的到来,竟成为他的掘墓人,并在短短的一年之后就合力为他敲响了前途的丧钟。在以梁、陈为首的反对声浪中,曹云祥只得宣布辞职,卷起铺盖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清华园。这是后话了。【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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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为神州惜大儒(1)
在清华研究院成立至曹云祥辞职溜走的这个短暂的黄金时期,事实证明吴宓、梁启超在举荐陈寅恪时,对曹云祥所说的那些话并非妄言。陈氏一到清华园,很快就展示了作为一代史学大师的盖世风采。
  按清华国学研究院的规定,每期学员满一年即可毕业,发给学历证明。若有想留校继续研究者,可提出申请留校继续学习、研究。当陈寅恪到清华园时,第一期学员已经毕业,但仍有刘盼遂、吴其昌、姚名达等7人留校继续攻读。1926年9月8日,陈寅恪参加了第二学年,又称为第二期的开学典礼。此届招生如谢国桢、刘节、陆侃如、戴家祥、吴金鼎、卫聚贤、王力、姜亮夫等29名,加上第一届留下的7人,共有学员36名。在开学典礼上,各位导师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当然,最为慷慨激昂,令听者为之热血沸腾,几欲挥拳仰天大吼者乃梁任公——这项特殊本领与才华是其他几位导师特别是王国维所不能匹敌的。
  这一学年,诸位导师均使出看家本领为学生开课,陈寅恪亮出的绝活是主讲“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与“梵文—《金刚经》之研究”两门。指导学生专题研究的学科为:
  一、年历学(中国古代闰朔日月食之类),二、古代碑志与外族有关系者之比较研究,三、摩尼教经典与回纥文译本之研究,四、佛教经典各种文字译本之比较研究(梵文、巴利文、藏文、回纥文及中亚细亚文诸文字译本与中文译本之比较研究),五、蒙古、满洲之书籍碑志与历史有关系者之研究。
  这一连串的列目,足令人为之眩晕,也可看出陈寅恪在古文字学的造诣已经到了何种广博精深的程度。
  由于陈寅恪学问如渊似海,外人根本无法得知内在详情。加之陈氏一生对自己的品学极为谦虚慎重,从未炫耀于他人,他到底懂多少种语言文字,直到他去世后都未有定论,世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即使他的师友、家属与弟子也莫不如此。
  据陈寅恪晚年弟子、中山大学教授胡守为回忆,陈氏在任教中山大学期间,“在他填写的履历表上,‘懂何种外语’一栏,只写着‘德语’二字”【57】。显然,这是他的自谦。陈氏的受业弟子、后在北京大学任教的王永兴言其“具备了阅读藏、蒙、满、日、梵、巴利、波斯、*、英、法、德、拉丁、希腊等十三种文字的阅读能力”【58】。据陈寅恪侄子陈封雄回忆说:“寅恪叔学习外国文字的惊人能力并不是由于他有异于常人的头脑,而是凭他坚忍不拔的求知毅力。例如,1919年他在哈佛大学时开始学习梵文,他的表弟俞大维同时也选修这门课,但是学了半年便畏难而退了(这是俞大维亲口对我说的),先叔却一直继续学了二十多年,当他在清华大学任教时,仍经常到东交民巷向精通梵文的德国教授钢和泰求教。我幼时见过他在书房内朗诵梵文经典拓片。使我亲聆了‘梵音’,并问他在念什么咒语,引起他大笑。”【59】有一次,陈寅恪随便翻了一下陈封雄中学所用的世界史教科书,此书是根据当时美国出版的教科书编译的,图文并茂,而图片尤为精致。其中一张图片的注释是“刻有巴比伦文的出土碑碣”。陈寅恪见到后立即来了精神,待仔细一看摇头道:“这不是巴比伦文,是突厥文,写书的人用错了图片。”【60】对于此次指出的错误,陈封雄多少年后还能清晰地忆起这位六叔当时那哭笑不得的表情。

独为神州惜大儒(2)
尽管陈寅恪的子侄辈受这位六叔教诲多多,但对其学问仍有窥无涯之海,无边无沿之感。陈封雄曾对问过他的研究者说:“寅恪叔到底学了多少种文字,我也不清楚。一般说来,他能读懂14种文字,能说四五国语言,能听懂七八种语言,是大致不差的。这些成绩基本上是他在36岁以前取得的。”【61】
  根据陈寅恪一生治史之“无证不立”的严慎态度,仅凭家属、亲友、弟子的回忆是靠不住的,必须有切实的证据才能令人信服。尽管此类证据难寻,但也决非一点线索没有。一个直接的证据是,“*”中被红卫兵抄走的陈寅恪当年在国外学习时期的一批珍贵资料,在陈氏去世后陆续归还,其中就有当年的学习笔记若干册。透过那早已发黄的粗劣纸张和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记载,可以窥知笔记主人在学术征途上历尽的艰难困苦与丰硕收获。曾留学德国十年,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的季羡林在广州一次会上说:“陈寅恪先生20年代留学德国时写了许多学习笔记,现存六十四本之多,门类繁多,计有藏文、蒙古文、突厥回鹘文、吐火罗文、西夏文、满文、朝鲜文、梵文、巴利文、印地文、俄文等二十二类。从中可以看出先生治学钻研之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各门学科的文献目录,衡之以20年代全世界研究水平,这些目录是十分齐备的。”【62】季羡林同时讲道,东方古代语言的掌握,主要以比较语言学方法,即用一种文字之佛教经本与其译本相比照,进而探究不同语言之规律与变化。陈寅恪之语言学习与文献阅读是相关联的。例如学梵文,寅恪就专听过梵文金刚经研究课程。正是有了如此渊博的学识,他才敢于在大师如林的清华园开讲“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与“梵文—金刚经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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