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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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完结篇-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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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着蒙眬月色,陆渐看清那人容貌,心头一震,失声叫道:“性海大师。”
  那蒙面人正是性海,闻言露出慈蔼之色,悠悠叹道:“本寺不幸,藏垢纳污,累檀越受苦了。”陆渐惊喜不胜,感动非常,合十道:“大师拯救之恩,陆渐生受了。”性海摇摇头,说道:“性觉、性智与我同门,他们作孽,贫僧救人,功过相抵,何谈恩惠?”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陆渐见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道:“大师病了么?”性海叹道:“老毛病了。”陆渐点点头,又想一想,问道:“那位,那位性智怎么样了?”性海道:“他受我一击,三月内决难动武,只不过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烦。”
  陆渐恍然道:“大师方才用的本门武功?”
  “不是。”性海摇头道,“性智人虽不堪,武功却不含糊,若以本门武学相搏,贫僧未必稳胜,贫僧方才所用武功,檀越原也会的。”
  “我也会?”陆渐露出疑惑之色,却见性海慢慢站起,两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陆渐但觉眼熟,念头一转,蓦地失声叫道:“我相?”
  “原来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势,两眼望天,喃喃道:“那么这个呢?”说着右足反踢后脑,右手抓拿左脚足踝。陆渐道:“这叫人相,不过……”
  性海收了势,转过头来,注视他道:“不过怎地?”陆渐稍一犹豫,说道:“大师这两种相态,虽然大体近似,却有些地方很不对头,比方说,‘我相’左手按腋,还应向后两寸,右手则应握住膝下三分,大师却按在膝盖上方了。”
  性海点头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陆渐奇道:“大师也知道不对?”性海道:“贫僧只是猜测,不敢断定。檀越这两句话,却解开了贫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陆渐神色迷惑,微微一笑,说道:“不瞒檀越说,这三十二相,乃是贫僧当年一时贪心,偷学得来,不想中了对方的圈套,十多年病魔缠身,几成废人。”
  陆渐诧道:“大师向谁偷学的?鱼和尚大师么?”性海摇头道:“不是。”陆渐更觉疑惑:“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还有谁人……”想到这里,脑中电光一闪,脱口叫道,“难道是天神宗?”
  “天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陆渐道:“就是不能和尚,天神宗是他后来的绰号。”性海微微苦笑,颔首道:“檀越说得是,我这身相,正是向他偷学来的。”
  说到这儿,性海露出追忆之色,望着黑沉沉的暮色,悠悠道:“那十多年前,有一晚,子丑时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后林中漫步散心,不巧听见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发生何事,便偷偷上前,由树枝望过去。只见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样子十分古怪。鱼和尚师徒当时正在我寺挂单,平日我也与不能和尚熟识,知道他是金刚传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由想到传说中的‘三十二身相’。贫僧一向仰慕‘大金刚神力’的神威,只为金刚一脉师徒单传,无缘习得,这时看见不能练功,不觉鬼迷心窍,也不惊动于他,就在暗中偷学起来。然而至今想来,我那时候自以为藏得隐秘,实则早被不能和尚察觉,但他心性诡谲,察觉之后,并不喝破,反而将计就计,故意变化出错误身相,引得贫僧误入歧途。十多年来,贫僧苦不堪言,一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学他人绝技,终究是武林大忌,贫僧纵然辛苦,也耻于告诉别人犯病缘由。”说到这里,他长吐一口气,目视陆渐,缓缓道:“陆檀越,今日对你说出这事,也算了结贫僧一件心事。”说罢又咳嗽起来。
  陆渐一时默然,心想这性海偷学他人绝技固然不对,但人人均有上进之心,习武之人见了高明武功,难免想学想练。而这天神宗心肠狠毒,却是罕见罕闻,发现有人偷瞧,不将之揭发,反而以错误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这性海的性命。
  同样身怀痼疾,陆渐看见性海咳嗽辛苦,如同身受,同情之心大起,不禁问道:“性海大师,难道就没有解救之法么?”性海略一沉吟,摇头道:“法子却有一个,那便是习练正确无误的‘三十二相’,正误相克,或许能治好我的内伤。”
  这番话正与陆渐设想吻合,当下说道:“那些相态变化我知道一二,大师且将错误相态施展出来,给我瞧瞧。”性海一愣,蓦地流露出热切感激之意,须发颤抖,半晌方才合十道:“先时贫僧在柴房前见到檀越舍身护住聋哑和尚,便知檀越慈悲为怀,正是我道中人。”
  陆渐闻言一惊,脱口道:“树后那人便是大师?”性海点头道:“贫僧正巧路过。”陆渐喜道:“那么出力救我、制服心缘和尚的也是大师了?”性海一愣,盯了陆渐片时,摇头道:“那伙僧人不是陆檀越所伤么?”
  陆渐迷惑已极,忖道:“性海大师既然做了,为何不愿承认,是了,想是他为人谦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于人。如此看来,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觉、性智大大不同。”想到这里,对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层,口中并不点破,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大师变化相态,容小子一观。”
  性海谦了两句,将错误相态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谬误百出。陆渐熟悉前面一十六相,当即一一指正。却见性海变相之时,举手抬足,劲力奔腾,陆渐瞧了一会儿,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态有误,性海照此习练,依然练成了一身神通,只不过神通增长一分,体内内伤也随之增长一分,二者共生共长,终于积重难返了。
  不一时,性海变到“雄猪相”,这一相以左脚勾盘右边小腿,左手环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倾,性海却恰好使得相反,右脚勾缠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倾,反而微微后仰。
  陆渐瞧了,正想指正,忽见性海身后长草一动,悄没声息,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大吃一惊,定一定神,看清来人正是那聋哑和尚,不由惊喜叫道:“大师。”
  性海只当是叫自己,愣了愣,问道:“檀越有何话说?”陆渐方要说出,忽见聋哑和尚扭转身形,做出一个姿势,俨然就是“雄猪相”,相态变化,半点不差。陆渐吓了一跳,瞪着聋哑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见陆渐面色古怪,死死盯着自己,不觉奇怪,低头看看自己,并无异样。性海略一沉吟,蓦地转头望去,不料聋哑和尚随他扭头,相态不变,身子如一片枯叶,随风飘荡,横移数尺,转到性海身后。性海一无所见,复又回头,聋哑和尚随他回头,身形再转,仍是在他视线之外。
  性海迷惑起来,盯视陆渐道:“檀越瞧什么?”陆渐也是一头雾水,方欲张口,忽又见聋哑和尚伸出一手,冲他连连摇摆。陆渐心中大奇:“他一贯呆滞,这会儿怎么不糊涂了?他这手势,却不是叫我噤声么?”心想聋哑和尚如此作为,必有道理,当下闭口不言。
  性海注视陆渐许久,见他面色忽而惊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会于心,性海不胜惊讶,忍不住又瞧身后两眼,仍无所见,才放下心来,说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贫僧这一相如何?”
  陆渐闻声,如梦方苏,但见性海变化出一个“大自在相”,其左手却举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双腿蜷得太过,头颅则抬得太高,总之错误不少。而就在他变相之时,聋哑和尚亦随之变化,所变相态,与当日鱼和尚所传,分毫不差。
  陆渐微微怔忡,方将性海变相中的谬误道出。性海欢喜不禁,打起精神,将余下相态一一变化出来。但他每变一种错误相态,聋哑和尚便将真实相态变化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只是正误有别,姿态自也不同。性海初时所变相态,均是陆渐学过,十六相之后,陆渐便陌生起来。所幸聋哑和尚亦在变相,陆渐心知他所变相态必然无误,便索性看得清楚,比照其变化,指点性海。
  性海依照陆渐所言变相,周身筋骨血脉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滞涩酸痛,三十二相变过,身上大汗淋漓,犹如伐毛洗髓、脱胎换骨一般。性海惊喜无比,一鼓作气,将所有相态再练一遍,体内精力越发充足,澎湃激荡,似要冲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蓦地纵声长笑,笑声震动林木,枭鸟惊飞。
  一声笑罢,性海转过头来,哂道:“多谢陆檀越指点。”陆渐摇头道:“你不要谢我,当谢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错,不错,当谢的是鱼和尚,若无他传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转授于我。”
  陆渐正要说出聋哑和尚之事,忽又见聋哑和尚在性海身后摆手,顿时欲言又止。这时间,忽见性海目光斜眺,面露惊色,陆渐不由得随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发生何事,小腹忽就一痛,顿时软倒。陆渐惊怒难忍,抬眼望去,只见性海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面露诡笑。
  陆渐心往下沉,惊怒道:“你,你……怎么……”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刚传人,料想知道一个规矩。”陆渐道:“什么规矩?”性海道:“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从古至今,不曾变过。”陆渐道:“这我听说过。但你为何暗算我?”
  “檀越还不明白吗?”性海哈哈一笑,拈须道,“既是一脉单传,就当只有一个传人,如今金刚传人,却有了两个?你说怎么是好?”陆渐皱眉道:“两个?”
  “不错。”性海点了点头,指了指陆渐,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个是檀越,一个则是贫僧,这算不算坏了九如祖师、花生大士留下的规矩?”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厉芒闪烁,面庞渐渐布满浓郁杀气。
  陆渐纵不愿以恶意揣度他人,这会儿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盘:现今鱼和尚坐化,天神宗伏诛,自己若一死,这世间会“大金刚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后他仰仗神通,自可为所欲为,无人能管。此人心肠之毒,着实少有,陆渐深恨自己有眼无珠,一时心热,竟将佛门神通传于这般恶徒,不由惊悔无及,大声道:“鱼和尚大师从未收我为徒,我不算金刚传人。”
  性海摇了摇头,笑道:“你学会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刚门人。说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传我神通,恩惠不浅,贫僧决不让你多受痛苦。”说毕徐徐举起右手,对准陆渐天灵。
  陆渐悲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遥挂,万籁无声,聋哑和尚静悄悄立在性海身后,在夜岚中忽隐忽现,料是他双耳俱聋,目光纵然清朗,身子却如无知木石,一动不动。
  倏尔阵风卷至,长草低伏,性海手掌猝翻,如电拍落。陆渐心中长叹:“罢了!”
  这此间,性海忽觉一股洪沛力道从衣袖传来,手臂一紧,手掌顿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涌来,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风般翻了个筋斗,头脸向上,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阵酥麻。
  性海情急生变,使“倒坐莲花相”,双肘后撑,煞住落势,腰腹向内弯曲,双腿连环踢出,不料足胫骤紧,如中铁箍,剧痛难忍。性海不由惨哼一声,被那股巨力凌空牵扯,砰的一声大响,正面向下,深陷土中,从额头到下体,无处不痛。
  性海连吃大亏,却不见对手面目,心中骇然已极,身一落地,便扭转身形,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摆脱来人。那人却不与他纠缠,放手任其翻滚。性海翻得两转,纵身跃起,扭头四顾,仍不见人,正觉惶恐,身后劲风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后踢,不料脚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势前送,砰的一下,被踢中后脑。
  性海头脑欲裂,鼻间酸楚,几乎昏厥过去,剩下一足连跳两跳,才卸开那一脚之力,向前扑倒,使一个“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转。原来他自知不是来人对手,便想临败之前,瞧瞧对手模样,也好输得甘心。
  不想那人随他转动,始终在他视线之外,性海连转数转,唯见形影飘忽,始终不见那人面目,惊怒间,肩头吃了一脚,大力涌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咔嚓一阵响,撞断三棵大树,落地时性海已然四肢瘫软,两眼翻白,扭动几下,便不动弹。
  性海身在局中,了无知觉,陆渐身在一旁,却瞧得清楚极了。那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聋哑和尚了,他轻描淡写,有如逗弄婴孩,一举手,一抬脚,便将性海抛来踢去,耍得团团乱转。
  陆渐目睹如此神通,瞠目结舌,心中更觉无比疑惑,不知这聋哑和尚何以变得恁地厉害,与早前判若两人。
  聋哑和尚一脚踢昏性海,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断舌乍隐乍现,煞是骇人。聋哑和尚笑罢,一抬脚,便至陆渐身前,数丈之距竟如咫尺。
  陆渐惊喜过望,叫道:“大师……”聋哑和尚摇摇头,拍开他的穴道,负在背上,弛足狂奔。
  山风灌耳,凉意漫生,两侧景致被月光浸润,如流霜长河,杳然逝去。陆渐如处梦中,回想这几日所见,委实惊奇怪谲,生平所无。抬眼望前,前路浓黑如墨,有如重重谜团,无法揣度,不可预测,他想着想着,不由深深迷惑起来。
  聋哑和尚在山崖间纵跃奔腾,有若跳丸飞星。陆渐虽已隐约猜到他的来历,却仍有许多不解之疑,欲要询问,却又想到这和尚又聋又哑,既不能听,也不能答,问了也是白费气力,当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约摸奔了数十里山路,天将破晓,山岭木石渐次分明起来。蓦然间,陆渐心子猛然一提,身子却陡往下沉,他探头一瞧,不觉失声惊呼。
  原来聋哑和尚形如飞鸟,跳在半空,前后均是千尺断崖,森然对峙,上方天光一线,乍明还暗,下方巨壑深谷,幽玄暝暗,杳不见底。
  陆渐不知这和尚为何从山顶跳下,自寻死路,正自惊慌,身子忽又一顿,心子上蹿,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蓦见聋哑和尚拽住一根粗长老藤,右足撑着崖壁,如秋千荡起,横移十丈,不偏不倚,钻入对面山壁上一个洞穴。
  那洞穴高约一人,宽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气森森,从洞穴深处涌来,陆渐肌肤上不觉起了一层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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