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说人:易中天文集 第八卷·品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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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说人:易中天文集 第八卷·品人录-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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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的面说的,应该说相当可信。实际上刘邦也正是这样。他喜欢骂人。骂萧何,骂韩信,骂手下所有人。不高兴时骂,高兴了也骂。即便要封人家官爵,也要先骂一句他妈的,活脱脱一副流氓土匪山大王的嘴脸。至于待人接物,治国安邦的各类礼仪,他更是一窍不通,甚至不知礼仪为何物。他极为蔑视厌恶讲礼的儒生,说是一看见他们头上的帽子,就想扯下来当尿壶。儒生名士郦食其(音丽异基)去拜访他,他居然大大咧咧地叉开两腿坐在床上,两膝上耸着让两个女孩子给他洗脚。于是郦食其正色说,足下既然打算诛灭无道的暴秦,就不该这样傲慢无礼地接见老先生。刘邦这才连忙起身,整整衣冠说对不起,然后请郦生上座。萧何向他推荐韩信,讲了一大通道理,他挥挥手说看你萧何面子,就让他当将军好了。萧何说你让他当将军他也会走。刘邦又说,那就当大将军好了,你叫他进来吧!萧何说,你这个人,向来就简慢无礼。如今要拜大将军,怎么就像使唤小孩一样(如呼小儿耳)?怪不得韩信要走了。刘邦这才答应择吉斋戒、设坛具礼。刘邦之无礼,实在和项羽的温情重礼形成鲜明的对照。
  这也不奇怪。项羽是贵族,而礼仪恰是贵族必不可少的修养,项羽当然懂得以礼待人和行礼如仪。刘邦是流氓,哪有这份修养?当了公,当了王以后,虽然也逐渐变得人模狗样,但一不小心,还是会露出泼皮本色。未央宫建成后,做了皇帝的刘邦大宴群臣,乘着酒兴,居然对已是太上皇的刘大叔说,老爸呀,过去您老人家总说我无赖,不如二哥会干活,现在您看看,是二哥的产业多,还是我的多?殿上群臣也跟着起哄,山呼万岁,大笑为乐,完全不成体统。
  然而,恭敬爱人的贵族项羽,却不如简慢骂人的流氓刘邦得人心,这又是为什么?
  韩信他们回答了这个问题。高起和王陵在总结刘项的成败得失时对刘邦说,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可是陛下派人攻城略地,打下来就赐给他,这就是与天下同利了。项羽呢?打了胜仗不论人家的功劳,占了城池不给人家好处,当然要丢天下了。韩信说得也很明白:项羽这个人,为人还是挺不错的,很关心体贴人。可是,别人有了功劳,原本应该封土赐爵的,他却把那印信捏在自己手里,摸过来摸过去,弄得印角都摸圆了也舍不得给人,这简直就是妇人之仁。的确,同封土赐爵、升官发财相比,嘘寒问暖、送汤送饭又算什么呢?比起刘邦的大把送钱、大片赏地、大量封官来,项羽确实小家子气。
  项羽的小家子气有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占领了咸阳,却放着现成的皇帝不做,现成的帝都不住,只是烧杀掠抢一番,把金银财宝漂亮女人装满了车子,又跑回彭城(今江苏徐州)当西楚霸王去了。这就简直和阿Q的思路一样:只知道把秀才娘子的宁式床搬回土谷祠,不知道可以干脆住到秀才家去。有人劝项羽说,关中地势险要,土地肥沃,建都于此,可定霸业。他却说,富贵了不回老家去,岂不是穿着漂亮衣服在黑夜里出行(衣锦夜行),谁看得见?这真是小家子气!所以这人当时就议论说,人家都说楚人不过是大猕猴戴高帽子(沐猴而冠),果然!。 最好的txt下载网

二 项羽的毛病(5)
说这句话的人当场就被项羽扔到锅里煮了,但项羽的没有出息,却也几乎成了公认的事实。王伯祥先生认为,衣锦还乡的说法,不过是项羽的托辞。他的真实想法,是因为楚的根据地在江东,又放心不下楚怀王。其实,那个有名无实的傀儡楚王、项羽自己扶上台的放羊娃子又何足挂齿?而夺得了天下又在乎什么根据地?当年南下的清军如果在占领了北京后又跑回奉天去,还有大清王朝吗?
  这就是小心眼儿了。正是这小心眼儿,使他谋杀怀王,从而失去人心。也正是这小心眼儿,使他疑心范增,从而失去臂膀。小家子气已让人看不起,小心眼儿更让人受不了。于是,他身边那些有能力有志向的人如韩信、陈平便一个个都离他而去,只剩下一匹骏马一个美人和他心心相印。
  项羽的孤独,是他自己造成的。项羽的失败,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范增其实是项羽身边最忠心耿耿的人。
  范增是居巢(今安徽巢县)人,“素居家,好奇计”,是个诸葛亮式的人物。项梁起兵时,他已经七十岁了,仍毅然从军,随项梁、项羽南征北战,显然是很想成就一番事业的。他看问题往往高屋建瓴,切中肯綮。他曾对项梁说,陈胜的失败是理所当然的。秦灭六国,楚最无辜,所以谶语(带有预言性质的民间流言)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陈胜首义,不立楚王之后而自立为王,势头肯定长久不了。阁下世世代代是楚将,如果再拥立一位楚君后代以为号召,就一定会众望所归。这话说得很是在理,项梁也照办了,果然效果很好。刘邦先入关中后,他又对项羽说,刘邦在老家时,一贯贪财好色,这次入关,居然秋毫无犯,一个铜板不拿,一个女人不碰,可见其野心不小。此说简直就是一针见血。由是之故,项羽对他很是尊重,尊他为“亚父”(仅次于父亲),唤他为“阿叔”,与齐桓公称管仲为“仲父”、刘阿斗称诸葛亮为“相父”差不多,陈平也认为他是项羽不多几个“骨鲠之臣”的头一名。
  然而这位亚父却被刘邦轻而易举地离间了。计策也很简单:项羽的使节到刘邦军中时,刘邦用特备的盛宴款待。正要入席时,又装作仓皇失措的样子说:我们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呢,原来是项王的。于是撤去宴席,用劣等食物打发那使者。这个计谋,其实“小儿科”得可以,然而项羽居然中计,立马起了疑心,对范增做起小动作来。范增是何等精明的人,便对项羽说:“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然后拂袖而去,回家的路上就死了。
  刘邦、陈平这小小的、一眼就能让人看穿的阴谋诡计居然能够得逞,全因为项羽那小心眼儿。一个堂堂的贵胄居然小家子气,一个八尺大汉居然小心眼儿,表面上不可思议,仔细一想也不无道理。贵族其实是很容易变得心胸狭窄的(尽管不一定)。因为贵族之所以是贵族,就在于高贵,而高贵者总是少数人。这样,贵族的圈子就很小。一个人,如果从小就在一个小圈子里生活,心胸就不大容易开阔。即便以后到了广阔天地,由于那天生的高贵和高傲,也不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因为他无法克服内心深处那种高贵感,常常不经意地就会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派头。加上他们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因此即便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他人,也给人装模作样的感觉,因为他们关心不到点子上。比如项羽就想不到,将士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图的是什么?还不是封妻荫子耀祖光宗!可是他该封的不封该赏的不赏,只知道流些鳄鱼眼泪送些汤汤水水,这算什么呢?

二 项羽的毛病(6)
贵族的另一个毛病是清高。清则易污,高则易折,所以他们的内心世界往往很脆弱,也容易变得小心眼儿。因为他们在洁身自好的同时,也常常对别人求全责备。这样的人当隐士倒没什么,当统帅便难免疑神疑鬼。结果自然是圈子越来越小。陈平就说过,项羽身边都是廉洁自好、注重风骨、讲究节操、彬彬有礼的人,刘邦身边则是些贪财好色的鸡鸣狗盗之徒。但哪些人多哪些人少,哪些人能干事哪些人干不了,不也一目了然吗?
  事实上,贵族由于高贵,可能会有两种性格两种心胸。一种是非常的宽容,一种是非常的狭隘。宽容者的逻辑是这样的:我既然至尊至贵,也就犯不着去排斥什么了。这就像汪洋大海,惟其大,则无所不可包容。狭隘者的逻辑则是这样的:既然我是惟一的高贵,其余也就不是东西。这就像雪山冰峰,惟其高,什么也容不下。狭隘的贵族一旦贬入凡尘,就会处处格格不入;一旦由破落而发迹,又往往会十分小家子气。他会把一切都归功于自己高贵的气质和不凡的能力,不承认别人还有什么功劳。他也会把一切都据为己有,而不愿与他人共享。因为在他那里,别人原本不是东西。这种心态,在他自己是高贵,在别人眼里就是小气。项羽便恰恰是这样的人。
  同样,流氓由于卑贱,也可能有两种做派两种德行。一种是猥琐卑鄙,一种是豪爽大方。前者多半只能占些小便宜,当些小差使,或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出不了头也没想过要出头。后者则倘有机缘,便往往能成大业。第一,他们反正只有光棍一条白纸一张,想什么也是白想,就不妨想大一点,比如“弄个皇帝当当”。有此念头,又有机会,没准真能“心想事成”。第二,他们一无所有,一旦有了,多半是不义之财,或白捡来的,反正不是自己劳动所得,也就并不心疼,不妨“千金散尽”,博得“仗义疏财”的美名。第三,他们自己一身的不干净,哪里还会挑别人的毛病?自然特别能容人。何况他们是从最底层上来的,也最懂得世态炎凉和人间疾苦,知道人们追求什么惧怕什么,要收买人心,总是能够到位。有此知人之心容人之度,再加上豪爽豁达出手大方,便不愁买不到走狗雇不到打手,也不愁没人拥戴没人辅佐。一旦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更不难趁火打劫乱中夺权。刘邦便正是这样的人。
  刘邦的最后获胜,并非没有道理。
  有句老话,叫“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刘、项的得失,确实应该从人心上去考察。
  那么,他们两个对人又怎么样呢?
  大体上说,项羽关心人,刘邦信任人。
  关心和信任原本都是可以得人心的。但问题在于,项羽关心人,关心不到点子上。刘邦信任人,却是信任到极点。前面说过,陈平这个人,是有“盗嫂受金,反复无常”之嫌疑的。至少他的收受贿赂是一个事实。然而刘邦只是找他谈了一次话,便给予他高度的信任。刘邦问陈平:先生起先事魏,后来事楚,现在又跟寡人,难道一个忠实诚信的人会如此三心二意吗?陈平回答说,不错,我是先后事奉过魏王和项王。但是,魏王不能用人,我只好投奔项王。项王又不能信任人,我只好又投奔大王。我是光着身子一文不名逃出来的,不接受别人的资助,就没法生活。我的计谋,大王如果觉得可取,请予采用。如果一无可取,就请让我下岗。别人送给我的钱全都没动,我分文不少如数交公就是。刘邦一听,便起身向陈平道歉,还委以陈平更大的官职。后来,陈平向刘邦建议用银弹在项羽那边行反间计,刘邦立即拨款黄金(铜)四万斤,随便陈平如何使用,也不用报销(恣所为,不问其出入)。结果,陈平略施小计,果然弄得项羽疑心生暗鬼,对范增、钟离眜等心腹之臣都失去了信任。

二 项羽的毛病(7)
这就不仅是用人不疑,而且是豁达大度了,与项羽的小心眼儿正好相反。刘邦为人,确实大方。这种大方也许在他老妈加倍替他偿还酒债时就已培养起来了,但更重要的应该说还是因为他“其志不在小”。他要攫取的,是整个天下,当然也就不会去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更不会去计较那几个小钱。为了这一“远大目标”,他也能忍。比方说,克制自己的欲望。公元前206年,刘邦自武关入秦,进入咸阳。面对“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他不是没动过心。樊哙劝他出宫,他连理都不理。这也不难理解。一个小地方来的痞儿,见到如此之多的奇珍异宝、如花似玉、金碧辉煌,哪有不眼花缭乱、心神恍惚的道理?只怕喉咙里都伸出手来了。但听了张良一番逆耳忠言后,他毅然退出秦宫,还军霸上,而且干脆人情做到底,连秦人献来犒劳军士的牛羊酒食都不接受,说是我们自有军粮,不忍心破费大家,弄得秦人喜不自禁,惟恐刘邦不能当秦王。刘邦这一手,干得实在漂亮。比起后来项羽在咸阳大肆掠夺杀人无数烧城三月,显然更得人心。
  刘邦能克制欲望,也能控制情绪。公元前203年,韩信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偌大一块地方,都成了他的地盘。手上有这么多本钱,韩信便想同刘邦讲价。他派人送信给刘邦说,齐人伪诈多变,是个反覆之国,南边又与楚国接壤。如果不立一个假王来镇守,只怕形势不定。当时,刘邦正被项羽的部队团团围在荥阳,太公和吕氏也都在项羽手里,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一看使者来信,不免火从心底起,怒向胆边生:王八蛋!老子困在这里,天天等你来救,你他妈的却要当个什么假齐王!便破口大骂。张良和陈平心知这时得罪韩信不得,便暗中踹刘邦的脚。于是刘邦接着又骂:没出息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平定诸侯,那就是真王了嘛,当的什么假王!这样一种随机应变的功夫,项羽是没有的。这样一种克制自己的能力,项羽也是没有的。这事要搁在项羽身上,他肯定二话不说便立马去杀人,而且非亲手杀了韩信不可。
  这就不是性格问题了。没有谁会有“忍”的性格,忍都是逼出来的。有两种忍。一种是在强权强暴面前不得不忍气吞声。这与其说是忍耐,不如说是无奈。打又打不赢,拚命又没有本钱,不忍,又能怎么样呢?这就不能算是忍了。真正的忍,是在想做而又可做的前提下忍住不做。比如明明想占有秦宫的财宝、女子,也占有得了,却自动放弃,这就非常不易。显然,只有这样一种忍,才是真正的忍。也就是说,真正的忍,是自己战胜自己,是自己对自己下手。忍,心字头上一把刀,是拿刀子戳自己的心啊!一个对自己都能下手的人,对付别人的时候大约也不会手软。所以,能忍的人都心狠。刘邦是非常狠心的。有一次,楚军追击刘邦,刘邦为了逃命,居然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都推下车。车夫夏侯婴三次把他们抱上车来,又三次被刘邦推下去。夏侯婴实在看不下去,说,事情虽急,不可以赶得快些么?为什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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