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上仙- 第88部分

“天地间还有这样的宝物？想来是非常稀有之物。”

凤雪点头，“是啊，稀有，很稀有……简直是独一无二！不过，我应该可以帮阿姐弄到一颗。”

我笑道：“你可别乱打歪主意。阿姐的莲身还算新，魔帝也会帮我想法子，暂时并不妨事。等你回了天界，记得要听灵宝天尊的话，别惹事，更别为阿姐的事去闯祸，知道吗？”

“嗯，我不会为阿姐的事去闯祸，我会听灵宝天尊的话，我会听……”

他用手肘支着膝，握着我手托住额，身体竟似在哆嗦。

我只觉他的手冰冷冰冷，不由担心起来，问道：“你是不是淋雨着凉了？”

凤雪摇头，“我从未着过凉。”

我想了想，不觉笑起来，“对，你刚出壳里就掉水里去了，后来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凤雪便也笑起来，被雨水泡得苍白的脸泛出浅浅的红晕。

人归来，凤涅槃，千古是非了无痕（一）

他道：“那是我以为阿姐是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的人，说什么我信什么……我和很多人说我是孔雀，那些上仙们都笑得疯了！还有别处的上仙特地赶来，只为亲耳听我这头白凤凰亲口说一句我是雌孔雀！”

我笑道：“嗯，阿姐很笨，连累你被人笑话了！”

凤雪忙道：“阿姐不笨！其实阿姐现在在我心里还是最漂亮最聪明的！阿姐捉给我的虫子虽然不好吃，但阿姐做的烤鱼很好吃。言睍莼璩辂”

他眼巴巴地看我，“阿姐再给我做一次烤鱼好不好？”

“啊，现在？”

我看向伞外的瓢泼大雨。

凤雪便也沮丧，将头埋到我怀里，说道：“那阿姐帮我挠挠翅膀吧，挠着好舒服呢！”

这模样落到景予眼中，又不知会被满缸的醋淹几天。不过，待凤雪回了天界，真的不知几时才能再见面，我又怎好再伤了他的心？

好在他说完便已化作凤凰模样，睁着茶晶般的大眼睛柔和地望着我，由着我替他一下一下轻轻挠着，正和小时候一般温驯，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憨呆稚拙尻。

他用鹅黄的尖喙在我头发里啄了啄，又垂下细长优雅的脖颈，问道：“阿姐，我少了尾羽，是不是很丑？”

我知他素来爱美，遂拍拍他的翅膀，笑道：“不丑，不丑！没了那大尾羽，和小时候一样圆圆的，多可爱！阿姐看了可喜欢呢！”

他伏在我膝上，闷闷地下了断言：“阿姐在哄我开心呢！”

我笑道：“阿姐不是哄你开心，阿姐是盼你开心。开心起来人精神，会更漂亮！”

他却并未因为我的话而开心，依然低着头，好久才道：“可是阿姐，我开心不起来。我很害怕。”

“害怕？”

“是，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再也见不到阿姐。”

这次我感受得清晰，他的确是害怕，而且害怕得哆嗦，紧贴皮肤的绒羽已经竖了起来。

我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柔声道：“放心，就是你一时没法跑下来探望阿姐，阿姐也会为你得活个千岁万岁的，日后修入天界，便能日日和你相处，又怎会见不到？”

凤雪叹道：“可我担心到时阿姐忘了我呀！你看，才一百八十年，你便记不得我的模样了！”

我连忙赌咒发誓：“绝对不会！其实我一直记得你的模样，只是你长大了，不再是原来的模样而已。”

凤雪道：“那如果我下回不再是如今的模样，你还是认不出我？”

“我认不出你，也认得天下地下独一无二的白凤凰呀！”

凤雪便不说话了，蔫蔫地靠在我身上，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我有些哭笑不得。

只是被送回天界而已，从此依然会是众天尊千娇万宠的仙禽，他怎么就显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呢？长了一百八十年，原来还是原来那个只知恋着阿姐的呆鸟。

外面的雨已经渐渐歇止，天边隐见一丝浅色的曙光透出，我家这呆鸟却靠在我肩上，好像睡着了。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艰险，再次分开后，他应该更成熟更有担当吧？若不再记挂着寻找阿姐，也许便能想起点别的什么事了。——白凤凰虽没有雌的，但他母亲能与七彩凤凰生下他，他自然也能找一个或几个七彩凤凰为妻，生出一堆的漂亮凤凰来。

我这样想着，便觉下次再见时，见到一堆小凤凰跟在他后面转圈的可能性很大，心下大是欣慰，便觉让他滚回他的阆苑实在不能算什么坏事。

瞧瞧时间已经不早，和景予说离开半个时辰，但瞧着都快一个时辰了，想来景予也会担心。

我推推凤雪，轻声唤道：“小雪，该回去了吧？”

“哦！”

他居然立刻便应了我，细长腿站起，向伞外张望着，并不见睡眼惺忪的模样，却似有些失魂落魄，喃喃道：“是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他一张翅膀，已优雅飞起，犹自在向我说道：“阿姐，我走了！我会把雪心珠带给你……”

雪色翅膀宝光盈然，令天地为之一亮。

其实阿姐真的没骗他。少了尾羽，他依然还是只美丽可爱的白凤凰。

回去时景予果然等得焦急，茶壶里的茶水已喝得见底。待我回来，闻知凤雪是过来道别的，神情便大大地轻松下来。

他道：“凤兄弟也忒心急。昆仑之事未了，灵宝天尊暂时不会回去，他应该也会在此地再呆两日吧？”

“似乎明天就会被送走。”我摊手表示无奈，“他本就是私自下界，天尊们虽不至于重罚，可多半会送回去关上几年，所以一直灰头土脸，又无奈又害怕的模样。”

景予微微一笑，“我当年被罚面壁十年，也是又无奈又害怕，却没有人心疼我。”

“你天生的呆木头，扎一针都不知道疼的，还用我心疼？”

于是，即便知道凤雪不会被重罚，我还是继续心疼凤雪，想打个盹都没能睡着。

隐隐约约，总是有种不安在涌动，却再不知那种不安来自何方。

晨间听得船头有人说话，和景予出去看时，陌天行、陌潇潇和几个长老已经在那里。

陌天行那张宽大舒适的宝椅正在旁边，但他意外地没有安坐，而是立于船弦边皱眉向那边山崖凝望。

人归来，凤涅槃，千古是非了无痕（二）

我问：“出什么事了？”

符临被我从魂飞魄散的边缘硬生生拖了回来，如今对我毕恭毕敬，尊崇有加，闻言忙答道：“那边仿佛不对劲。言睍莼璩”

“嗯？”

“之前看封印处情形，估量着猰貐这一两个时辰就能出来，但那几个老不死像在动什么手脚。辂”

陌潇潇绝美的眉目一派的狠厉阴毒，冷冷说道：“如今他们还能想什么法子？难道在想着修复射日弓？待我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此时雨水早就止了，秽海之水涨得更高，但天色已显出几分清明。对面被数十名上仙团团围住，隐见得几位上古天尊的七彩仙驭沉浮，百宝祥光流溢，穿插于已经被浓重元魔之气包围的封印附近，显然在施展什么术法。

这些不知活了几百万年的上古仙者，莫非寻找到了修补射月弓的法子？

陌天行亦在纳闷道：“奇了，除非有瑶池深处至纯至正的仙灵之气相助，根本修补不了至阳至刚的射日弓！射日弓独一无二的材质和效用全是由此而来，便是再高深的修为和术法也无法代替……”

若论实力，也才两三千年修为的陌天行、陌潇潇等实在不足以与太乙、灵宝等上古天尊抗衡。但她盘膝而坐施展法诀时，一样能呼风唤雨，更能引来无数元魔之气凝结成一柄柄的墨黑刀剑，直往山崖冲去。

元魔之气无形无质，众仙只能以仙灵之力将其迫开，但山崖内尚有无限强大的猰貐正待击碎射日弓破印而出，此时正寻伺着一切机会吸收着潜入的魔气。——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么多魔气渗进去，众天尊怎能用至纯至正的仙灵之力修复射日弓姹。

慢着，至纯至正的仙灵之力，至纯正至的仙灵之力……

我的心猛地一抽，忙要向被各色气流萦绕得云里雾里的天尊们中间细看时，忽闻得“唧”的一声惨叫……

如此短促而无助的惨叫……

大片洁白如雪澄澈如水的仙灵之气顷刻炸裂，清旷雅洁，举世无双，迅速将所有的元魔之气吞噬击散，如一团雪白的光球，将周围照得澄明如水晶般晶莹剔透，明洁无瑕。

我惊得肝胆俱裂，失声高叫道：“凤雪——”

御起秋水剑，我如箭窜出，眼眶里一阵滚烫，再不是知是气的，还是急的。

凤雪，凤雪他不是过来和我道别，而是过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我一直以为白凤凰天下无双，不会有天尊惩罚他，却忘了天尊们之所以待他特别，就是因为他可资利用的天然净化之力。

如今正是需要用到他的时刻。

用术法将白凤凰殉祭，汇成至纯至正之力，修复射日弓，以救赎这场快要失去控制的危机……

可他年华正好，刚开始无忧无虑地享受他漫长的生命，只怕想都不曾想到过死这个可怕的字眼会和他联系在一起。

所以，昨晚，他那样恐惧地告诉我他害怕……

他怕死，他怕离开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的大千世界，他怕孤伶伶一个人步向那条陌生的黄泉路，从此再无法见到自己的阿姐！

我竟这么蠢！蠢到凤雪那样失魂落魄地过来找我，我居然不能发现他的绝望！

他该是有多害怕，才会像小时候一样趴到我身边寻求我的慰藉！

我居然一无所觉，甚至连多陪他一些时候都不肯，早早赶他回来等候死亡的到来……

悔恨和恐惧让我觉得自己快要燃烧起来，只知沙哑地喊着凤雪的名字，秋水剑与荣枯藤一起向那些护法的仙者甩去。

“菱角儿，不可！”

稍远处，广昊等昆仑仙尊在叱喝。

而那些天界上仙又岂是我一个小小地仙所能匹敌的？

一圈气浪击过，我给打得飞了出去，又迅速被人接住。

陌天行等竟紧跟着我，一手将我捞住丢给景予，扬手便和陌潇潇一起出击，滚滚魔气如潮水般罩向众仙。

我再顾不得他们，趁着魔界众人一拥而上，局面正混乱不堪，窥着人影间的缝隙，努力向那水晶般的光团中挣扎。

我终于看到了凤雪，看到他蜷作一团困在术法中央的身体。

太乙、灵宝、道德三位天尊正盘膝坐于他四周，努力施展术法试图从他身上逼出更多的纯净仙气。

他被不断交织的术法搓揉挤压，连挣扎都已无力，由着那些术法蚀他精体魂魄，榨油般压榨出他体内至纯至正的仙灵之气……

“小雪！小雪！”

我奋力地敲打着那仿佛已经与山崖融作一体的水晶团，景予亦在以长天剑狠击着，连声叫道：“凤兄弟！凤兄弟！”

可三大天尊联手结成的结界，哪是我们这点修为所能动摇的？

周围虹彩般飞舞的光束正随着术法的施展慢慢凝作赤金之色，缓缓渗向崖壁上巨大的射日弓，而凤雪的身形开始深时浅，仿佛快要化去一般，终于连再凶猛霸道的术法也无法再从他身上压出一丝仙灵之气……

我扑在那水晶般的结界之上，嘶哑地哭叫：“天尊，天尊，求你们放开凤雪，我求魔帝助你们封印猰貐，只求你们放开凤雪，放开我阿弟，放开我阿弟！”

凤雪蓦地从水晶光团的中央跌落，如一只破了的旧皮囊，无声无息掉于结界的最下方。

我扑过去，紧对着他的面庞，用尽力气喊道：“小雪，小雪，快醒来，我是阿姐，我是阿姐！”

人归来，凤涅槃，千古是非了无痕（三）

凤雪手足略一抽搐，便再不动弹。言睍莼璩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像着了火，又像在冒着烟，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浅，很快连发丝都变作了浅银色。他那惨白的面庞似被吸干了血液，不见半点生机。

景予扑在我身边，高叫道：“凤兄弟，支持住！你阿姐在这里，她……她和我说，想留你在身边。我说……我说好，多一个人和我一样疼你阿姐，很好，对不对？”

他的声音也已经哑了，黑眸里蓄满了泪。

凤雪微微一动，黯淡的眸子睁开一线，静静地凝视着我，然后慢慢往这边伸出了手。

我笑，奋力想给他一个鼓励的笑，满脸的咸湿却已爬到了唇角。

我的手也已伸向他，努力地要伸向他，再摸一摸他的脸，碰一碰他的手。

但那厚厚的结界是如此的坚硬，如此的冰冷…辂…

我触碰不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向我这边伸着手，好看的茶色眼眸期待地看着我，又温驯，又温柔，却慢慢地定在那里，渐渐涣散了眼神。

他的唇微张着，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在叫我，他在努力地唤着“阿姐”，却再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半睁的眼眸里，缓缓滚落一串泪水。

“凤雪——”

我尖厉地哭叫，疯狂地捶砸着那该死的结界，却再不能破开分毫，只能痛苦地发出听不清任何含义的一声声哭嚎，满心的悲愤和怨憎似要将我活活炸裂。

结界内传来空灵清澈的颂经声，无数经文符箓汇于绚烂华丽的金光中，渐渐凝结成束，尽数渗入了射日弓中婵。

山崖内传出猰貐不甘不愤的嗥叫。那被困四千年的凶兽功亏一篑，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天地在剧烈摇晃，结界开始如水光般翻滚激荡。灵宝天尊袖散飞花，七彩花瓣如蝴蝶般四散飞出，吸附到结界之上，在瞬间的华彩后，便已颜色尽褪，融入结界之内，——陌潇潇飞身过来对结界的凶猛一击便只让结界更剧烈地晃了一下，再不能击破分毫。

一切的血腥混乱，都已与结界下方躺着的那个少年无关。

他低垂着湿润的浓黑眼睫，在结界内静静地卧着，似正被银色的火焰和烟气吞噬，然后……化作了透明的烟气……

烟气里，依然有凤雪的身影。

应该是他生命里最深切的记忆在最后一刻闪现的幻像。

是小时候住在阆苑的凤雪，呆呆地站在竹林边，看我踩着夕阳蹦蹦跳跳离开，开始在原地转圈。

洁白的茸毛，鹅黄的尖喙，圆胖的身子，那边一样憨憨地转着圈，叽叽咕咕地满口念叨：“阿姐阿姐，烤鱼烤鱼……”

一颗晶莹如雪的珠子在烟气里滚落，然后凝住不动。

看着那根本无法触及的烟气渐渐消散，我哑声高喊道：“凤雪，阿姐给你烤鱼呀！”

这天底下必定没有比我更狠心的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