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等候。
许久后,我终于听到了衣柜里传出的抽泣声。
还记得很多小孩子都喜欢藏在衣柜里,仿佛那里是一个充满神奇的地方,甚至有一个童话还将衣柜塑造成了可以穿越世界的地方。在我看来,衣柜是一个密闭无光的地方,这种地方往往能够给人安全感,所以孩子们都喜欢藏在那里。
而这一次,我希望她能够在衣柜中想清很多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帮助到自己。
我说:“你还好吗?”
她说:“我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
“能跟我说说吗?”
“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穿着正装,看起来是要出门……”
我顺着话题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哭。”
“为什么要哭?”
她说:“我不知道,反正我在哭,而且是愤怒的哭。”
“为什么愤怒?”
“似乎……是因为他们总是忽视我……”
我说:“你能和他们说话吗?”
“可以,我一直都在哭喊。”
“哭喊什么?”
“你们去死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对父母的死亡如此执着。
对于人们来说,至亲的死亡的确可以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是会有几个人在至亲死亡之后甚至将自己也扔进棺材里呢?
我可以想到当时苏郁的心情,她之所以躺进棺材里,是因为她不想死……但她却想要见到父母,这也是之后她愿意配合道士做观落阴的原因。
由于父母临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去死吧”,所以她无比内疚,终于陷入了让自己无限折磨的处境。
这一点和海上的达芬奇——邱梨又有一些相似,她们同样是因为对至亲去世怀有极深的内疚而变得病态。
邱梨为了让自己逃离内疚,甚至分裂出了一个人格,以此获得虚伪的解脱。
而苏郁则有所不同,她是在极度悲伤和内疚的情况下制造出了一个保护自己的人格。
我看着黑木衣柜,感到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原来苏郁经历过这么多的故事,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我说:“你能让自己停止哭喊吗?”
过了半分钟,她哽咽着说:“可以。”
“说声对不起吧。”
“已经晚了,他们根本就不理我,而我父亲看我的眼神很怪……就好像我是一个怪物……”
我说:“不要放弃,再努力尝试一下吧。”
然而,她却突然开始用力捶打着衣柜门,嘶吼道:“不要!不要!”
“冷静,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看到了好多好多死人,可是他们全都睁着眼睛,脸色特别白!”
“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都看着我,眼神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我好害怕!”
我从她的声音中感到了极度的畏惧,于是打开了柜门,光亮洒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
她缓缓睁开双眼,问道:“失败了,对吗?”
我说:“倒也不算失败,至少我知道了你人格分裂的原因。”
“什么原因?”
“你对父母的感情更多是内疚,因为你和他们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竟会是一句咒骂。你强迫自己能够见到鬼,一直不愿意承认父母的死亡,也是因为你需要一个道歉,还需要他们的一句‘没关系’。”
她眼神空洞的看着我,说:“可我永远都没机会了,不是吗?”
我问道:“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做《天蓝色的彼岸》?”
她摇头,说:“没有。”
“这本书是祖母送给我的,她说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让我不要悲伤,因为她会在彼岸等我。”
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些神采,“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小男孩,有一天他和姐姐吵架了,总的来讲那是非常不愉快的一天,然而更不愉快的事情还在后面。”
她问:“小男孩的姐姐死了,对吗?”
我摇头,“不对,死的是他自己。他说了很多恶毒的话,结果刚一出门就被一辆大卡车撞死了。之后他的灵魂脱离了身体,可是没有人能够看见他。”
躺在衣柜中的她变得安静,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
我继续讲着故事:“小男孩生前很害怕鬼魂,可是在死后突然就不害怕了,因为他觉得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那也肯定不会吓人,至少他能够见到去世的祖母。在他死后,他重新回到了自己家里,看见了哭泣不停的姐姐。仔细想来,姐姐的心情应该和你有些相似。”
“那本书里让我最难忘的镜头是,他看到父亲站在自己的墓碑前。在黄昏的光影下,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牵过父亲的手,于是他向父亲轻轻伸出了自己的小手,可惜他的父亲却再也感受不到。”
“故事的最后,他终于放下家人的羁绊,去了死亡之后才能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天蓝色的彼岸,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的祖母,终于明白了死亡的真谛。”
“只有当一个人看透了死亡,他才能理解活着。然而,这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这世界上不会有死而复生的人。”
“所以,人类无论如何进化都会保持着一个天性,那就是……后悔。”
第一一八章 双生(三)
“后悔是人类的天性,你现在,在后悔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到底在后悔什么?”
她与我四目相对,眸中有复杂的神色反复流转。我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就像是她此时此刻的思绪一样浮躁。
“我不知道。”她给了我一个最不想要的答案。即便把话说到了这种程度,她仍然没有勇气直面过去。即便她将过去的画面一次又一次的回忆,却还是无法直面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那我换一个问题,现在,你是谁?”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回答说:“我不知道。”
我坚持道:“你必须知道。”
“我说过,我不知道!”
我说:“苏郁?”
她面无表情。
我又说:“苏晓?”
她仍然面无表情。
很遗憾,从她的表情中我找不到任何线索。
探寻到她内心深处的秘密之后,我们的咨询关系再度走入了僵局。
就在这时,一个来自卓文萱的电话打破了僵局。
电话那头的她有些焦急的说道:“我拜托朋友仔细调查了苏郁的事情!”
我轻声“嗯”了一下。
随后,她说出了一个令我无比震惊的事情。
“苏家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叫苏郁,妹妹……叫苏晓。”
我缓缓抬起头,连手机也从手心滑落,不可思议的说道:“你……到底是谁?”
……
我曾接触过姐弟关系的案例,就是许超和许诺。弟弟因为嫉妒姐姐而有了轻生的念头,甚至对于姐姐遇难选择袖手旁观。
我也遇到过双胞胎姐妹的案例,就是云露和云婷。从她们的身上我不仅看到了悲剧,也看到了姐妹之间的亲情。
而现在,我从未想过……一直以来呆在我身边,沉默不语的她,苏郁和苏晓,竟然也身负着这样一个秘密。
我从未问过,她也从未提起。
可是现在,我必须直面一切!
我弯腰捡起电话,将其挂断,深深呼吸之后挤出了一个微笑,说:“你刚才看到的场景,是完整的吗?”
她就坐在衣柜里面,仰着头看我,说:“我不知道。”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说“我不知道”,因为就在刚刚,她在衣柜里面看到过去的那一刻起,就不再信任我。
她害怕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害怕我会因此而抹杀掉另外一个人格。
关于苏郁的这个案例,我不得不承认,卓文萱才是那个发现了至关重要线索的人。或许她也是在昨晚对苏晓的治疗过程中发现了疑点,于是才会动用力量去调查她。
我说:“无论发生了什么,过去就是事实,你只是一味的欺骗自己是没有用处的。如果你不敢直面现实,那么苏晓就会变得暴躁痛苦,苏郁永远会被恶鬼缠身,最终只会让两个人全都陷入恐怖的泥沼难以自拔。”
她问:“那你呢?”
我顿时愣住。
她又说:“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可你呢?你难道没有吗?”
这一幕似曾相识,似乎在那一夜,她也是用这样冷漠的话语刺穿我的理智。
可是这一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有些激动的说道:“就是因为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甚至让自己沦落到了今天的地步!我记不起对我最重要的人!我就像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孤魂野鬼,每天都在为那些回不了家的路人指引方向,可是自己却活的越来越远离真相!”
她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说:“或许你没自己想象的那么伟大。”
我说:“这不是伟大,而是最大的卑微。这世上有多少人宁愿在花花草草上花费感情,在于己无关的其他人身上浪费时间,却不愿意回头拯救一下自己!”
她沉默。
我几乎是咆哮着说道:“我因为自欺欺人变成现在的样子,不得不忍受着痛苦找回过去。而你,我不想让你重蹈覆辙!”
我和她仍然四目相对,眼眶中已满是泪水。
她说:“那我应该怎么办?”
我说:“无论你是怎样选择未来的生活,至少现在,你应该面对现实。否则,在长久的否认过去之后,你会变得和我一样,不得不重新回头寻找曾经丢掉的贝壳。”
她颤抖着声音说:“可我不敢回忆。”
我鼓励道:“鼓起勇气,仔细回忆一下我们共同经历的每一个人,画出独眼巨人的施芳,对现实绝望的王颖,噩梦连连的杨丽婷,恐惧母爱的陈兵,迷恋赌博的赵玲玲,坚信平行世界的董文,被流言中伤的芊芊,无法接受父亲死亡的邱梨,因同性相恋和变性而变成缄默人的杨先生、童先生还有席雨婷,还有自己想要杀死自己的卢红波……你已经帮助那么多的人重获新生,为什么现在却不能帮帮自己?”
她蜷缩着双腿,抱着膝盖,哭泣着摇头。
我说:“你可以,既然你能帮助他们,你就能够帮助自己走出困境!”
许久之后,她终于颤抖着说:“我是……苏郁?”
可随后她就自我否认道:“不……我是苏晓?”
我说:“不要着急,冷静的思考,千万不要迷失自我。”
“可是古奇……我觉得真相……很残忍……”
她此刻柔弱的样子和初次见到的苏郁一模一样,是那样的小心翼翼,敏感脆弱。
我说:“如果你不正视过去,怎么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这就是你没有存在感的根本原因!”
我看到她咬紧嘴唇,甚至已经有血丝渗了出来,可见她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牙齿陷入嘴唇,指甲嵌入手心,双腿的骨头被自己勒的咯嘣作响,她双眼通红,终于开口说道:“我想起来了。”
……
二十多年前,苏父和苏母生了一对双胞胎。可是,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讲,想要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他们选择将妹妹苏晓留给了奶奶。
之所以为她取名苏晓,是希望她能够平安快乐的长大,这是父母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对姐妹从出生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对方,从此分隔万里。
幸运的是,苏晓在奶奶的抚养下平安长大,性格虽然有些假小子,但好歹不会让人欺负。她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虽然听奶奶讲过父母的故事,但是她不愿意相信。
苏晓宁愿相信自己是个孤儿,也不愿意接受自己被抛弃的事实。
直到苏晓十八岁的某一天,她的父亲母亲突然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并且说要接她回家。
回真正的家。
苏晓哭喊着摇头,她不愿意离开奶奶,更不愿意离开自己居住的偏僻小镇。但事实上,她只是在痛恨自己的父母,这是孩子的任性。
没有人给她开家长会,没有父亲让她依赖,没有母亲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别人从小拥有的一切她从来没有。
这十多年来的生活,她过的千篇一律。
五点起床,打水,煮粥,劈柴,做馍馍,然后挑拣一个最小的放在破破烂烂的书包里当午饭。
她穿的衣服很旧,但却是奶奶一针一线的缝的,每一块布料则是来自村里其他人家不要的旧衣服。苏晓长身体的速度很快,于是奶奶就往衣服上添加一块又一块的补丁,结果最后衣服的袖子、肩膀和下摆就像是彩虹一样,由不同颜色的补丁一条条的制成。
但她依然很开心,这样的生活就是她想要的。或者说,这样的生活就是她仅有的。
后来奶奶的眼睛花了,她开始自己为自己打补丁,而且越来越多的扛起了家里的重担。
她砍柴时被蛇咬过,打水时闪过腰,家里拮据时饿过肚子。可这些都不让她觉得痛苦,唯有夜晚来临的时候,当她看到天上的月亮时才会感到难过。
月亮不圆时,她在想,为什么自己永远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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